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長龍伏地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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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承煊眉目一凜,他常年在北境,對隴右起義軍的了解全是通過兵部的軍報,這是第一個親曆者向他述說。

    長空夜色,繁星隱隱,天地間的這盤棋局,勝負未定。

    高戰雲:“三年前,龔允以朝廷名義騙降了我們三萬弟兄去送死,朝廷卻拿龔允一點辦法都沒有。說這不是朝廷本意,我信,但要說朝廷一點都不知情,沒有一點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意思,我不信!你說,你叫我們如何再相信朝廷?”

    華承煊:“我擔保這一次是朝廷真的招撫。”

    他快人快語,若換作其他人,定會問“你憑什麽擔保”,但高戰雲卻沒問,非但沒問,還很信他:“好,我們接受了,我們有福享了,那這些年戰死的起義軍弟兄,又算怎麽回事?”

    算怎麽回事?老者的聲音在廣場回蕩,直透長夜,格外滄桑。

    高站雲說到這裏,臉上露出一個集合了孤獨和鬱憤的表情:“如果我們當年沒有起義,早都餓死了……如今起義軍已經打出了名堂,已在青史重重留了一筆。你現在讓我們為了活命,為了一口安逸的飯吃,要低頭服從於曾經視我們如芻狗的朝廷……”

    華承煊不著痕跡地打斷他:“老將軍義薄雲天,要為隴右千萬百姓討公道也沒錯,但時局在變化……”

    是棋局在變,還是執棋者在變。

    高戰雲沉聲打斷:“變化?我看什麽都沒變。”

    他的聲音低沉卻急促,像一把已經黯淡卻不服老的寶刀,固執而富有耐心地守護著它的使命:“龔賊還未死,三萬冤死的弟兄大仇未報;山河堰才建不過十年,是怎麽塌的?朝廷要臉麵,始終也沒深入調查,沒個說法;再說了,先是隴右的官員盤剝災民的糧,接著又用了龔允這種人,弄得生靈塗炭,這算不算乾升帝失察?可為什麽皇帝陛下卻連一道罪己詔也不舍得下……你說皇帝仁德,是啊,我承認,大寧這二十幾年以仁德治國,老夫感佩。可卻為什麽,皇帝偏偏對隴右卻不夠仁德呢?!”

    誰能質疑帝王?華承煊尚是頭一次聽這些說法,不由怔住。

    高戰雲眉間褶皺更深了些,一絲驕傲從眼底流露:“老夫也不知道能堅持多久,隻知道能堅持一天就能為隴右多討一分公道。朱雀軍神勇,惠王是當之無愧的百戰之王,老夫也知道他皇命在身不得不劍指蘭州——但你要我歸順朝廷,要我不明不白地否定過去所有一切。不能。”

    這番話可謂用近乎決絕的口吻,又是深入肺腑的坦誠,如風過竹林,肅殺整齊,動人心魄。

    院中央的羅致臉憋得通紅,渾身不住地顫抖,魁偉的大漢也生出悲愴之感。

    南宮淼也隻能輕輕扶住高戰雲,連連歎氣。

    華承煊臉上忽然閃過難以言喻的神色,仿佛什麽東西堵在了胸膛:“老將軍——是真英雄。”

    英雄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如何,英雄氣短。

    高戰雲擺擺手,歎氣道:“英雄不英雄的,由後人去說吧。朝廷給不了我們公道,乾升帝也不會承認他做錯事用錯了人。惠王是心軟,在盡量拖延對攏右動武,這點我知道,我也感謝他的心意。但惠王也隻能做到這一步而已。我們接受詔安,也就封個官,和鄧未一樣多半是個閑職,朝廷很快會忘記蘭州軍,忘記這片土地上曾發生的慘劇。到時我再去糾錯,再不依不饒,我就是不識時務,是大不敬……”

    他越說神色越冷,連山川墨色的冷也汗顏了。

    這樣一個多次拒絕朝廷豐厚賞賜的人,擺在眼前的好處不要,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不要,寧願對著幹,寧願戰死,隻為討個公道,討個說法。你說他愚蠢嗎,他不愚蠢。他也不是擰巴,更不是固執,他隻是心裏有一團不息的火焰,一股超脫生死的信念。

    華承煊不由想,好在這樣一個人已經年邁,如果這樣的他正值壯年,恐怕整個朝廷都將畏懼。

    高戰雲:“我們要的公道,隻能自己來討。”

    華承煊目帶同情地凝視著這位曆經風霜的老者:“可戰火總要燒過來啊——人若都死了,要個公道有什麽用處。高將軍是馬上治軍馬下治政的老英雄,起義誓言、個人堅持,與蘭州百姓福祉,與起義軍將士性命相較,孰輕孰重,怎會不明白?”

