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情丹赤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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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丹赤2
又一個日出東山到金烏西沉,白日裏沒一絲雲彩遮擋,一整日的陽火烤下去,零州城外農田裏的地皮好似又裂了幾寸。
天色完全黑下去之後,月亮從雲層後鑽出來慢騰騰的爬上樹梢,樹杈上蹲了兩隻雜毛雀子,清涼的月光打上微微蓬起的翅膀,像是突然被清晨陽光照到的兩縷幽魂,撲棱幾下消失在視野裏。
崧北的氣候不比南陵,更遑論南邊四季溫暖如春的匯川和東平,剛入秋的零州城外已經沒幾棵長著葉的樹了。打了霜的花草蔫頭巴腦的麵地思過,幾片仍顯蒼翠的葉子上厚重的白霜稍稍有些變色。
一陣清脆的鈴聲刺穿寂靜寒夜裏凝出的頹廢,急促卻又不顯慌亂的腳步快速穿過城門外的花草池。
零州城西門是個死門,除了喪葬隊伍做法事會從此處經過,平日裏幾乎沒有行人,城門也隻有兩三個人輪班守值,更是常年沒人來打掃整理。
城門兩側十幾丈長的花草池裏青黃交接高矮不一參差不齊,尤其夜裏,影影綽綽稀稀拉拉看過去十分狼狽。那輕快的步履間裹挾著一股少年人特有的溫熱氣息從長年累月不修邊幅的城門掠過,經年不見人氣的樹精草怪都跟著一個激靈。
城門右邊一個臨時搭建的小草屋裏朦朧透出些黃光。
“伍叔,”少年掀開門簾雙眼彎彎一口白牙瞬間驅散了被夜霾籠罩的陰森,隨著腰間的銀鈴聲一起笑成一朵向陽花,“我來了!”淡淡火光爭先恐後的順著門縫飛入暗夜。
屋裏正生著炭火在烤紅薯的人連忙招呼他進屋坐下,沾著些炭黑的手對他做了幾個手勢,讓他自己先倒碗熱茶喝。
少年見他忙著,便擺了擺手:“不了,我用過晚飯了,伍叔你不用管我,我喝完水就進城。”
小草屋空間逼仄,擺設物什也很少,一丈見方一覽無遺,隻有一張床鋪一張簡陋的木桌子和兩張凳子,其中一個凳子上用白色的獸皮細細的裹了收在床鋪下麵,平日裏蓋著一張布巾。
現在牆角燃了一個炭火盆,火光映著年長者的臉,明亮的暖意似乎填滿了他臉上的溝壑。聽到少年的話,他又急忙站起來,想要去拉他衣袖卻又礙於自己手掌上的髒汙不敢伸手,細細在自己衣襟上擦了幾次,仍是沒有幹淨,幾次抬頭低頭,麵上表情十分為難。
少年知他意圖,一口將碗裏的熱茶飲盡,攙著他的胳膊讓他坐回去,絲毫不在意對方身上的泥土碳汙:“伍叔,您放心,我會小心的,不會讓他知道。”
頭發花白的老人眉毛往中間擠了幾下,下塌的眼皮簌簌然有些顫抖,伸手在自己衣襟裏摸索了片刻,掏出一個紅花布包放在他手裏,張著嘴氣息極亂,喉嚨裏擠出幾個難以分辨的音符。
少年一邊點頭,卻又將布包放回老人手裏,搖了搖腰間佩的銀鈴,眉梢上挑笑容毫不吝嗇:“我可是崧北的少當家,伍叔真的不用擔心我。”
少年十五六歲的模樣,聲音還處在叮咚泉響的清澈時期,身段尚未完全長開,眸子透徹水亮帶著幾分稚氣,可幾乎入鬢的長眉和高挺的鼻梁卻已經顯得英氣逼人。一身紫色外袍披在純白中衣上,熒熒火光給他已經能稱得上俊朗的青澀眉目鍍上了一層金邊。
