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長龍伏地 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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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承煊見他目中泛起困意,不禁問:“譚管事都是這個時辰才入睡的?”
譚五心道煩不煩怎麽又問我睡覺,麵上自然地點了點頭:“日日如此。”
華承煊:“也包括城防圖被盜那晚?”
譚五:“當然。”
華承煊:“文庫房鑰匙一直是你保管?”
譚五:“是。”
華承煊:“鑰匙有沒有可能離開你身邊?”
譚五:“無論日夜,從未離身。”
華承煊凝視著這個胖子提出一個假設:“可是如果是有人半夜來偷你的鑰匙,而你並無察覺呢?”
譚五照舊回答得簡潔:“不可能。”
華承煊:“此話怎講?”他究根問底,仿佛在說“你如果不多點解釋,今晚決難過關”。
“剛才我已說過多次,我睡眠很淺。別說有人趁我睡覺來偷鑰匙,就是一隻蚊子飛過去都能吵醒,試問又怎麽可能毫無察覺?”
這算是他說過最長的一段話。一個晚上都在談睡眠不好的話題,不嫌囉嗦嗎真的是。
全憑優雅的修養,譚五才沒有當麵發火,讓你問個夠吧,就你,還能查出我什麽破綻麽!譚五心裏冷笑。
但預想中的窮追猛打並沒有到來。華承煊隻是點點頭,很爽快接受了他的解釋:“說的也是”接著又很自然地問“那把原鎖在哪”?
譚五怔了怔,說“還在我這”,話音剛落一道肥胖的身影已閃走。
這胖子是有多懶得講話。
華承煊倒不以為忤,幹脆趁著這間隙仔仔細細環顧了屋內一圈。
胖子的房間幾乎可以用一塵不染來形容,從杯子到桌子到櫃子,通通齊齊整整。不是愛幹淨,簡直有潔癖。
櫃台上擺著兩壇六月朝天椒,聽說是夏至最熱時采摘研製,號稱辣中辣。由此可見這胖子愛吃辣還很懂。
胖子之所以會發胖往往是因為好吃還伴隨懶惰,所以胖子大多肮髒不講究。可譚五卻是個例外。從和幾個親兵的談話中華承煊得知譚五因為自己口味太重和蘭州軍格格不入而索性完全在自己房間做菜。
但炒辣菜一般油煙大,可譚五屋內卻一點油煙味都沒有,清潔如新,好會收拾好賢惠!
譚五賢惠地從櫃子裏翻出那把舊鎖。
四四方方的黑鎖到華承煊手裏,屬於市麵上最常見最簡陋的銅鐵混合鑄造工藝。掂量了一下比普通鎖重很多,好像營造出“我很重我就不會被被撬”的錯覺。
湊到微弱的燭光下看,仍能見到黑鎖孔芯中間到邊緣有許多深淺不一的刮痕,華承煊指著其中一處最深的幾乎切進鎖裏的刮痕給譚五看,不禁發出感慨:“這個細作真不講究,把好好一個鎖刮成這樣。”
就差沒說譚掌事啊你這麽講究得連屋子都能拾掇如此幹淨的人,怎麽撬鎖手法這麽粗暴。
嫌疑人譚五不予置評地看了他一眼。
這胖子如銅牆鐵壁般少言寡語水火不侵,華承煊幹脆指著幾壇六月朝天椒轉了話頭道:“蘭州的菜是太甜,我也吃不慣。譚管事喜歡吃辣,而且是最辣的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辣椒,你是蜀人?”
堅硬冰冷的譚五終於眉目一變:“是蜀人。”
華承煊:“難怪了。譚管事有多久沒有回家鄉了?”
譚五抬眼:“十年。”
這胖子很懶,懶到能用三個字說完的話,他絕不用四個字來表達,簡直比大寧出場費最高的歌姬還惜字如金。將軍府上下評價此人每日隻懂埋頭整理文書,離群索居不善交際,但華承煊卻從其淡而又淡的語氣中品察出並不是不善交際,而是——
不屑交際。
譚五不是懶,隻是冷漠與疏離。
如同茫茫山林之中見到一雙黑瞳,隱隱有碧色,你以為是隻慵懶的野貓,湊近一看,方見猛虎,卻是坐而假寐,無變色於峰蠆。它終於緩緩睜開了眼,隻因暴雨即將來臨。
暴雨將至之前,其實譚五內心和冷冷的表麵開始緩緩分離。
想起故鄉,他眼中泛起柔和的光,故鄉永遠是美好的,過往的回憶在腦中悠悠一蕩便足以讓他整個人都變得疲軟,如果不是因為家族苦難使自己的臉發福膨脹,此時連他眼角的皺紋都應該是英俊倜儻的。
刀光血影的痕跡,十年的懷舊離愁,都被藏進明明滅滅的燭火裏。同樣是十年,對於燭光對麵的人來說,也是離鄉背井迫不得已。
華承煊定定看著他,目光在燭火裏有些搖曳不定。
靜謐的夜總是特別容易勾起回憶。
也是在十年前,惠王華承煊被以“大不敬”的模糊罪名貶出京城,發配北境,未奉旨終生不得回朝。
所有人都以為,北境苦寒兼又戰事頻繁,北漠鐵騎茹毛飲血弑殺成性,在這樣如地獄烈火般的環境下,那個年輕嬌嫩的皇子是絕不可能存活的……
譚五給客人添水,破天荒地將內心的悠遠綿長勻了一點給臉色:“誰能不思念故鄉呢。隻是隴右戰事未平時局不穩,又是路途迢迢的,蘭州是個好地方,我還是暫且在此安身立命罷。”
多少籌謀打算都被這簡單的“安身立命”四個中輕輕囊括。一切故事的開始竟皆隻是為了活著。
月光斜窗而入,將人柔柔地攬入它懷中。
明月自古就多情,處處伴著旅人行。
華承煊歎氣:“人生總是風雲多變。”
譚五睥了他一眼。
眼前的胖子冷漠與深沉糅合起來產生古怪之感,華承煊越發懷疑,麵上卻若無其事地閑聊起來:“我在年少時曾由大哥帶我去過蜀中遊曆。那一年正值鄧末起義,雖說起了戰火,但蜀中在我眼裏依舊是人傑地靈的好地方。人好玩,景好看,吃的也有趣,”他饒有興致地望著木櫃,“就比如這六月朝天椒,是我大哥帶我在一家酒樓裏吃到的。聽聞這酒樓可是大有名堂,隻用天下最辣的辣椒,天下最嫩的江魚,沒有第三種食材。譚掌事可知道?”
