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故友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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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人一起沿著走廊向園子深處走去。

    朱老問道:“令閫可曾好些了?”

    老頭搖了搖頭:“還是老樣子。”

    雲自流一路上欣賞園子裏的精致,發覺這長州的園子相比於其他地方真的不同凡響,走了許久竟然沒有一處景色是重樣的。走著走著突然發現三個老人都已經停了下來,這才發現他們已經來到了一座小閣樓門前。

    老仆走上前去,敲了敲門說道:“夫人,郎中和朱相公來了。”

    隻聽樓內傳來了軟糯溫甜聲音:“快請進來吧,都不是外人,哪有那麽多的繁文縟節。”

    雲自流本原本下意識地以為那老頭的夫人也是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哪知道等到門開了,卻見到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婦人。婦人形容憔悴,但舉手投足一絲不苟,身著素衣,體態修長,眉眼略顯一絲滄桑,卻仍舊留有三分媚態,顧盼之間仿佛有春水蕩漾,令人目眩神迷。那婦人雙手指指相扣,放置左腰側,彎腿屈身做了個萬福。

    雲自流發誓,他從沒看過這種動人心魄的眉眼,愣了愣神,隨後匆匆作揖回禮,心中抱歉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其他人倒沒有什麽不習慣的,老頭擺了擺手:“都進來吧,阿顰,這次還是請的朱老頭給你看看病。”

    婦人側開身子讓出路來,同時對這朱老抱歉道:“我這病一直好不了,麻煩朱相公了。”

    朱老搖了搖頭:“醫者本心便是救死扶傷,況且我跟子直幾十年的交情了,沒有什麽麻煩不麻煩的。”

    雲自流暗自觀察起這婦人的五氣,五脈略有不調,其中心氣最為虛弱。其餘四氣,肝脾肺腎,貫穿身體一周的時間與常人相差不大,隻有心氣散亂無續,鬱結不行。

    朱老給夫人把了脈,又看了看她的舌頭,發現唇舌略紅,舌尖有瘀點,少苔。

    “心病本就難治,要調理的不僅僅是身體,還有情緒。用藥治病,隻是事倍功半,若是自己想開了,又哪裏需要我這個大夫。”朱老說道。

    婦人眼神黯淡下來,抱歉道:“給朱老添麻煩了。”

    朱老歎了口氣,不再說什麽。她的病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四年前,她的長子,幼子分別作為主將和副將領軍與遼人作戰,由於被人出賣,兩萬大軍盡數死在了關外,無人生還。噩耗傳來,這個京都當年有名的美人一夜暴病,若不是趙如玉(老頭)家境殷實,用靈芝人參等珍貴藥材吊著命,怕是早就撒手人寰了。

    “自流,把方子記下來。”朱老轉頭對雲自流說道。

    雲自流取出紙筆,記下方子如下:瓜蔞實5錢,百合8錢,生地4錢,合歡花5錢,炙甘草5錢,大棗10枚,浮小麥10錢,太子參5錢。日煎服1劑,連煎2次, 2次煎得藥液混合,分2次溫服。

    老頭在旁邊哼了一聲:“你每次淨開這些平平常常的東西,能不能拿點真本事?人參靈芝,鮑魚燕窩,甚至是宮裏的仙草,你隨便開。按輩分,宮裏那位還得喊我聲叔,我不差這三五百兩的金子銀子。”

    朱老瞪了他一眼:“我是大夫,怎麽開方子是我的事,你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老頭一聽,立馬就要站起來和他理論,那婦人連忙把老頭拉住,對朱老抱歉道:“朱相公不要生氣,趙郎是太過於關心我了,這都是我的錯。”

    朱老也不是真的生氣,所以隻是又瞪了老頭一眼,老頭哼哼了兩聲也重新坐了下來。

    婦人見兩人不再吵吵,笑了笑,說道:“病也看過了,我一個婦道人家就不打擾你們聊天了,我去給你們準備茶水,宮裏不久前送來了龍團勝雪,朱相公也嚐嚐。”

