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人微言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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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小石升任主編助理,走出編輯部,頭一項大活動,就是陪同慕容主編參加集團公司五一勞動模範表彰座談會。
勞模們身披綬帶,喜氣洋洋。會議開始前,黃大忠師傅也來了,坐在主要位置上。他是多年的老勞模。
牛小石趕緊上前,跟他打了個招呼,融洽一下關係感情。
“牛編輯,你把耳朵就過來,我跟你說個事。”黃大忠壓低聲音,“聽說你當上了報社的二把手,有這事麽?”
“黃師傅,你的消息好靈通。是主編助理,相當於秘書。”牛小石趕緊解釋道。
“都說你悼詞寫得好,是靠這個上去的。死者為大,給死人多說好話,誰都能夠理解。”黃大忠遲疑了一下,“不過,有人說你靠拍潘天鵬的馬屁升的官。開個大會,他嘴裏說的,都是你給寫的,他照著稿子念。
牛小石聽了之後,臉上有點掛不住。主任助理,芝麻大的官都不是。一連好幾天,他升任主編助理的版本,傳到他的耳朵裏,就有三、四個。其中小劉帶來的版本,就更加離奇、別具一格了。
小劉說,尊敬的牛領導,外麵都傳瘋了,說你是集團公司阮偉桐董事長的親外甥。你“空降”到《蜂報》編輯部,給了主編姐姐一個絕佳機會。是什麽機會呢?阮董的獨生子現在還是鑽石王老五。主編姐姐特想當他的兒媳。她要你當她的主任助理,大家都說,什麽用意,還用多說?
牛小石覺得十分好笑,不值一駁。他問小劉,你信這事嗎?
小劉說,你的城府那麽深,主編大人那麽精,讓我不信這事,也很難呐。
牛小石所能做的,就是佩服人們的想象力,人人都是小說家。
現在,座談會正在進行。潘天鵬副總經理代表集團公司講話,內容不外乎是,頌揚新老勞模,回顧公司輝煌,發出有力號召。不過,也就怪了。他念稿子時,磕巴就上來,嘴裏跟含了沙子一樣。他一脫稿講話,免不了嘴上跑火車,但總有那麽幾句,講到了點子上。比如,他說,“每一位老勞模,是集團公司的一鍋老湯;每一位新勞模,是集團公司的一棵新筍,廣大員工就是塞進爐膛裏的柴火、煤塊。把新筍扔進老湯裏燉煮,大夥兒一塊使出尿尿的勁、吃奶的勁,集團公司的日子呢,就賊他媽的過得有滋有味了。”
有人拍起了讚許的巴掌。
潘副總滿意地笑了:“集團公司的今天明天,有詩雲: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
牛小石看過去,黃大忠正襟危坐,神色莊重,傾聽潘總講的每一個字。慕容梅坐在牛小石的身邊,提醒他多記一點,回去發個新聞稿。她自己呢,指頭兒劃來劃去,忙著發朋友圈。
有人進進出出會場。雖然是躬背前行,躡手躡腳,但總讓人覺得,會場秩序不大好。
潘副總不大高興,臨時中斷講話:“出去打手機的同誌,除非是台灣的小英高官叫你去商量小三上位的事;出去尿尿的男同誌,你隻要成功把憋到開會結束,我就讓我老婆撅起白屁股,讓你紮紮實實地看一眼。”
小英孤懸海外,就算恨死潘副總,卻是有勁使不上。不過,據說在會後,他老婆把他堵在辦公室,拉著他的手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說,現在,我就在集團公司的大門口脫褲子撅屁股,犒勞一下開會憋尿的成功人士。
最後,潘天鵬看了一眼老勞模們:“現在,請集團公司的功臣、前輩們多提寶貴意見。當然嘍,表揚的話盡量少說嘛。”
