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白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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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家主宅南邊花園裏栽了幾株梅樹,被前段時間下的雪浸了幾夜,今兒一早滿園馥鬱。

    陶陶坐在院子裏,積雪被掃開,桌上茶爐裏煮著茶,冒著汩汩熱氣。

    她手裏拿著一節青素緞,正一點一點的往一根白銀的長扁條上纏繞,露出兩頭的白銀,又拿了一柄纖細的小刀,往兩端的白銀上雕了花草蟲鳥,最後嵌了兩朵小巧的富貴牡丹在上麵,綴了長長的纓穗,手裏這個物件便是做好了。

    拿著掃帚掃雪的仆奴見了,笑的奉承,“夫人手真巧,這東西還挺別致,似乎沒在商鋪裏見過。”

    陶陶把做好的扁方放進另一邊的絨緞竹籃裏,轉而又拿起一根白銀長條,“這是我爹教給我的,聽說外族女子便是用這個盤發,方便又簡單,等相公回來了,我手裏這第一批扁方便能拿出去買了,到時候也能給家裏掙些閑錢。”

    仆奴雙眼眯成精明的模樣,把眼底一閃而過的鄙夷抹去,繼續阿諛道:“夫人賢惠,這等女子頭飾眼下市麵上還沒有人會做,夫人算得上是頭一人了。”

    陶陶沒說話。

    她抿著嘴做著手裏的活,心卻又飄遠了。

    哪裏是什麽賢惠,隻是日子寂寞,拿來打發時日罷了。

    “是有什麽花開了嗎?好香。”陶陶把扁方放在桌子上,站起來問道。

    仆奴便說:“是園子裏的梅花開了,紅豔豔的一大片,夫人可要去看看?”

    左右無事,陶陶便抄著手爐帶著兩個仆奴過去瞧瞧。

    越是靠近園子,香味越明晰,卻又不刺激鼻端,端的是清冽芬芳。

    陶陶的心情好了許多,眉眼處被花映襯出淺淡的笑意,她在幾株梅樹下轉了轉,而後吩咐仆奴道:“回去拿把剪子過來,剪幾株回去插花瓶裏養著。”

    陶陶把手爐放在一旁,走過去摘了朵梅花放在手心,掌心瑩白,花色姣冶,她剪了幾株梅花,忽地想道:“祖母好像很喜歡梅花,我去給祖母送幾株。”

    她挑了幾株好的,裝進素白瓷的花瓶裏,捧著花瓶往老夫人的安心居走去。

    本來她是想遣兩個仆婆把花送過來的,可轉念一想,這樣總是避著祖母,怕是隻會更加討她厭煩。

    她站在安心居的院子門口,深吸一口氣,抱著花瓶走了進去。

    “祖母。”她站在門口輕聲喊了句,裏麵似乎有人在說話,聽見她的聲音後立馬消失。

    很快,一個仆婆打開門簾,衝她笑道:“是夫人來啦,快進來吧。”

    陶陶點頭,邁腳跨進門檻。

    出乎陶陶意料,約莫是她時辰選得太好,祖母屋裏竟有好些人。

    程老夫人看見她手裏捧著的花,難得衝她笑了笑,“你有心了,放著吧,過來坐。”

    陶陶被屋裏一眾人看著,有些局促的應了聲,走到祖母身旁的椅子坐下。

    她抬頭看屋子裏的人,有她認識的二伯母和三伯母,剩下的那些人,她都不認識。

    祖母看著她,跟那幾個人介紹道:“這是我家的大孫媳婦。陶陶,這是胡家的幾個長輩,跟程家幾十年的老交情了,原也是徽州府人士,前些年隨著夫家去了安慶府做生意,認識一下。”

    陶陶有些拘謹的拽了拽腕上的珠串,抿嘴衝眾人笑了笑。她慣是應付不來這樣的場麵。

    那一排排椅子上坐著的都是上了些年紀的婦人,即便是不說話,那股氣態便壓人一頭。

    唯有那最末尾坐了個年紀很輕的女子,正靠著椅背欣賞著陶陶帶來的那瓶花。

    “這花哪裏摘的,真好看。”女子朝陶陶笑道。

    她舉止落落大方,絲毫不見拘束,說話時眉眼神態也格外端莊從容,年紀不大,做派倒是挺沉穩。

    陶陶聲音很輕,“園子裏摘的。”

    女子便扭頭問程老夫人,笑意盈盈的,“老夫人,這花開的真好,不去親眼看一回可就太可惜了……”

    她話不說完,可話裏的遺憾和沒說出口的想法卻暴露無遺,眾人被她說的一陣笑。

    程老夫人也笑,拍了拍陶陶的手背,“盈盈來咱們家是客,你帶她過去看看,好生招待。”

    陶陶看了眼那個姑娘,起身道:“那你隨我來。”

    “我叫胡盈,排行第三,陶陶姐你可以叫我盈盈。”胡盈隨著陶陶出來,語氣熟稔的跟陶陶說道。

    陶陶專心帶路,聞言輕輕地皺了皺眉,她看了眼胡盈,有些奇怪。

    她心裏藏不住什麽話,想到什麽便問了出來,“我比你大好幾歲,又嫁了人,你叫我陶陶姐是不是不太合適?”

