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點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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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天以後。牛小石買了兩瓶酒、一箱牛奶、一盒補品,開車直奔老勞模黃大忠的家。

    牛小石希望從他的父親的嘴裏,得到爺爺戰歿南京之後的線索。

    黃大忠把牛小石帶到他的妹妹家。百歲高齡的老人精神矍鑠,正在陽台上練習自創的體操,動作簡單、遲緩,卻很有力量。

    黃大忠衝著父親大聲說道:“爹,有人來看您啦。這個小夥子,是南京保衛戰中一位陣亡將士的孫子。”

    “爺爺,您好!”牛小石恭恭敬敬地向老壽星打招呼。

    老壽星停止了練習動作:“那都是一幫年輕後生呢,明擺著是要去送死的,就是不怕小日本狗,拎著腦袋、拚著命往前衝。那麽多的官和兵都死光了,拉屍體的板車不夠用啊,我和工友們累得尿了血。”

    黃大忠說:“爹,記得您講過,您在埋屍體時,要翻他們的口袋,把他們身上的書信、照片和其它遺物整理好,上交給紅十字會。您還記不記得,有個叫牛高丘的人,他是這個小夥子的爺爺。”

    “記不起來了。那麽多的屍體,斷胳膊缺腿,血肉模糊,多了去了。”老人搖了搖頭,繼而又說,“不過,隻要是我運送的,總能想起個大概來。”

    黃大忠說:“您再想想,爹。您想不起來,和您一起的工友,總會有想起來的。”

    牛小石望著老人那一張煙草色的枯臉,內心充滿了期望。

    老壽星說:“兒子,我的那些老哥們,好久沒過來看我了。我點幾個大名,看他們到家來不。我們一起來回憶一下。”

    黃大忠說:“爹,您說吧。過去,他們經常來家裏喝酒,我娘沒少跟您急過,對不?”

    老壽星動了氣:“那個死老婆子,跟我過了七、八十年,什麽都好,就是不懂待客之道,鹽水鴨藏在衣櫃裏,害得我找不到下酒菜。”

    老壽星嘟嘟囔囔,開啟了對亡妻的回憶模式。

    黃大忠趕緊說:“爹,您快說,別走神了。”

    老壽星說:“張家能,住瑞金路那邊,是頭倔驢。”

    黃大忠說:“1996年死了,得了胃癌。”

    老壽星說:“蔣大石,宿遷人,住在麒麟門。”

    黃大忠說:“2008年死的,急性肺炎引發器官衰竭。”

    老壽星說:“柳麻子,無女兒女,住養老院。”

    黃大忠說:“去年老死了,一輩子沒病沒災。”

    老壽星說:“高水平,住標營門,跟兒子不和。”

    黃大忠說:“2016年死了,摔了一跤,一病不起。”

    這些記憶裏的工友,一個個都作了古。

    老壽星的記憶很好。小半天裏,他說了一串名字,有三、四十個之多,但尚且健在的,也就是三、五個。老人還要往下說,黃大忠打斷了他。事後,他跟牛小石解釋,怕影響到他的情緒。近年來,跟他一起喝酒的工友越來越少,其實是今天一個、明天一個地去世了,家人總是瞞著他,他就無端地找岔子、發脾氣,比老小孩還老小孩。

    一個民族苦難的集體記憶,正在迅速地分崩離析。老人的工友們迅速凋零,這個不起眼的事實提醒牛小石,尋找爺爺遺骸的事,已是刻不容緩,耽擱不得。

    牛小石告別老人,與黃師傅走到街麵上。已是晌午時分。

    路邊有一家鴨血粉絲店。牛小石把他拉了進去,想跟他再多聊幾句。

    黃師傅忽然問道:“牛編輯,你是怎麽來的?”

