牛小石伸出左手，從灶台上拎了一壺開水，準備用來燙一下碗筷。那一刻，他不知在想什麽。左手一滑，開水傾倒在右手腕上。

    右手小臂以下嚴重燙傷，牛小石住進了醫院。住進去當天晚上，又持續發起高燒。一把年紀的徐老師，守在牛小石的病床邊，對他照顧得格外盡心，還讓他住進了病房單間。她煲了鴿子粥，熬了排骨湯，想方設法給他加營養、補身子。

    牛小石的病情好轉。徐老師拿了一本《紅樓夢》，一字一句地讀給他聽，目的是給他解解悶兒。讀到賈寶玉與襲人初試雲雨情，他有些不好意思，讓她跳過去那一段。

    “男女之間那點事情，不就是喊兩聲、叫幾下麽。”老太太打趣說，“你一個大小夥子，還這麽封建幹嘛呢。”

    老太太要給他講自己四十多年前的初戀。

    “是您現在的老伴嗎？”牛小石問。

    “不是。”老太太陷入回憶，“他是我上大學的高年級男同學，男排隊長，高大威猛。我們是在食堂窗口打飯認識的。他站在我的後麵，一股呼吸的氣流，瀉落在我的脖子上。那種感覺美妙極了，雄性男人的味道，讓我回憶了一輩子。我愛上了他，我們成了戀人。再後來，分手了。”

    “為什麽沒有走到一塊？”牛小石替徐老師惋惜。

    徐老師悠悠地說：“他變心了。他的同班女同學，是上海的，父親是個官，一直在追求他。他是小地方安徽全椒的。畢業後，他跟她去了上海。我分到了南京六合的農村高中。我的初戀，就這麽簡單。”

    牛小石安慰徐老師：“幾十年過去了，您就別太在意了。”

    徐老師笑了笑：“不在意。我覺得，不成功的初戀，是最值得回憶和品味的初戀。成功的初戀，經過幾十年的婚姻生活，早就換算成同一結果：索然無味。”

    林小燦，是牛小石的初戀。

    初戀，讓他會心一笑。初戀，讓他想偷著哭。

    牛小石神情黯淡。徐老師看出來了：“別多想了，兒子。天涯芳草那麽多，多得蓋住你腳窩。”

    牛小石不多想了。想著病兒好了後，替徐老師做些事，報答她的關愛之情。

    病床邊。

    徐老師給牛小石喂飯。他張開口，銜上吃了。他吃飽了，脫口而出：“媽媽，我不吃了，吃飽了。”

    叫了一聲媽後，牛小石嚇了一跳。他的下意識裏，徐老師和他，有母子情分。

    徐老師滿意地笑了：“兒子，叫一聲媽，這幾天的辛苦值了。病好了我們就回家。”

    身體痊愈後，牛小石回到了徐老師的家，睡在專屬於他的臥室。

    “母子”倆相互照顧著生活起居，很有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

    徐老師每天的心情，如同鮮花般盛開。她為了牛小石的爺爺遺骸事，翻故紙堆、跑檔案館、訪當事人、考證細節，忙得不亦樂乎。他給她打個下手，開車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拉著她跑這跑那，把有用的資料匯總錄入電腦。

    牛小石學起了燒菜燒飯。做出幾個像樣的淮揚菜，徐老師吃到嘴裏，直呼味道正宗，臉上笑開了花。

    至於與老年男子相親的事，老太太壓根兒沒再提過，似乎忘了這個茬兒。

    不過，好景不長。這種親密的“母子”關係，被牛小石的一個夢打破。

    在夢中，徐老師的老伴，坐在一把椅子上，翹起二郎腿，質問牛小石：“你到我們家裏來當兒子，你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你想當武則天的小麵首嗎？你想把我們家的錢財、房子竊為己有嗎？你想取而代之我的兒子女兒嗎？你想不勞而獲在我們家吃白食嗎？你把你的真實想法說出來！”

    牛小石木然地站在餐桌旁，低垂著頭，一言不發，掉開眼淚。

    老男人威脅他：“給你機會，你還不說，立即叫人把你扭送到派出所去，告訴警察你是個騙子，騙吃騙喝騙感情。讓你蹲在監獄裏，戴著腳鐐、手銬，受盡折磨，不得好死！”

    在夢中，不知什麽時候，出現了徐老師的兒子女兒，還有別的親戚，一大家子都或站或坐，個個都很生氣，訓斥聲、譏諷聲、吼叫聲，一齊灌進了牛小石的耳朵裏。門吱扭一聲開了，幾個警察手持警棍闖了進來。