    說著,婦人就欠著身退了出去。

    “可曾想過再過繼一個兒子?”過了一會兒,朱老打破沉默,問道。

    “怎麽,你舍得把你新收的徒弟給我當兒子。”老頭說道,說著還直勾勾盯著雲自流看,上上下下仔仔細細,一絲不苟。雲自流這才發現這老頭認真起來,眼神犀利得可怕,在他眼中,自己仿佛被剝開了全部的防禦,所思所想全暴露在他的注視下,一時間竟然動都不敢動。

    “行了,別嚇他了。”朱老替雲自流解圍道:“我可不會把他送你當兒子,誰當你兒子,一年內必死。”

    老頭收回目光,撇了撇嘴:“那不就結了?已經有三個侄子因為當了我兒子而死啦,誰還敢把辛辛苦苦養大的兒子送給我這個天煞孤星。”

    朱老搖了搖頭:“不說這個了,我們兩個,都是注定斷子絕孫的人,何必自尋煩惱。遼國這幾年的大災你可聽說了?”

    “聽說了,何止是遼國,大宋這幾年不也是大災不斷?周圍各國同樣如此。甚至於有些沿著絲路過來的商人也說,西域這幾年毀於天災的城池有近百座。”老頭見朱老談起了正事,略微坐正,表情嚴肅。

    “太遠的就不管啦,咱自家的事情管好就行。金,遼兩國一直是我大宋心腹大患,相比於我們,他們更加難以承受天災,我猜過不了多久他們很可能聯手出兵。朝中可有對策?”朱老繼續說道。

    老頭皺了皺眉,瞅了瞅雲自流,沒有說話。

    朱老回頭看了看,說道:“自流不是外人,但說無妨。”

    老頭搖了搖頭:“不是不把他當自己人,而是軍機不容不相幹的人聽到,這不相幹的人可是有明確規定的,不為官者為不相幹,為官不到六品者為不相幹,無三品以上官員引薦者為不相幹。一旦查出來,立斬。你還想我說?”

    朱老愣了愣:“這是什麽時候定的規矩?”

    老頭冷笑一聲:“三個月前,秦賊定的。就是想限製我們這些人提攜後輩。”

    朱老怒道:“這算什麽?軍機全交給那些碩鼠處理嗎?有本事來動我啊,我如今一介白身,隨手砍了不跟捏死螞蟻一樣簡單?”

    老頭瞅了他一眼:“他們自然不敢動你,但敢動你徒弟啊,我多管閑事跟你說一句,拜師什麽的,你別搞得眾人皆知,至少現在不要。你說找個跟你學醫的,就把他先當個學醫的徒弟用著。”老頭說了一半,又朝雲自流看去:“小子,低調點,這老頭現在沒什麽能力保你。”

    雲自流匆忙回答道:“我會盡力不給老師添麻煩的。”

    老頭點了點頭:“那就好,你先出去吧,我跟你老師談些事情。鵬舉啊,你帶他去西廂轉轉。”

    旁邊一直沉默不語的老仆聽到“西廂”二字,愣了愣,但瞬間恢複常態,答應了一聲,便領著雲自流退了出去。

    堂上隻剩兩個老人。

    老頭扭了扭脖子,盯著朱老,嚴肅地問道:“你準備回京都了?”

    朱老笑了笑:“再不動一動骨頭,就真的要閑死在這長州城嘍。”

    老頭不解地問道:“那你又何必再拉一個孩子下水。朝廷水太深啦,沒有根基,沒有背景的人太難生存。秦賊氣焰正盛,官家又越來越神經質。官場新人不死也得脫層皮。”

    朱老低頭拿起剛剛婦人端上來的茶抿了一口:“我老了,以後想找個人扶靈抬棺,不可以嗎?”

    老頭哼了一聲,心中不以為然,正準備嘲諷兩句,卻突然想到了什麽,一把搶過朱老手中的茶杯,死死盯住他的眼睛:“別跟我扯這些,就算死在戈壁,骨頭被野狗啃了,你也不會怕的,你到底想幹什麽?”