譚五:“你說的是朝天魚莊。”
華承煊拍掌:“是是,名字很霸道——這魚莊的老板自己叫漁朝天,卻給幾個兒子取了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名字。老大就就漁大,老二就叫漁二,一點都不霸道。”他說到這裏,故意頓了頓,語氣幽深意有所指,“話說回來,譚五這個名字是否也是照著輩分取的?”
懷疑我用化名?思鄉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滿懷之情忽地散去,譚五幾乎轉瞬就警覺起來:“是,我排行老五。”
華承煊順著他的話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地問:“那你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呢?”
“我父母很疼愛我們。十年前恰逢母親過壽,本來是闔家團圓的日子卻被惡霸尋仇,母親體弱驚嚇過度,當場犯了心疾。父親悲憤難當與惡霸決鬥時,被小人動了手腳也敗了。父母接連過世,我的四位哥哥一時沒了主見,家產在一夜之間被惡霸掠奪了去……”譚五緊繃的神經不自覺地使語調愈發冰冷,回憶中的家族如千年寒冰般不可褻瀆卻有那麽脆弱。
一室寂靜,隻有一個胖子娓娓道來他身世時低沉穩定的聲音:“後來我四位哥哥也死於非命,隻剩下我一個人逃了出來在江湖流浪至今……”
這一刻的蘭州西城。
緊貼著西城門是幾排木板搭的簡易棚戶,招待一些特殊客人。
蘭州和靈州雖在敵對狀態,但民間仍有商貿往來。送完貨歇腳的外地商人被暫時安排在離城門近的臨時棚戶,等這幾天盤查結束才能走人。
木材商人榮越就是其中一個。
“這酒可是我從靈州那個最有名的文刀酒樓買的!榮老板,你吐了太糟蹋啦!”一個大腹便便,看上去是商人中最富裕的老板粗魯大叫。
“哈哈哈,再罰他三杯。”另一個商人勾著榮老板的肩膀,但後者正吐得直不起腰。
“不行不行。哎呀,我又要——”榮越連連捂嘴。
“好吧好吧,回靈州你再賠我的酒。”胖老板發話了,諸人便不好勉強。
榮老板連連謝罪扶牆而走,說要出來吹風醒酒。
城牆根有一排的紫荊樹,都上了年歲,十分茂密。
樹花是寬卵形,花大如掌,芳香沁鼻,五片花瓣均勻地排列,整棵樹遠看像是籠罩著一層粉色的煙霧,一大排過去,就像一波粉色花海。
微風一作,花浪一波一波的。
城裏許多孩子會來這裏爬樹摘花,白天猴子似的滿樹竄,天天弄得一地花泥,掃一下,次日又這樣,所以負責打掃的小兵索性放棄清理這裏。
好像永遠也掉不禿的樹花沙沙作響掩蓋了做賊心虛者的悉悉索索。
三、四、五、六、七——
“對了,就是第七棵,朝南最長那根樹枝被折斷!”榮越心裏一喜——被折斷的樹枝還和樹幹筋骨相連,打了個結,在風裏一蕩一蕩的,不注意看的話會以為是哪個搗蛋的小孩折下來。
這是城裏的細作約好的暗號,意味著又有情報要他來接收。
榮越一腳踩進花泥裏蹲著刨樹根。他的動作很穩定,早沒有了之前在棚戶裏醉醉顛顛的樣子。
前麵有個小水窪,前幾天連日暴雨積累下來的,落下的花瓣已經不能飄在水麵,成了半泥半爛的狀態,渾濁的水紋好像在他蹲下去的那刻波動了一下,又波動了一下。
榮越猛一抬頭,警覺地瞧了瞧四周。肚子裏的酒瞬間蒸發成背上做賊心虛的汗。
夭壽,細作真不好當!
作者有話要說: 譚五吐槽:“明知道人家睡眠不好,還一直問,也是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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