    牛小石說:“我開車來的。車停在您家小區裏。”

    黃大忠點了點頭。倆人邊吃邊聊。話題自然不變。

    黃大忠說:“牛編輯,我爹的那些工友,我沒有不認識的。健在的那幾個老伯們,凡是能出得了門、坐得了車的,我都把他們請到家裏,你一句、我一句,大家一起湊一湊,說不定就記起誰誰來了。”

    “那就勞駕您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了,黃師傅。”牛小石掏出一些錢來,塞到黃大忠的手裏,“老人的工友到家裏來,代我請他們吃個飯吧。”

    黃大忠推辭不過,就不安地收下了。

    倆人繼續聊南京保衛戰、南京大屠殺的話題。話題過於沉重,一頓飯吃下來,少了些許滋味。

    店老板是個小個子,看上去五十多歲。他不時地聽上一句,並不插話,保持微笑。他往倆人的碗裏加些食材,添一瓢湯,說不再另外加錢,指望二位多來店裏。

    倆人的話題轉到潘天鵬的身上。

    黃大忠說:“他是個有能力的人,但個人想法太多了。不到四十多歲,正是壯年,就死了,可惜了。再怎麽著,也是長江蜂業的半個老人呢。”

    黃大忠的惋惜之情溢於言表。牛小石跟著慨歎。

    黃大忠說:“他是不是因為我說他幾句,一個跑出去喝悶酒,喝多了腦血管就脹破了。”

    牛小石說:“黃師傅,我跟您講了,與這個無關,您就不要自責了。他的死另有原因。”

    黃大忠說:“聽說他跟姓慕容的女人不明不白。”

    牛小石沒有答腔。與她不明不白的,還有他牛小石。想想,在這方麵,自己跟潘天鵬是半斤對八兩。隻不過是,現在的潘天鵬,是千夫所指。比較而言,他是幸運的,幾乎無人知道他與慕容梅有一腿,包括小劉。他成不了人們矚目的焦點。也許,這算是小人物的福利。

    吃得差不錯了,黃大忠說:“牛編輯,求你一件事。”

    “黃師傅,別客氣,隻要幫得上。”牛小石趕緊回應。

    “我爹是個拉板車的,拉了大半輩子,做過不少的善事,積了很多的陰德。前些天,他跟我講,他活過一百歲了,每活一天都是賺。他想在自己生前,給他開一個追悼會,像大領導死去一樣,有個悼詞給他畫個像,也不枉人世間走一回。”黃大忠說道,“你的悼詞寫得好,要不是潘總屁股臭,大家都要見識你這個文曲星了。這不,我想請你出個山,給我爹爹也寫個悼詞。”

    給活人寫悼詞,總覺得怪怪的。中國人向來諱言“死”事。但既然是老勞模開口了,自己正有事麻煩人家,就不能過於謙虛,或找借口推辭了。牛小石利索地答應下來:“黃師傅,我寫。”

    黃大忠很開心:“那太謝謝牛編輯了。”

    “應該的,黃師傅。”牛小石順便說了一句,“前幾天,我從報社辭職了。”

    聽說牛小石已辭職,黃大忠感慨了幾句,說有本事的人,到哪都吃得開。

    倆人走出鴨血粉絲店,沿著街邊走了一小段路,正要分頭離去,店老板喘著粗氣追了上來:“這是你們的車鑰匙嗎,剛才掉在了地上。”

    牛小石一瞧,正是自己的車鑰匙。他連忙對店老板示謝。

    店老板說:“我姓倪,叫倪鬆。你們剛才聊些什麽,我都聽到了。小兄弟,你要尋找你爺爺的遺骸,我就多管個閑事,單獨跟你講幾句,可能對你有點用。”

    倪鬆的言行表現,倆人頗感詫異。黃大忠很快反應過來:“那好吧。牛編輯,我先走一步。你跟倪老板聊聊。條條大路通羅馬,說不定他能講出個子醜寅卯來。”

    牛小石跟著倪老板回到店裏。

    此時,店裏空無一人,幹幹淨淨。

    十來分鍾前,店裏還坐滿了人。

    倆人重新認識了一下。

    倪鬆說:“小兄弟,你像個無頭蒼蠅,東一下、西一下,是找不到你爺爺的遺骸的。”

    牛小石說:“倪老板,請您指點迷津。”

    倪鬆沒有急於回答,起身去關店門。

    牛小石頗感納悶,大白天的,正是中午,店門一關,生意還做不?下意識中,他感到倪鬆是個怪人。但他又不好說什麽。倆人像是正在接頭的地下特工。

    倪鬆說:“三十多年過去了,總算等來了我要等的人。”

    牛小石不明白他在說什麽:“倪老板,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您說的我聽不懂。”

    倪鬆說:“在你之前,一個月前,有一個人到我的店裏,吃過一碗鴨血粉絲湯。這個人也要尋找祖父的遺骸。”