    “難道說。。。”老頭手中的茶杯一不留神摔在地上,接著,他突然跳起來,攥著朱老的領子,雙眼血紅,沉聲說道:“二十年前你是不是還知道了什麽?你到底還瞞了我們多少事情?”

    朱老推開他的胳膊,神情淡然道:“我說了實情,你不信,那還要我說什麽。別墨跡了,軍情如何,跟我說說吧。”

    話分兩頭。

    西廂是小娘子住的地方,這雲自流自然知道,所以老頭讓老仆帶他來這裏“轉轉”,這就有點耐人尋味了。

    “小先生自己轉轉就好,我還要去服侍我家郎中。”

    說完一句話,老仆拱了拱手,似笑非笑地朝雲自流看了兩眼,便把他一個人留在了一座圓形的門前。

    雲自流撓了撓頭,歎了口氣,心中想道:“兄長戰死,母親心結難解,家中若是還有女兒,應該也是每日鬱鬱寡歡,老頭讓我來這裏,我就當做自己是給人看病,順便疏導疏導心結的大夫,行的正,自然不會產生什麽流言蜚語。”

    這樣想著,雲自流便走入了門中。

    這一片區域的布置比雲自流先前看到的精致許多,小池假山更加靈動,唯一遺憾是池中無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天氣太冷的緣故。

    雲自流繞了兩圈,看見了一位正在池邊洗刷毛筆的少女。

    少女梳著垂鬟分髾髻,身穿米色深衣。聽到有腳步聲,匆忙起身做了個萬福道:“小先生是隨朱老給家母治病來的嗎?”

    雲自流做了一揖回答道:“正事,不過現在老師和令尊在談國事,我不方便聽,所以到處轉轉。在下雲自流,不知可否知道姑娘芳名?”

    姑娘回答道:“小女子單名一個晴字。不知家母的病情如何了?”

    雲自流答到:“略有好轉,老師已經開了方子,相信令堂很快就會好起來了。”

    趙晴搖了搖頭:“小先生不用安慰我了,家母患的,乃是心疾,哪裏是什麽方子就能治好的。”趙晴歎了口氣,隨即又說道:“我爹娶妻很晚,而且從一而終,從沒有過納妾這種想法,如今兩個哥哥都戰死了,怕是不可能再有傳宗接代的人了。我娘一直覺得非常對不起我爹,再加上思念兒子,這才一病多年,日漸消沉,不見起色。”

    “姑娘節哀。”雲自流想了想問道:“不知令堂有什麽特別喜歡的事情嗎?”

    趙晴想了想答到:“家母從前喜愛作畫。你是想讓我開導她,讓她畫些畫開心起來嗎?不行的,自從哥哥戰死後,家母再沒動過筆了。”

    雲自流搖了搖頭:“不是讓她畫畫,而是姑娘你求她教你畫畫。心中悲傷,自然是不想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這樣會感覺對不起逝去的親人,這是人之常情,所以要繞開這一點。令堂已經失去兩個兒子,如今唯一的心思便寄托在你身上,你求她教你畫畫,她不會不同意的。這樣便能初步疏導心中鬱結,真的將往事看開了,也並非完全不可能,畢竟斯人已逝,生者如斯。姑娘你說呢?”

    趙晴想了想,隨後朝著雲自流一揖到地:“多謝小先生了。先生大恩,晴兒永世不敢忘。”

    雲自流當然不敢受這一禮,他側過身去說道:“姑娘不必多禮,醫者本分當是如此。”

    有了這一番交流,雲自流和趙晴之間熟稔了起來,兩人聊了許多,雲自流發現趙晴不愧為大家閨秀,言語學識都非常出眾,說的話經常給人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兩人正聊的開心,一個小婢跑了過來,說道:“雲公子,朱相公和我家郎中叫你過去呢。”

    雲自流對趙晴拱了拱手說道:“姑娘才學,我不能及也,本想多聊會兒,但長輩有命,不敢不從,我就先去了。”

    趙晴笑道:“公子慢走,我在這西廂隨時等著公子再來。”

    雲自流點頭應下了,又拱了拱手,接著隨著小婢走到了西廂出口,那個老仆已經在等候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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