會場上一陣沉默。牛小石清楚地知道,這個時候,會來事的,都會說一些中聽的話、場麵上的話、皆大歡喜的話。差不多的時候,領導宣布會議結束,拍個巴掌,明你開會太少,腦子裏頭缺了一根弦。領導的那些穿靴戴帽的話,你在嘴巴和腦門之間,一定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得拉一條警戒線。否則的話,你慷慨激昂,發自肺腑,當時一逞口舌之快,卻留下了削足之患。時機一到,領導嘴角一撇,故意發難,上綱上線沒商量,小鞋子送你十雙。
潘天鵬用親切的目光掃視整個會場,臉上掛著一成不變的微笑。數十秒鍾過去了,仍然無人打頭炮。他的深藏在肉堆裏的嘴角動了動,似乎是準備宣布會議圓滿結束。
黃大忠開了腔:“我來說幾句。我這個人,養蜂還行,不會講話,也不中聽,請潘副總和各位領導多多擔待。”
會場上的空氣急劇地晃蕩。潛在的圍觀者十有八九。
“但說無妨。黃師傅,您是公司元老。”潘總展示出愛聽諍言的寬闊胸襟。
黃大忠提了提嗓子:“我們公司靠什麽起家?就靠幾個蜂箱起家。我本人呢,也從一個蜂農變成了員工,見證了公司由童養媳變成媳婦,再由媳婦熬成婆的全過程。最初的工廠車間,是一排排磚瓦房,現在好了,脫胎換骨,幾十層高的樓,到處是綠草坪。會議室是真皮沙發,空調吹出了感冒頭疼。這些變化很大啊,我們老家夥看著,打心眼裏高興啊。”
與會者感同身受,紛紛鼓掌。
“那個時候,沒黑沒白的,我背著蜂箱到處跑。在湯山的稻田邊,我一腳踩下去,踩在一條花蛇身上,沒把我嚇個半死。”潘天鵬插了一句。他的深情回憶,立即引來欽敬的目光。他適時引導會議進程,讓大家把注意力從他的身上挪開,“請黃師傅接著說。”
“但是現在,我也發現,個別集團公司領導講捧場了、要虛名了、官威來了。就說你潘副總吧,以前老叫你小潘,是公司的半個老人,也脫不了這個俗。”黃大忠喝了口水,接著說下去,“就說在前不久,開了個什麽詩歌研討會,都把你吹到天上去了。你在雲彩上翻跟頭,就不怕掉進揚子江裏去?會開得很上檔次啊,又是發大紅包,又是送紀念品,又是大宴賓客。我想問問潘副總,是你個人掏腰呢,還是公家在買單?”
黃大忠衝著潘天鵬放的這一炮,誰也沒有預料到。這一炮如同絢麗的煙花,卻同時傳來刺耳的爆炸聲。
牛小石覺得,今天的這個會,是不是偏離了方向。他被這個念頭驚了一下,感覺自己像個時刻準備駕馭全局的領導。接下來,他暗自笑話自己丫鬟的命,操主子的心。
不管怎麽樣,他與潘副總無怨無仇。他希望慕容梅挺身而出,說出一番解圍的話,給他找個台階下來。他偷偷地瞄了她一眼。她麵無表情,翻弄著朋友圈,完全置身事外。與她同樣置身事外的,是拎著水壺倒水的女服務員。當然,他有幸當了一回觀眾。
一句話,那天的勞模座談會,開成了個火藥會。緊隨黃大忠之後的老勞模們,爭先恐後,搶著發言,七嘴八舌,牢騷滿腹,矛頭直指集團公司高管們的方方麵麵。
在同一個會議室,潘天鵬的難堪勁兒,與不久前的那個風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那肉嘟嘟的臉上,努力地擠出一絲笑來,但無濟於事。兩隻眼睛兒,埋進了肉堆裏。厚如磚頭的嘴巴,不規則地扭動著,像是要說些什麽,終是一句話也沒有。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汗珠子從額頭上滲出,布滿了臉上的溝溝壑壑。
會議結束後,潘天鵬鐵青著臉,跟誰也沒打招呼,目不斜視,匆匆離去。
中午,集團公司食堂會餐。高管們與新老勞模們坐在主桌上,敬酒聊天,好不熱鬧,氣氛融洽。牛小石的目光搜索了好幾遍,就是沒有見到潘天鵬的人影。
牛小石嘀咕了一句:“潘總怎麽沒來吃飯啊?”