    牛小石一驚:“噢,還有這麽湊巧的事。”

    倪鬆說:“這個人的祖父,死於南京保衛戰,是個侵華日軍小兵。”倪鬆說道,“她是個長相漂亮的女人,看上去三十多歲吧,南京仁和大學曆史係的訪問學者。她叫柳田惠子,日本衝繩人。”

    日本衝繩,也就是過去的琉球國。一衣帶水的華夏附屬國。

    牛小石不勝感慨。原來,在南京,還有一個與他做著同樣事情的人。隻不過,那個人是地地道道的侵略者的後代。

    倪鬆說:“我等了將近三十年,結果第一個等來的,是個日本鬼子的後代。我很失望啊。我發誓,如果再等不來一個國軍將士的後代,我就打算在月底穿越,回到一九三七年,跟陣亡的兄弟們在一起。結果,你出現了。”

    “此話怎講,倪老板,我怎麽越聽越糊塗。”眼前的倪老板,牛小石懷疑,他是人還是鬼。

    倪鬆說:“我是參加南京保衛戰的國軍士兵。一九三七年,我二十歲出頭。我從一九三七年穿越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那是第一次穿越。那時,大陸改革開放不久,國共兩黨還未冰釋前嫌。有很多的年輕人,隻知道南京大屠殺,不知道在這之前,還有慘烈的南京保衛戰。全連的弟兄們,戰死在光華門,我揀回了一條命。”

    穿越時空,不可思議。雖然,在此之前,牛小石聽到過這類事情,但現在有人現身說法,他不由得暗暗吃驚,浩瀚宇宙,廣袤人間,未知的東西真的很多。包括一個人可能在平行宇宙同時存在,完全顛覆了人們的經驗認知。但事實就是事實,他不想在這方麵尋根刨底。自己所要做的,就是接受事實。

    牛小石望著一臉誠實的倪鬆,覺得他不像是在說謊,但自己好像是在做夢。

    牛小石想了想:“倪老板,您擰一下我的胳膊,看我是不是在做夢?”

    倪鬆擰了一下牛小石的胳膊。他感到了疼痛,與記憶裏的疼痛沒有什麽兩樣。

    牛小石又說:“您用力踹我一腳。”

    倪鬆一腳踹了過去,身體重心不穩,打了一個晃兒,踹在牛小石的襠部。

    牛小石“哎喲”一聲,痛苦地蹲在地上。

    倪鬆連忙說對不起,問牛小石傷著沒有。

    牛小石雙手捂住襠部,慢慢地支起身子:“我不是在做夢。倪大哥,您的確是穿越來的。”

    倪鬆說:“我是不是在說謊,你可以問那個日本教師。你們都在尋找祖父的遺骸,你們可以聯手行動,朝著這個目標一起努力。”

    牛小石說:“倪大哥,我是否可以這樣理解,她已經受到您的點撥,她應該很快找到她爺爺的遺骸。”

    倪鬆哈哈大笑:“中國有個成語,叫南轅北轍。小夥子,你知道什麽意思嗎?”

    牛小石樂了:“知道啊。讀小學三年級就知道了。”

    倪鬆的表情冷冷地:“我給她的辦法,就是這個結果。她的爺爺名叫柳下助。我現在就告訴你,在中國的土地上,她不可能再找到她爺爺的遺骸。”

    牛小石不解其意:“這又是為什麽?”

    倪鬆說:“不要問那麽多。她祖父的屍骨,我知道去了哪兒。按我說的去做,你不會後悔的。”

    牛小石說:“我跟她聯手行動,最後的結果是,我如願以償,她兩手空空。倪老板,這是不是對她不公平、不地道?”

    倪鬆說:“跟日本人談公平、談地道,笑話!我不坑得她跳了樓,香消玉殞,就很對得起她了。不過,這個秘密,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隻要結果很好,手段是否正當,牛小石管不了那麽多了。他的心一橫,決心按倪鬆說的辦:“那我怎麽找到柳下惠子?”