    她性子內僻,很少會去參加徽州府裏那些主母們的聚會,可這並不代表她對這些一無所知。

    未出閣的姑娘,要稱呼已嫁人的婦人為夫人,這是禮節,也是尊重。

    “你不喜歡?”胡盈問了一句。

    陶陶心裏愈發覺得奇怪,她這話問的本身就有問題。

    陶陶轉過臉,淡聲說道:“梅花園快到了。”

    見她明顯不再想跟自己多談的樣子,胡盈盯著她的臉看了半天,最後笑了笑,也沒再說什麽。

    兩個人在梅花園裏待了一陣,主要是胡盈興致勃勃的看,陶陶在一旁百無聊賴的作陪。

    “夫人!夫人!”看門的仆童大老遠跑過來,臉色激動,“老爺來家書了!”

    陶陶的神情在呆滯過後猛地綻放出驚喜和開心,她三兩步跑過去接家書,激動的手都在抖。

    胡盈站在梅樹下,看著陶陶激動的泛出緋色的臉頰,她抬眼瞧了瞧眼前豔麗的梅花,忽地發覺,這花似乎也沒那麽嬌豔。

    這邊,仆童把家書遞給她,語速極快的說道:“家書是方才到的,一封是您的,一封是老夫人的。”

    陶陶頻頻點頭,手裏握著兩封家書舍不得鬆手。

    她麵色緋紅,想立即就回房去看程白庵寫給她的家書,可她看了眼不遠處望著這邊的胡盈,還是把這個想法給壓下去了。

    陶陶看向胡盈,“胡小姐,我要去給祖母送家書,你要過去嗎?”

    胡盈默了片刻,對她笑道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不了,這梅花開的太好,我正想剪幾枝也帶回去,陶……程夫人先過去吧。”

    陶陶便不再多說,抱著懷裏兩份家書,揣著一顆熱燙的心往安心居疾步走去。

    一路上積雪掃衣,裙擺飄袂。

    “祖……”她高興的一隻腳剛踏進院子便張口要喊,隻是後麵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

    她聽見了門簾後屋子裏眾人的談話聲。

    大約是知曉她帶著胡盈在梅花園裏,裏麵這些人說話的聲音顯然比她之前來時要大了些,帶了些明目張膽。

    陶陶的臉上,一寸寸的灰白下去,如同路邊的積雪。

    “兩個月前接到老夫人的來信,說是想瞧瞧我家三丫頭,我立馬收拾好行禮帶著盈盈趕回來了……老夫人今兒瞧著盈盈,可還是小時候那個圍在你身邊討糖吃的小丫頭?”

    “是是是。”老夫人的聲音裏像似喝了杯蜜糖水,“盈盈還是跟小時候一樣乖巧漂亮,今兒一看,也是你教養的好,舉止穩重又大氣,是個好姑娘。”

    然後,她聽見了她二伯母的聲音,“的確是好,模樣俊,氣質佳,最主要的是,能端的起一家主母的架子。”

    “陶陶要是有她一半的樣子就好了。”

    裏麵靜了半晌。

    老夫人聲音很淡,“畢竟是山野出身,沒個娘教,這些教養規矩是從小就要學的,我們這種世代行商的大家族,不求主母琴棋書畫有多好,但看賬本管家是必要的,男人在外奔波,家裏這一大家子的事情就是主母要操持的,可她倒好,淑蘭教了她四年都教不會,也是個不中用的。”

    淑蘭便是她的二伯母。

    陶陶整個人像被凍著了般,冷的直發抖。

    “老夫人,您這位孫媳婦兒,到底是哪裏的人?”