小劉白了他一眼:“跟我一樣,肚子痛。”
牛小石納悶:“人家肚子痛,你怎麽知道?”
小劉悠悠地說:“氣的唄。”
牛小石被嗆得不輕,不想搭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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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劉越說越來勁了:“我說帥哥,你得去看看潘總,給他揉揉肚子。左三圈,右三圈,先左後右再三圈。這是一個跟領導套近乎、拉關係的絕好機會,你可得把握好哦。”
慕容主編被安排在主桌,與集團公司領導一塊,陪新老勞模共進午餐。牛小石想,她在的話,小劉就不會口德缺失,話裏帶刺。
牛小石被氣得肚子痛,匆忙扒拉了幾口飯菜,頭也不回地走出食堂。
牛小石沒回宿舍休息。他來到了辦公室,利用中午加個小班。會前,慕容主編安排,讓他寫個消息,在一版報眼位置報道一下。
寫個新聞稿難不倒牛小石。他當戰士時,業餘寫新聞稿,立了個三等功。不過,黃大忠的那一炮,著實讓他犯了難,枯坐半天無從下手。
牛小石寫了又刪,刪了再寫,不知不覺地,到了下午上班時間。
正在為難之際,慕容梅進來了。她一瞧牛小石的神情,就明白是怎麽回事:“卡殼了吧,非常正常,帥哥。”
“黃勞模的意見建議不能不有所反映。”牛小石抓耳撓首,“不過,這樣去寫,不把潘總往火上烤麽?”
慕容梅說:“寫這樣的稿子,要四平八穩,不偏不倚,誰也不得罪。”
接下來,慕容梅三言兩語加以點撥,牛小石醍醐灌頂,恍然大悟。
在這篇六百來字的消息稿中,群眾建言獻策、領導從善如流,上下團結,齊心協力,關心支持集團公司的發展壯大,成了這個座談會的主基調。
牛小石送審稿件時,忍不住對慕容梅說:“新聞就是橡皮泥,咋捏都行啊。”
慕容梅冷笑了一下:“你不如說它是個婊子,塗脂抹粉裝親熱,跟誰都上床,就是沒感情。哈哈。”
慕容梅審簽完稿子,過了食堂就餐時間。她歪著頭對牛小石說:“不請我吃點什麽?你來編輯部後,還沒請過我呢。”
話說到個份上,牛小石一愣,立即反應過來:“主編,我早就想著這事了,這不看您一直忙著,沒好意思開口。您想吃什麽?”
慕容梅恢複了女人的活潑天性:“切,我不告訴你。你猜一下,看你有心沒心。”
“西餐,或者是日本料理什麽的。”牛小石笑著猜測。
“這些我都喜歡吃,但今晚想換個口味。”慕容梅想了想,“這樣吧,孝陵衛有一家龍蝦燒烤店,正宗的盱眙龍蝦,味道很不錯,我以前常去。不開車了,打個車去,咱倆喝點小酒。”
牛小石和慕容梅從編輯部出來,並肩走向集團公司的大門。
大門口,小保安正在當班,筆直地站在崗台上。倆人經過跟前時,他反應速度快,啪地抬手敬禮:“老班長好!嫂子好!”
