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欲蓋彌彰
字數:6150 加入書籤
皇宮裏的第三道宮牆同宣政殿齊平,延亙的屏障直接將後宮與前朝隔開,太醫院設於宣政殿偏東處,坐北朝南緊貼朱牆而建。
太醫院裏分工嚴謹,每位妃嬪的平安脈皆有固定的醫官照料,除非失職,否則不會隨意更換人選。左院判掌太醫院,右院判掌禦藥房,統歸院使管轄。
因著福佑是過來替太子拿藥的,前廳的醫士將他們三人往後堂的禦藥房領。
太醫院在日光充足的時候需要晾曬草藥,所以庭院不得種植花草樹木,唯恐落葉或花粉飄入其中,串了藥性。
途徑抄手遊廊,越往前,草藥味越發濃鬱。甫一進禦藥房正堂,便見左麵置有三組紫檀七星鬥櫃,入目的藥屜層層有序,每個抽匣上都標注有藥名,方便用時拿取。
江院判估算了下日子,是該替太子準備九月中旬的藥包了,衝福佑點頭致意後,獨自進到西耳室的存藥間著手配製。
有位穿紵絲公服的年輕男子正在抓藥,青袍點碎花,革帶嵌銀銙1,應是六品禦醫身份,彩閣看他有幾分麵熟,卻叫不上來名字。
那人以眼神向福佑求教,福佑先同彩閣介紹:“他是江院判的長孫,今日禦藥房當職的江禦醫。”接著又為他引見,“這位是武安侯府的完顏小姐,萬歲爺敕封的青唐翁主。”
江城歌理了下烏紗翅,從烏木條櫃後麵走出來,對彩閣作揖:“禦醫江城歌,參見青唐翁主。”
彩閣頷首:“江禦醫有禮了。”
江城歌既為禦醫,替彩閣診脈應該可行,福佑便道:“翁主身子略有不適,勞煩江禦醫給細看一番。”
江城歌微怔,且不說私下問診實有不妥,就依彩閣的身份,若是出了差池,他委實擔當不起,於是婉言回絕道:“現下還有病患在東偏房,太醫院規定——侍奉主子,不可三心兩意。還勞福總管從前廳再傳召別的禦醫過來替翁主診斷。”
彩閣本意不在此,聽他拒絕,反倒對其另眼相看。
後宮乃是非之地,一半的罪惡行徑,皆是掩埋在醫藥和膳食之下。
眾多醫師表麵上對你唯命是從,回頭就將你的脈案和所用藥物告訴旁人,雖然是他們迫於無奈,為求自保的手段。因此,能尋得一位忠貞不二的禦醫為己效力,實屬不易。
彩閣自西北涼州千裏迢迢赴京,除了隨行的護衛,隻帶了石榴兒一人在身邊,這婢女從前的東家開設醫館,打小耳濡目染的,各種草藥也能識得七八,唯有不足的是,單個草藥的藥性,石榴兒大抵懂得,可若混在一起,卻是一知半解。
於藥理方麵,有個信得過的禦醫從旁照應,會令她更為安心些。
彩閣往前兩步,聲音不大,在平靜的禦藥房裏,激出不小的漣漪:“昨晚我掉進太液池,嗆水昏迷了許久,午後方醒,敢問江大人,椒房殿可曾傳喚過禦醫?”
石榴兒聽到,滿臉的震驚,繃直身子強忍住叩問的衝動。
江城歌眼眸一閃,是個驚訝的樣子。他進太醫院已有三個年頭,再怎麽風平浪靜的一句話,都要分析內裏的暗潮洶湧:“下官今日一直在禦藥房,不曾去到前廳。”他抿唇道,“據下官所知,平日替皇後娘娘請脈的院使大人,昨晚他手下當值的兩個吏目,並不在太醫院裏守夜。”
他沒有奉承皇後,想來不曾依附中宮。
就彩閣落水昏迷一事,徐皇後雖不曾張揚,但還是要找信得過的醫師,連夜去到椒房殿診治的,落水後直接翹辮子是一回事,還有口氣兒卻任其自生自滅,卻是另外一回事了。
&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nbsp; 江城歌不像是容易被拉攏的人,彩閣勉力打算一試:“皇後娘娘體恤,宮裏並非人人曉得我落水,既然江禦醫知情,便替我診脈吧,我不願此事弄得眾人皆知。”她麵帶窘色地笑,“怪不好意思的。”
江城歌推測她的話有幾分可信,驀然想到什麽,估摸著八九不離十:“昨夜還有他人落水,正等候下官的方劑,翁主可願在旁稍作休息,暫等片刻?”