老人半掀著門簾看少年從花草池護欄躍上樹杈,幾步登上年久失修搖搖欲墜的城牆,遂消失在朗朗月色裏。
零州城不算大,也不算富庶,是崧北附屬城鎮最西邊的一個,明明不是極北寒涼之地,可這裏就是比崧北任何一個城鎮都要陰森。
城西和城東被一條南北大街生生劈開,城東富人世家聚集,沿街酒肆林立商鋪琳琅,堪堪稱得上繁華。城西因為直通著西門,本來風水就不好,稍微有點家底的都會搬離那個地方,更不消說酒館店鋪之類。
也正是因為零州城西邊有死門,這座城的位置便有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點陰陽相交的意思,風水不好隻會嚇退無靈根不修行的凡人,可妖魔仙道卻是不避這些的。如今的一條街把一座城分成了階級分明的兩瓣,西邊貧民區,鬼怪山精抱團求暖,東邊富人紅燈區,仙修散道比比皆是。
剛入夜不久,城東臨街最高的花樓圍欄上的紅燈籠便亮了起來,四排二十八盞,從下往上一個接一個的開了花,比那慢吞吞爬過來敷衍似的掛在樹梢上的月盤勤快了不知多少倍。
月上中宵時,日裏熙熙攘攘的大街死寂一片,忽然一隻烏鴉啞著嗓子從流光溢彩的鏤空香榭牆邊掠過,微涼的夜風中帶出一串寂寂寒意。
黎千尋站在音紅樓一路之隔的胡同裏倚著牆根抱著胳膊看了有些時辰了,薄薄的紅紗帳內柳腰細頸婀娜多姿,從霓裳盛世舞到小橋流水,悠悠的琵琶曲一陣陣往心口鑽。
當那紅門裏彈曲子的人把琵琶換到瑤琴的時候,他“呸”的吐出叼在嘴裏的幹草莖,裝模作樣清清喉嚨大搖大擺的走了過去,恰巧有個龜公攙扶著一灘爛泥從紅彤彤的門裏出來,右邊的小胡同裏不聲不響竄出一輛小馬車,龜公和車夫齊心協力將爛泥塞進車裏,一個揚鞭,小馬駒蹶著蹄子跑開了,帶著黑棚子的車廂和裏麵裝的一灘爛泥。
黎千尋站定,看著龜公哈著的腰徹底直起來,轉身看向他,隨即一彎嘴角甩出一個笑:“酒水可以自帶嗎?”
龜公還沒收回去的笑容險些掉在地上:“......”
黎千尋向門裏瞄了一眼,又道:“小寵兒可以自帶嗎?”
龜公的臉終於恢複了正常顏色,挑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後,酒肆飯館門頭的燈籠明晃晃的閃人眼睛,身後的長街上沒幾個人,飄飄蕩蕩的一片白霧裏更沒有跟他一道的“小寵兒”。
龜公做了個請的手勢,卻是指向外麵:“出門右轉,小城最大最舒服的悅來客棧,您受累,謝謝。”
黎千尋也不急,伸手從腰裏刨出一顆金錠子往他向門外拐了老遠的手心裏一放,臉上一副“我很懂”的內行人表情,眉毛挑了挑把臉上的笑容別出了幾分猥瑣氣。
見龜公低頭看著自己手心沉甸甸的一塊,掂了掂。
黎千尋把眉眼笑開了抬腳就要進門,可又被那人右手攔下,人家一臉堅定,眸子裏透出絲絲縷縷的光,十分深邃。
饒是他縱橫風月場十幾年,這麽高風亮節的龜公還是頭一次見!如此富貴不淫的敬業精神著實讓人望而生畏。
黎千尋隻得抽了抽鼻子,一把抓回剛放進人手心的金錠子,捏捏衣襟裏的白玉牌,想了一瞬,順手向下滑到腰間,從腰裏摸出一塊烏木手牌,輕描淡寫的晃了晃,牌子下麵墜的黑色流蘇穗子被/蹂/躪/得時間有點久,此刻正彎彎曲曲的隨著晃動不停哆嗦。
那位十分有節操的龜公看到手牌雙眼一亮,立即換了姿勢,把撇到門外的一雙胳膊拗到門裏,一張臉笑的芍藥花似的見牙不見眼,聲音都霎時響亮了幾分:“公子請!”