    又是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替程老夫人回答了那個人。

    是她的三伯母。

    “是白庵有一次從休寧回來的路上遇到的,聽說是叫什麽山越族的人,父親帶著女兒,說是自己快死了,把陶陶托付給白庵照顧,白庵心善,當時也沒多想,隻當做了件好事,豈知,這帶回來後一來二往的,把心都給勾了去。”

    “當初母親反對這門親事,私底下沒少找白庵說話,可白庵就是非她不娶,母親沒辦法,隻能依了他。”

    老夫人也適時歎了口氣,像是陳年往事積壓的無奈被人這麽一說又給重新勾了出來,她道:“白庵把那丫頭看的重,又嬌慣,把她慣的越發沒有樣子,老身每回想好好教導她,白庵在家都會趕過來把人接回去,我也是為了他好,可這傻小子硬是為了她三番五次跟我這個祖母作對。”

    屋內又是一陣沉默。

    陶陶手裏的兩份家書已經皺巴巴的,她那顆滾燙火熱的心,涼如寒冬的冰。

    “胡家妹子,也是對不住你。”老夫人忽然來了這麽一句,“我之前便中意盈盈,本想等盈盈年紀到了便去你家說親,結果……”

    未盡之言,在場的人都聽懂了。

    胡家主母笑盈盈的接下話,給足了麵子裏子,“老夫人說哪裏話,當年要不是你肯出手幫我們胡家一把,如今徽商一行裏哪還有我們胡家的份,要說也是盈盈沒這個福氣,不能早兩年來老夫人您身邊盡孝,如今蒙您不嫌棄,給白庵納了做平妻,也是她還有點福分。”

    一屋子的人便又開開心心的笑了起來。

    陶陶拽緊了手又鬆開,接著又拽緊,如此反反複複好幾次,都壓不住心底的悲慟和怒意。

    她是被程白庵嬌寵了幾年,什麽都沒學會,倒是慣出一身脾氣。

    她猛地掀開門簾,把屋裏的人嚇了一跳。

    待看清門口的是誰後,眾人又陷入了沉默。

    陶陶沒心思去看那些人,她隻看著祖母,眼眶通紅,“祖母,我從小到大是沒有娘教,可我一直把您當作親人愛戴,一直都很努力的孝順您,您怎麽能這麽說我。”

    程老夫人蒼老的麵皮動了動,沒吭聲。

    陶陶越說越委屈,她擦了擦眼睛,哽咽道:“祖母,從明天起我一定好好的跟著二伯母學管賬,我一定學,求您別給相公納妻,相公不喜歡她。”

    胡家的主母還在,程老夫人當即變了臉色,叱道:“胡說什麽!喜不喜歡是你能決定的?林陶陶,知恩要圖報,若不是白庵收留你娶了你,你現在還不知道是死是活……”

    “我知道。”陶陶忍不住打斷她,聲音發顫,“我都知道,以後您說什麽我都聽,您讓我做什麽我都做,隻是別……別往他身邊添人,好不好?祖母,我求求你了。”

    老夫人沒見過這樣胡攪蠻纏毫無婦德的女子,當即被氣的不輕,忍不住重重的落下拐杖,“你求我什麽!你嫁進程家四年,一直無所出,我老婆子還想求你給程家添個丁呢,你能嗎!”

    陶陶臉上最後一絲血色,退了個幹幹淨淨。

    她囁嚅著嘴唇,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喉嚨裏就像是被人放進去一塊燒紅的炭,燒的她血脈逆流神智昏聵。

    “就是為了這個,您就要給相公納妻?我生不出孩子,就該忍受我的相公娶另一個女人?憑什麽!”

    “就憑你剛才這一番話,我就能讓白庵休了你!”老夫人氣怒道:“無德、無才、無所出,頂撞長輩,不思悔改,這樁樁件件,哪一樣都足以休了你,老身是念在白庵的份上才容忍你至今,你若是還想在程家待著,就給我老實聽話,不然的話,程家女主人的位置有的是賢良淑德的人來坐。”

    陶陶拽著家書,氣的渾身直抖,她雙眼裏都是紅血絲,胸口起伏不定的看著老夫人。

    那種付出了很多,卻被人否定的一無是處的委屈,難以言說,她心情糟糕到了極點,難受到了極點,胸膛裏像是滾過了火熱灼燙的岩漿,將她最後一絲理智,也給燒沒了。

    “誰稀罕這程家女主人的位置!誰樂意管著這一大家子的人!我不夠賢淑不夠資格坐,是,你們說的都對,嫌我配不上你們家,嫌我愚笨不可教,嫌我生不生孩子斷了程家香火,行,行,行,我林陶陶也是人,憑什麽要在這裏被你們一再作賤?這女主人的位置我不要了!誰愛要誰要!”