彩閣一怔,皺著眉頭張口無聲地問:“潁川王?”
江城歌同樣無聲地點了下頭。
東麵的偏房隔出四小間,彩閣雖不知潁川王在哪間,還是衝那邊怨懟一眼:“活該!”又無奈道,“罷了,你先去照顧他吧。”
江城歌一派淡然,對彩閣揖手:“下官告退。”
彩閣還未開口,身後的醫士已經自告奮勇,要去前廳請禦醫,福佑沒有攔著,叮囑道:“尋個年紀稍長的過來。”
彩閣到現在還覺得嘴裏有藥渣味殘留,她抿唇咽了口唾沫,坐在靠窗的八仙桌旁。
石榴兒這才蹲在彩閣腿邊,緊張道:“小姐因何事落水?出了這樣大的事,怎麽不叫人通知奴婢?”
彩閣噓了一聲拉她起來:“咱們回去再說。”話畢,雙手支腮,開始重新整理思路。
石榴兒稍微放鬆心情,摸了下茶壺,茶水很燙,她用兩個瓷杯來回顛倒,這樣涼得快些。
彩閣忽而輕聲問石榴兒:“要不要找個禦醫給你瞧一下?宮裏定有精通女科的醫師。”
“奴婢覺得這樣挺好的。”石榴兒知道彩閣的意思,她想都沒想,直接拒絕了,“沒那些勞什子的事,每日能夠無所顧忌地伺候您,挺好。”
石榴兒很小的時候,給一戶行醫人家做童養媳,可她到了十七歲還沒來葵水,惹得陳掌櫃的不滿,陳家自詡世代懸壺濟世,自家兒媳婦都生不了孩子,豈不是砸了醫廬裏“妙手回春”的招牌,於是誣陷她偷竊,更將她趕出宅邸。
石榴兒羞憤,回奔娘家,家裏父兄卻嫌丟人,將她拒之門外。
她一個女孩子窮途末路,欲投河了斷餘生,剛好被彩閣的大哥看到,帶回武安侯府給了碗飯吃,她自是感激涕零,得知她孤苦伶仃再無依靠,便留在彩閣身邊侍奉。
彩閣知曉石榴兒來日會遇見中意的男子,奈何自身原因不想拖累人,遂斷了那份情愫,彩閣問過,她也不說是誰,唯恐彩閣會用身份逼迫對方娶她:“宮女二十五歲後都能離宮回鄉嫁人,我若耽誤你的終身大事,簡直是罪過。”
石榴兒伺候彩閣已有五個年頭,從未想過要離開:“奴婢的名字呢,意為多子多福,奴婢自個兒是不指望了,隻願留在小姐身邊,保佑您兒孫滿堂,奴婢以後做老媽子,給您帶——”她對彩閣附耳,輕聲說,“皇子、皇孫。”
上輩子彩閣無所出,這輩子嫁不嫁太子還不一定呢,哪裏來的皇子皇孫:“多嘴,小心我賞你幾百兩銀子,逐你出宮去。”
平時她們也曾開過玩笑,這次石榴兒覺得彩閣真是有攆她走的苗頭,她憋著一口氣,帶了點鼻音說:“小姐說什麽便是什麽,隻要不趕奴婢走,怎樣都可以。”
彩閣透過窗外看到不遠處有兩人走過來,其中一人身著緋色公服,行在灰黑的廊簷下頗為惹眼,整個太醫院裏,隻有院使大人有資格穿朱袍。
方院使撩袍進門,對彩閣拱手:“下官給翁主請安。”
彩閣正襟危坐,思緒轉得飛快,倘若此時讓方院使診脈記檔,日後豈不是在皇後麵前無從遁形,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她揣著明白裝糊塗:“大人是過來送脈案的?”她一手端起茶杯,另一手隨意揮了下,“擱這兒吧。”