    怎會不明白?高戰雲置生死度外地一笑:“我們上半輩子已為朝廷所魚肉,這下半輩子,我們自己作自己的主。至於接受不接受詔安——這些留在蘭州的弟兄,三年前已經作出了選擇。要說英雄,大家都是。”

    不單明白,更是透徹。

    華承煊由衷感佩:“老將軍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想做朝廷心裏的一根刺,永遠提醒這充滿不公和醃臢的世道……提醒著後世千秋……”

    高戰雲看向華承煊,眼中露出欣喜和驕傲交織的感情,亦一切在不言中。他就像是一個倔強而孤獨的旅者,外人隻看到他在行走,卻不知其所求,可華承煊卻明白了。

    一老一少,竟有一見如故惺惺相惜之感。

    二人金石之對,振聾發聵,那些悍將卻麵如死灰般呆立在院中,半晌說不出話來……

    程剛見此,臉上閃過一抹陰雲,退回原位,從高戰雲和他手下將士的反應來看,要勸服他歸順朝廷,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盛夏的夜裏,微風輕拂,樹影婆娑,前程迷離。

    但經過今晚,華承煊已更加相信自己能勸服蘭州。

    這時全部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未來飄零的命運上,除了程剛,沒有人看到華承煊的笑容,當他嘴角泛起笑意,他的整個人就像太陽在發光,百花俱在這一刹那下開放,除了原有的英俊灑脫,還多了親切可愛,像個大男孩一樣。

    次日,蘭州東城。

    正值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夏日,即使是清晨,太陽就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了。三十幾匹馬,三十幾個青年人,馬蹄生風,匆匆奔向城門。

    蘭州除了主城,還有所轄七縣,按早早定下了的計劃,三司的校尉們將被派往各縣協理政務,更深層的意思是高戰雲讓這些孩子躲避戰亂去。

    眼看三十幾匹馬到了東城門,馬速度放緩,四個蹄子發出清晰的嘚嘚聲音,此時天色已經不早,但城門還是緊閉著,城外的塵土似乎也很安靜,毫無人跡。

    大戰將臨,屏息凝氣。

    高戰雲親自簽發封城令,城門口連夜搭起木柵並貼了告示,不準百姓出入。由於七縣的地方軍隊也早早收到調動令,所以更早封鎖了七縣與主城之間的道路,內部百姓流動早在三日前就已停止了。

    這時一個帶隊的騎兵策馬上前,將虎符與文書遞給守城校尉,又解釋了幾句,校尉接過去仔細地核驗後,做了個手勢,沒一會兒,一扇側門被隆隆地推開。騎兵身後的青年們心領神會,半句話也沒有,隻個個紛紛抱拳,策馬魚貫而出,似乎不敢打破城內的靜默。

    城外。大樹溫柔,擋著日頭。

    “大家也不要愁眉苦臉,說不定打起戰來四處竄,咱們又能碰頭了。”雷俊知道這時候要人心安定,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是最要不得的,但還是忍不住開了個玩笑。

    諸人的心很不安定,聽了他的玩笑,更加地緊張起來。

    “也別不開心了,鄙城地勢最險,叛軍打死不會攻打到那裏去。我就在鄙城給大家提前準備好,真要沒地方躲,就都來我這裏唄!”雷俊拍著胸脯,儼然已經是鄙城的主簿了,“一定說好啦!”

    尤念正摘下一棵樹枝玩,照著雷俊後腦勺甩了一下:“烏鴉嘴,叛軍是絕打不進來的。”

    旁邊一個司文的青年人皺著眉頭:“你就這麽有信心?”

    黎朗聽完也是眉頭一皺,疑惑地看向尤念亭,又默默地回頭遙望主城。尤念亭看出這少年的不舍之情,哦不,是對城裏豐盛美食的不舍,摸了摸他的頭,傲然道:“我先旨聲明,老將軍讓我們去縣裏,是出於保護,這份心意我領了。但要真的打起戰來,我第一個會回主城支援。”雖然自己還沒想清楚在戰爭中這副小身板兒能做什麽。

    “說得好,怕死的就不會來投軍了!”另一個身材壯碩的青年人豪氣地接道,一看就是會武功的樣子。

    雷俊連忙揮手:“誒誒,諸位好漢,我也沒說我怕死啊,我巴不得就留在主城啊。”從他的表情裏看出大概是後悔開了這個玩笑。

    有人在一旁小聲道:“真羨慕能留下來的那三個人。”

    另一人道:“對啊,老將軍欽點,讓三司各留了一個人下來。”

    又有人道:“司文的慕青,司法的李惠,司兵的程剛。老將軍為什麽欽點他們三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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