“嘖”,黎千尋進門之後又把牌子塞回去,還是忍不住感慨,晏茗未這牌子是煙花地終身貴賓卡麽。
前幾年在混跡崧北一帶時,倒是順手用了幾次這東西,不過都是在進了紅門點了姑娘之後,有這塊牌子不管媽媽還是姑娘們都會多上一倍的殷勤。如今連盤子錢都給省了,著實是個好東西。
黎千尋不由得暗自腹誹,晏茗未那個假正經,看著人模狗樣,其實人麵獸心。
黎千尋縱情花鳥風月,從十五歲開始,十多年來逛過的花樓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鶯鶯燕燕紅燈綠酒的過場走的比別人耕過的田埂都多。既然是妓館花樓,姑娘當然是最大的賣點,不過也少不了一些歌舞琴伎,而這座音紅樓,就是方圓百裏聚集樂伎最多也最好的地方。
正對門口的圓廳中央一溜包了金線紅羅的漆木椅子從左向右排開,每個椅子上都坐了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一位嬌滴滴的美人,每個美人手裏都擎著一根兩尺長的翠杆,身上的衣著——也十分的客氣。
佳人引路奏玉簫,廳裏這十幾位,斯文人都叫她們迎客卿。
合奏的曲子雖然並不十分和諧,可也擋不住這一整排媚裏含羞雅/中/透/騷的賞心悅目,就單在這圓廳四周,就杵了十幾位披金戴銀的公子哥,眼巴巴望著姑娘們那欲露還遮的大腿和胸脯。不過也是看得到吃不著,迎客卿的名字是不在玉頭牌上的。
黎千尋剛踏進圓廳,抬頭險些被廳內一水兒的大紅燈籠閃瞎了眼,媽媽就從左側樓梯上迎了過來。
跟在他身後的龜公略壓低聲音:“壽媽媽,公子來換如意令。”
黎千尋眉梢微挑,換?麵上不顯,心裏的驚濤駭浪都已經前赴後繼一波又一波了,晏茗未手伸的夠長,爪牙真多!
他抬頭掃了一眼樓上一個個掛了紅燈籠的儲芳居,問道:“二樓臨街東南角的那間可能點?”
壽媽媽順著望過去,方才麵露難色,堆在眼角的幾道褶子一時被擠到了雙眉之間:“公子,萱芷今天身子有恙,不能接客。”
已經被人花高價定出去的紅燈場子,姑娘必然會有恙,他故意沒有拿蘇閑給他的那塊玉頭牌,而是用了從某處順過來的如意令,就是想看看那東西到底有多大用處,總之至今為止,還沒有被攔下過......
黎千尋雙眼一眯,臉上笑容格外溫柔:“無妨,我隻聽曲兒。”
“這......”壽媽媽思忖了半晌,一咬牙道,“罷了,公子且隨我來。”
黎千尋臉上的笑不動聲色的塌回去一半,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好”。
萱芷是音紅樓的花魁,不僅模樣端莊顏色可人,還彈得一手好琴,另詩詞歌賦也不在話下,稱得上是個才女,不知情的人常常惋惜,不知這麽個玲瓏可人為何會淪落到風塵地。如今黎千尋卻是心裏一片清明,人家是要救她的情郎哥哥來著。
上了二樓,壽媽媽先是喊了兩個跟媽兒,進去萱芷房間收拾了一陣,最後將門頭上的紅燈籠點亮,衝黎千尋彎身行了個禮便下去了,前前後後也不過半盞茶功夫,手腳麻利的很。
黎千尋進去的時候,熏香燃的正好,萱芷端坐在琴桌後,妝容精致一絲不苟。
席子上的小矮幾上擺了幾碟下酒小菜和一個白玉酒壺,黎千尋隨意盤腿坐下,兩根手指夾了一顆白玉花生米丟進嘴裏,隨著嘎嘣咬碎的聲音開了口:“姑娘哪裏不舒服,在下懂些醫術,可以幫姑娘看看。”本來是十分正經的話,可一經過黎千尋的那張嘴,莫名就帶了幾分痞氣。
手腕上的小東西又是一陣細微的騷動,黎千尋略抻了抻衣袖毫不客氣的將他往裏塞了塞。
黎千尋遊戲花叢,慣用的把戲便是給姑娘們診脈,三指一並,玲瓏玉腕上這麽一搭,三言兩語哄得姑娘們心跳加速脈搏紊亂,再三言兩語將脈象之異添油加醋,從摸摸小手到投懷送抱情意綿綿,紅泥小爐上倒出的溫酒都不帶涼透的。
不過這把戲用在花樓裏顯然有些多此一舉,但卻捱不住黎千尋一時技癢。
萱芷微微點頭道謝:“萱芷多謝公子關心,隻是女兒家尋常毛病,無礙。”
黎千尋再挑挑眉。
娓娓話音落盡,萱芷十指輕動,鳳舌琴上蕩出一串泛音。
說來聽曲兒就好好聽曲兒,黎千尋便不再說話,靠在窗邊似是心不在焉的望著窗外,手指卻在矮幾上打著拍子,到了一處急音時,他忽然停了一瞬,下唇微抿,扭過頭對萱芷道:“今天是十五吧?”
“錚”的一聲嗡鳴,琴弦斷了兩根。
作者有話要說: 兒子出來打個醬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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