方院使將一本寫了彩閣姓名的,嶄新的平安簿翻開,扉頁上還有她的出生年月,忌口一項後麵是空白,他翻到第二頁,陳述今日的脈案:“早晨下官在椒房殿裏已給翁主診過脈,脈象雖比尋常人略為虛浮些,但身子確實無大礙,您迷迷糊糊中曾經喚過口渴,下官鬥膽讓宮女喂了半碗安神湯,翁主應當是睡了過去。”這話說的幾乎滴水不漏,“若是翁主不放心,便讓下官再請一次脈。”
彩閣信不過他,沒有同意,並且注意到扉頁背麵有很淡的墨痕,應當是被記錄時還未幹透的墨汁給拓印到的,她拍了下平安簿,食指壓在脈案末尾處的鈐印上,不動聲色地站起身:“不必了,方才那小官定是有所誤會,我並未說要傳召禦醫過來。”她順勢合起平安簿,“東西放這兒吧,等會兒江大人出來,正好可以用的上。”她沒有說是江院判還是江禦醫,或許這祖孫倆,在方院使眼裏都是一樣的。
方院使虛與委蛇道:“原就是記錄翁主的脈案,留在這裏也是理所當然,但是聖上那邊,下官須去回稟一聲,隻怕萬歲爺待會兒要看。”
彩閣沒有拆穿他:“也行,我換本新的。”
方院使拿回平安簿,向彩閣躬身:“下官告辭。”
擰著藥箱的吏目跟著屈身,怎麽來的,又怎麽回去。
彩閣攤開掌心,果然看到食指上染了一點兒朱砂印泥,不禁輕嗤——趕的還挺快。
不多時,潁川王和江城歌一起從小間裏出來,潁川王刻意不去看彩閣,搭著江城歌的肩膀以做遮擋:“喉嚨越來越癢,咳又咳不出,有沒有什麽東西吃了立馬能止咳的?”
江城歌不卑不亢地回話:“欲速則不達,王爺還是回宮早些服藥,早些安睡得好。”
潁川王邊走邊幹咳:“不是有那什麽——枇杷膏?先給我喝點兒潤潤嗓子。”
江城歌搖頭:“沒有現成的了。”
潁川王不懂裝懂地問:“是不是因為現在這個時節沒有枇杷?”
江城歌無可奈何道:“熬製枇杷膏用的是枇杷樹的老葉,而並非果實。”
眼見潁川王越來越近,發出陣陣咳嗽,他原本隻是想假裝一下,奈何咳到最後竟是一發不可收拾,江城歌一麵拍撫他的脊背幫著緩解,一麵往條案和七星鬥櫃那邊逡巡,當值的醫士和醫生皆不在。
石榴兒自作主張地問:“甘草片存於何處?”
江城歌頓了下,說:“中間的藥櫃,第三排。”
石榴兒依照藥名打開抽匣,隔著絲帕隨意抓了些許,回來時先往彩閣嘴裏塞了兩片,才捧到江城歌麵前。
江城歌讓潁川王張口,他貓著身子咳彎了腰,光聽聲音都覺得是真的難受。
彩閣回想起,從前甚少看見燕廷譽身邊有宮人跟隨他左右,有需要時想搭把手的都沒有,她望著勾在江城歌指間的藥包說:“石榴兒,去把王爺的藥煎了。”隨後又問了句讓大家瞬間屏窒的話,“請問江禦醫擅長女科麽?”
作者有話要說: 1革帶和銀銙:類似皮帶和皮帶扣的關係。
官服顏色:一二三四品緋色、五六七品青色、八.九品綠色。
朝服上有補子,公服和常服上是碎花。
太醫院的官職:院使>院判>禦醫>吏目>醫士>醫生
等級是四~九品。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