    牛小石用目光焦急地尋找徐老師。她躲在老伴的背後，隻露出半個臉龐，大氣不敢出一聲。

    牛小石哪裏見過這陣勢，感到自己十惡不赦，頭皮發緊，額頭冒汗，心裏發虛，兩腿一軟跪了下去。

    這一跪後果嚴重，客廳裏轟的一聲，冒出兩個大窟窿，整個客廳的人往下掉落，發出恐懼絕望的尖叫聲……

    牛小石從夢中醒來，一摸臉上，汗涔涔地。再掐大腿，知道了疼。他從床上下來，走到窗戶跟前，輕輕拉開窗簾。夜色中的石頭城美麗靜謐，流光溢彩。遠處的鍾山影影綽綽，近處的街麵上，車子零星駛過。

    牛小石在想，在這樣的一個大城市裏，如果徐老師的家真是自己的家，便利的交通，幽靜的環境，寬闊的房間，考究的家具，溫馨的布置，那該是多好啊。可是，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但是，光羨慕又有什麽用呢？遙想當年，朱元璋拉起一幫老鄉造反、“鬧革命”、打江山，直到在石頭城做起了皇帝、住進了金鑾殿，不是靠羨慕就能辦得到，幸福生活要靠奮鬥爭取而來。

    想到了這一層，牛小石覺得，該離開徐老師家了。盡管徐老師對待他勝似親人，盡管徐老師對他有特別的依賴，盡管明天早晨不知道走向何方。

    牛小石悄悄地拉開了燈，把屬於自己的物品收拾好。

    牛小石躡手躡腳穿過客廳，把一封寫好的短信壓在餐桌上。

    牛小石給花草澆了水。

    牛小石來到徐老師的臥室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表達不辭而別的歉意。

    徐老師承諾給他的工錢，牛小石也沒再去多想了。吃人家的、喝人家的，生病住院人家掏錢、盡心照顧，讓他享受一份滿滿的母愛，不能再有更多的奢求了。同時，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他也看得出來，因為自己的入住，老太太特別地開心。想到這裏，他心安了許多。

    在樓底下的車庫裏，發動車子的那一刻，牛小石略帶欣慰地笑了。

    牛小石重新回到了漂泊狀態。

    前麵說到的那一家川味飯店，他不能再去那兒幹了，放了人家的鴿子，使他有些愧疚。

    牛小石漫無目的地開著車，在城郊的一個水塘邊，把車停了下來，車身有點髒了。他剛舀了一桶水，接到一個電話，是辛幹事打來的。起碼是小半年前，他們在一個麵館碰過一次麵。

    “你這個狗日的，草尼瑪的，都死到哪兒去了？”辛幹事是西北人，說正經事前，總愛亂罵一通。

    “辛幹事，老弟匯報不及時，請您批評，隆重指示。”牛小石了解他的這個“嗜好”，沒去在意他的嘴臭。

    “你這個大才子，敢批評你，指示個球。我說小石，你給人寫的一篇悼詞，是給我的戰友的妹妹的公公寫的，我看過，好得很哩！”辛幹事嘻嘻哈哈地說著。

    牛小石說：“老哥，現在我不幹這個了，謝謝您的賞識。”

    辛幹事說：“跟我還客氣這個。你有才，不給部隊服務，可惜了。演出隊被解散，是誰出的孬主意，真他娘的操蛋。”

    牛小石說：“老哥，我沒有吃皇糧的命呢。不像您，有真才實學，是幹部身份。”

    辛幹事說：“別跟我諞閑傳。給你打電話，是想問問你，現在做啥呢？”

    牛小石說：“不瞞老哥說，做了幾天家政，沒意思不幹了。我現在沒事幹，在大街上亂竄哩。”

    辛幹事說：“你要真沒事可幹，我介紹你去一家企業部內部報紙，當個副刊編輯，剛好能發揮你的特長。我的一個學長的妹妹，是這個報紙的主編，她剛好要人，我就想到了你。你抓緊準備個簡曆。”

    牛小石忙不迭地說：“謝謝老哥提攜”。

    倆人東扯葫蘆西扯瓢，說了好一會兒話。直到有人到池塘邊撒尿，牛小石才想到跟辛幹事說：“老哥，不多叨擾你了，你趕緊忙去。”

    辛幹事沒有馬上說再見，而是問牛小石：“對了，小石，你晚上有空嗎？”

    “老哥。有啊，您指示。”牛小石的心沉了一下。

    辛幹事說：“我的幾個高中同學來南京了，今天晚上，我在湯山一號宴請他們一下。你過來幫我搞個服務，倒個茶水什麽的。”

    牛小石硬著皮頭說：“老哥，這個冇問題。”

    辛幹事說：“忘了跟你講，你記住，盯著我的幾個同學，別讓他們去買單。我要是喝醉了，你先替我墊著……”

    牛小石掛了電話，頭一樁事，打開手機銀行，看一下裏麵的餘額。

    牛小石看過之後，仰起了頭，望著天上的白雲，自言自語道，辛幹事啊，湯山一號的菜和酒水很貴呢，千萬別點多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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