    她把那封屬於老夫人的家書往地上一擲,扭頭便跑了出去。

    屋裏一幹人等被她那番話驚得半晌回不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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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p;最後,還是老夫人沉了聲,“這可是她自己說的,你們都是親耳聽到的,日後白庵回來,也總不至於說是我這個老太婆誣蔑了她。”

    又吩咐身邊伺候的仆婆,“把地上的家書撿起來。”

    眾人皆沉默,老夫人這話的意思,便是真的要等程白庵回來休了林陶陶了。

    這天夜裏,醜時的時候空中突然炸起了驚雷,閃電爬過,把窗梁走廊照的透亮。

    陶陶抱著被子縮在床角裏麵哭,哭的嗓子都啞了,被這驚雷猛地一炸,看見倒影在窗紙上的猙獰枝椏,害怕的往角落裏又縮了縮。

    “轟隆——”

    又是一陣驚雷。

    陶陶哭了大半夜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再次嘩啦而下,她拽緊手裏的被子,哭的聲音都在抖,“相、相公……嗚嗚嗚,你在哪裏啊,我好害怕……”

    雷聲再響,她嚇得身子一顫,猛地把手裏緊揪著的被子再往上提了提。

    結果不知道怎麽牽扯到手腕上的珠串,繩子被她一拉扯霎時斷開,烏木似的珠子灑了一床。

    她望著滿床的珠子,怔愣的久久難以回神。

    這串珠子,是她跟程白庵一起買的,兩人手上各一串。

    眼下,她手上的這個卻被她給扯斷了。

    陶陶呆愣愣的看著斷掉的繩子,心裏一直緊緊繃著的那根弦,在那一瞬間,‘啪’的一下,斷了。

    翌日清早,天蒙蒙亮的時候,府裏的仆奴便起來開始打掃了。

    兩個仆婆拿著掃帚一邊走一邊打嗬欠,在朦朧的晨曦裏去往陶陶的院子。

    “算算日子,咱們老爺去蘇州府已經快兩個月了。估摸著最多再有兩月月,便該回了。”一個仆婆咳嗽一聲,壓低聲音說道。

    另一個仆婆往漆黑的屋子裏看了眼,撇了撇嘴,“再不回來,咱們這位夫人不知道還要把自己關在屋裏多久,也就老爺回來後,她才會離開這個院子跟著出門走一走,老爺不在家,十天半個月的也別想見夫人一麵。”

    “這話你可得小點聲。”那個仆婆一邊掃一邊覷著房門,“我聽說啊,昨兒夫人去了趟老太太那裏,把老太太氣的發了大火,這回老爺回來,指不定得怎麽著。”

    “你是說……”那個仆婆趕忙掩住嘴。

    另一個仆婆點點頭,神色嚴肅,卻帶了點隱晦的興奮,“昨天胡家主母不是帶著三姑娘來了嘛,你當是為什麽,那是親自帶過來給老太太過目呢。”

    “喲,這麽說這事兒是板上釘釘了?那夫人她……”

    “她能怎麽辦,還不是隻知道哭,要不是仗著老爺寵她……唉,你是不知道外麵那些嚼舌根的怎麽說咱們程家,咱們老太太可是立了貞節牌坊的人,這十裏八鄉的誰說起咱們老太太不是誇讚?偏偏這個夫人,大家說起來都是閑言碎語……”

    “你們在說什麽?”陶陶站在門口,輕幽幽的問道。

    兩個老仆婆嚇得差點尿褲子。

    方才兩個人越說越起勁,都沒聽見這門是何時打開的。

    隻見陶陶站在門口,穿著一身冷白,身後是黑咕隆咚的屋子,也沒有點燈,她就那樣站在那裏,猛地一出聲,兩個人老仆婆回頭看時嚇得不輕。

    活像那黑屋裏冒出的女鬼。

    兩個人心肝俱顫的看著陶陶。

    “沒、沒說什麽,夫人今天怎麽起的這麽早?”兩個人跪在地上,在這樣森冷的清晨裏,硬是嚇出了一身冷汗。

    陶陶目光看著前方,似乎在看什麽,可又似乎什麽也沒看,她眼眸裏空洞洞的,漆黑的找不著一絲光亮。

    聽到老仆婆的聲音,她哦了一聲,語調平平,“我睡不著,便起來了,你們繼續掃吧,我出去走走。”

    “哎。”兩個人趕忙應答,低著頭沒敢抬起來。

    輕微的腳步聲從身旁走過,兩個人隻看見白色的裙擺在眼前晃過,等回頭看時,院子門口早沒了人影。

    “哎呦喂,真是嚇死我了。”

    兩個人攙扶著起來,腿還有點軟,一個忍不住說道:“夫人這樣麵無表情的看著人的時候,還真是挺嚇人的。”

    另一個膽子稍大,說道:“老爺不在家,夫人便很少笑,又不是頭一次了。”

    那個仆婆搓了搓胳膊,拿起掃帚,“這才卯時,天都是黑的,腳下的路也看的不大清楚,夫人一個人散步,咱們要不要給她送個燈籠?”