“你說什麽,叫我嫂子?”慕容梅錯愕不已。
“還不趕快道歉,她是《蜂報》慕容主編,你不認識這位領導啊?”牛小石立馬緊張了一下,瞪了小保安一眼。
小保安誠實地搖頭,顯得很不好意思,在崗台上忸怩著。
慕容梅哈哈大笑:“叫嫂子的感覺很好。”
小保安鬆了一口氣,憨厚地笑了一下。
“不過呢,我還是要向保衛處舉報你,扣發你當月的工資獎金。我要讓你長長記性。”慕容梅的臉一下子冷了下來,“因為你不熟悉進出大門的員工,站在這裏成了擺設,公司安全沒有保障。要是壞人混進來怎麽辦?集團公司的核心商業秘密,就有可能因為你流失出去。要是壞人持刀帶槍,橫衝直撞,員工們的人身安全怎麽辦?後果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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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nbsp; 慕容梅語氣凜然,不容辯駁。
小保安嚇得膝蓋發抖。
牛小石覺得慕容梅小題大做了。他在部隊當兵時,隻要是異性來隊探親,不管是有沒有結婚,兵們一律都叫嫂子。一聲嫂子叫下來,彼此很親切,感情拉近了。可小保安這一聲嫂子,等於禍從口出。
小保安連哭的心思都有了。他眼巴巴地看著牛小石。眼神裏透出無奈與乞求。
牛小石礙於慕容梅的態度,隻得含含糊糊地說:“小兄弟,吃一塹、長一智。”
小保安沒聽懂啥意思,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老、老班長,我沒有吃一天、長個刺、刺啊。我就是愛吃肉,後背上長、長粉刺。”
小保安的口吃又犯了,而且很嚴重。他的臉脹得通紅。
慕容梅再也忍不住了,笑得前仰後合。末了,她止住了笑:“小夥子,看把你緊張的,我是逗你玩呢。”
小保安跟著笑了。夕陽下,稚氣的臉上露出羞怯。
坐在出租車上,慕容梅還在發笑:“人呐,沒文化,真可怕。”
牛小石卻笑不起來。他無法忍受慕容梅逗弄小保安。那一種逗弄,說是調戲不太妥當,說是施虐似乎太過。但她不顧小保安的內心感受,揚起傲視萬物的鞭子,一鞭一鞭地,狠狠地抽去,毫無節製地滿足個人快感,卻是不爭的事實。
他在小保安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以前的影子。他的心情變得很糟糕,剛出門時的那種興奮感,被這一個小插曲弄沒了。特別是,小保安嚴重的口吃,讓他很是牽腸掛肚。事實上,用膠布封嘴的方法,對治療口吃的作用有限。
倆人坐在後座上。牛小石眼睛看著窗外,若有所思的樣子。慕容梅扭過頭,看了一眼他:“那個小保安,你好像很熟?剛才,他叫你老班長。”
牛小石回過神來:“報告主編,我報到那天,進門時,認識了他。我給他指導過敬禮和正步動作。”
“那天上午,我在辦公室等你,辛幹事說你馬上到,可你老半天沒有到,我還以為你半道上塞車了。”慕容梅說道,“原來,你還有興致當教練。你就不怕我看不上你?”
牛小石有點不好意思:“對不起,主編。我也是被他纏住了,沒有脫得開身了。”
“他什麽名字?”慕容梅問道,
牛小石說:“哦。叫刁南。”
“刁難?好奇怪的名字。”慕容梅說道,“小夥子很不靠譜,那天還真刁難你了。”
牛小石說:“他是一個很上進的小兄弟。就是口吃毛病比較嚴重。得想辦法幫他治一治。”
慕容梅像是想起什麽:“等等,你說什麽?口吃?嗯,這小子是有口吃,聽他說話急死個人。他站在集團公司的大門口,代表著集團公司的形象,這怎麽能行呢?”
牛小石連忙說道:“我想著幫他治一治。”
慕容梅瞟了他一眼:“你這是多管閑事,多想著編好報紙。明天,不,馬上,我給潘總打個電話,把這個叫刁南的小保安給辭了。他說話結結巴,像羊拉屎一樣。四麵八方的領導、客戶來訪,還不笑話咱們集團公司,請不起像樣的保安?!”
慕容梅的主人翁意識,讓牛小石打了個冷戰。
他無力阻止慕容梅做任何事情。他替小保安感到焦急、不平、遺憾。他覺得自己對不起這個“兵”。他急需酒精來麻醉自己。
牛小石想,在這個紛繁複雜的大千世界,如果說自己是一個人微言輕的小人物,小保安刁南恐怕還不在這個行列。他頂多是一隻與小人物同向同行的螞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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