    倪鬆說:“我有她的地址電話。她漂洋過海來到南京,尋找她的祖父的遺骸,要比你更起勁、更熱情。我聽她講中國曆史,講南京保衛戰,那是頭頭是道。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她對一九三七年前後中國南京的了解研究,你是沒有辦法可比的。所以,你要借助她的優勢,來辦好你自己的事情。”

    倪鬆的借力之道,震撼了牛小石。

    倪鬆繼續說道:“你們一定要穿越時空,回到一九三七年去。隻有回到了這一年,才能很快知道國軍各部駐防在哪兒,仗是怎麽打的,人死在哪兒,又埋在哪兒。順著當時的曆史進程走,肯定是省時省力,省去了翻故紙堆的麻煩。”

    倪鬆說得入情入理。一旦置身於曆史情境,一切的人和事,都會活靈活現,具體可感,不愁找不到蛛絲馬跡。

    牛小石說:“倪老板,那您為什麽不直接幫我?”

    倪鬆說:“我隻要穿越回到一九三七年,就得在兵營裏呆著。大戰之前,部隊紀律嚴明,我不能開小差,擅自離開戰位。你的事放在當時,就不值得一提了。”

    牛小石明白了。他想了想,又問道:“那我怎麽能夠穿越到一九三七年呢。對了,還有那個日本女人。”

    倪鬆說:“我得從曆史老人那裏搞兩張時空穿越證。”

    牛小石覺得匪夷所思:“這個也得有證?怎麽跟現在一樣,證明你媽是你媽。”

    倪鬆大笑。笑過之後,說道:“兄弟,不過,曆史老人一般接觸不上,得打點一下他身邊的人。”

    牛小石又是哭笑不得:“怎麽天上人間是一個德性。”

    倪鬆說:“可不是嘛。你沒看我開鴨血粉絲店,手裏頭要是沒兩個錢,我怎麽能夠想穿越就穿越啊。”

    牛小石想想也是。他問倪鬆:“倪老板,辦一個證得多少錢啊。我剛從一個單位跳槽,手裏頭沒有什麽積蓄。”

    倪鬆伸出五個指頭。

    牛小石問:“五百?”

    倪鬆搖了搖頭:“五千。一分錢也不能少。柳下惠子已經微信轉賬了。我給你看一下截圖。”

    倪鬆打開手機圖庫,確有其事,也是五千。

    牛小石沒再多想,給他轉過去了五千塊錢。

    倪鬆點屏收錢之後,拍著牛小石的肩膀:“兄弟,你放心。錢是怎麽用的,最後給你列清單。”

    牛小石激動地說:“老前輩,拜托您了。我奶奶就想和我爺爺合葬在一塊。我猜想,她老人家在陰間都等得不耐煩了。”

    那天,倪鬆跟牛小石介紹了關於南京保衛戰的很多情況。都是他聞所未聞的內容,與現在的影視劇裏的,簡直就是兩碼子事。

    倪鬆說:“無論是台灣拍的劇,還是大陸拍的劇,我一個也不看。我要是看了,就得氣個半死。都是胡編亂造,賺錢去了。”

    牛小石告別倪鬆,徑直去了南京仁和大學。

    果然,曆史係有柳下惠子這個人,是日本琉球大學的副教授,一個為期一年的訪問學者。不過,前不久,她因為家裏有事,臨時回日本衝繩了。

    她的中國同事說,惠子老師人很漂亮,性格溫和,人緣很好,工作認真,治學嚴謹,學生和同事們都愛跟她打交道。

    牛小石略感遺憾。他沒敢打她的手機。他擔心自己過於冒昧,被拒之於千裏之外。尋找爺爺的遺骸的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他提醒自己得沉住氣,好飯不怕晚,好事不怕磨。

    牛小石很感激倪鬆,那個不可思議的時空穿越者,南京保衛戰的親曆者、見證者。

    過了一段時間,牛小石又專程去了一趟黃大忠家附近的街麵,人和車子轉了好幾圈,怎麽也沒找到那一家鴨血粉絲店。他問周圍的店鋪裏的人,都說沒有注意到這個店。但他沒有去找黃大忠證實。原因很簡單,就怕他多想了。事實上,多一條路徑、多一分力量,尋找爺爺的遺骸的把握性就大。還有待其如同親生的徐老師,南京大屠殺紀念館的老楊。這幾條線,都很重要,他都不想放棄。同時,他又不希望彼此間有交叉,擔心出現想不到的壞結果。

    此時,未來的合作者柳下惠子,在牛小石的心裏頭,充滿了懸念,有一分期待,卻又感到隱隱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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