    另一個便搖手,“府裏的燈籠在咱們起來時便掛上了,看得清路,還是快點掃地吧,等會還要去廚房裏幫忙。”

    兩個人便沒多想,掃完地又去忙活了。

    真正發現事情不對的,是陶陶屋子伺候的仆奴。

    她每日辰時午時和酉時都要進屋裏擦桌子掃地和給花瓶裏的花換水,這日來了三趟,都沒有見著陶陶。

    她便有些奇怪,因為往日陶陶是不大出門的,於是,她出來找了一圈沒找到人後,便拉了一個路過的仆婆詢問,那個仆婆剛好是早上過來掃過地的,這一番問話下來,兩個人臉色都有些變了。

    陶陶不見了。

    程老夫人知曉這件事的時候,已經是吃晚飯的時候。

    她放下手中的筷子,看向底下的仆奴,“早上見到陶陶出去,後來可有人見她回來?”

    底下一眾仆奴們茫然的搖搖頭。

    “負責送飯過去的仆奴呢?”

    兩個仆婆走出來。

    “你們去送飯,也沒有見到人?”老夫人問道。

    “沒有。”仆婆說道:“因為天冷,飯菜容易涼,咱們在院子裏等了半個時辰便回去了,想著若是夫人回來餓了,便會遣人來說一聲,到時候我們再送過去,誰知一直沒有人來說。”

    程老夫人沒說話。

    最後,她吩咐府裏幾個腿腳利索的年輕仆童,“在府裏仔細找一找,若是找不到人,出去在大街上找一找。”

    於是,這一晚上,程家所有的仆奴,打著燈籠四處在找陶陶。

    可,依舊找不到人。

    她就像是消失了一般,一點蹤跡都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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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了兩日,仍然沒有消息,程老夫人氣的笑了,拍桌子道:“罷了,別找了,她這是同老太婆我慪氣呢,隨她去吧,有本事永遠別回來。”

    就這樣,府裏上上下下的人,又恢複到往日的忙碌,忙著忙著,便將這個人這件事忘到了腦後。

    直到——

    “老夫人!老夫人!咱們老爺回來了!”門童一路狂奔,喊著叫著衝進了安心居。

    程老夫人麵色激動的從椅子上站起來,趕忙喚仆婆,“快!快!快!扶我去門口。”

    程白庵回來了。

    風塵仆仆,帶著一身車馬勞頓的疲倦和泥濘。

    程老夫人趕到門口的時候,嚇了一大跳。

    回來的一群人一身汙泥,發髻散亂,衣裳破的厲害,程白庵看上去好一些,衣服還算齊整,墨發也沒有散開,可左手纏著厚厚的紗布和竹板。

    “這是怎麽了?”老夫人眼眶一紅,趕緊走下台階問道。

    “祖母。”程白庵回頭,溫潤笑道:“祖母別擔心,山路不好走,一時大意車馬翻到坡下去了,萬幸大家都沒事,受了點輕傷,修養幾日便好了。東西也都滾到坡底,磕壞了兩箱子瓷器,其他倒是還好,就是多耽擱了兩天。”

    老夫人聽著這話差點落淚,蒼老的手在他受傷的胳膊上輕輕摸了摸,顫抖著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這一趟出去清減了不少,回來好好休息,祖母可算把你盼回來了。”

    “勞祖母掛記。”程白庵被老夫人握住胳膊時身子一頓,然後俯下身,朝老夫人行了個禮,笑的溫雅。

    “累了吧?祖母讓人給你燒了熱水,你快些回去洗個澡去去疲勞,這一路上也沒個好好休息的一天,真是苦了我孫兒。”老人家見到幾個月不見的孫子,連話都多出許多,像是說不完一樣。

    程白庵便一直垂首安靜聽著,也不打斷她,眉眼間俱是溫和。

    “祖母,您慢慢說,孫兒聽著。”他單手扶著老夫人的胳膊往裏走,垂著眸注意著腳下的碎石,怕崴了老人的腳。

    程老夫人心裏高興,一路上說的頗多,直到走到程白庵和陶陶住的那個院子。

    她忽地停了步,站在那裏不走了。

    “祖母,怎麽了?”程白庵扭頭問道,神色關切。

    程老夫人動了動嘴唇,她抬起眼看著程白庵,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跟他說。

    “孫兒啊……”她嘴角爬滿了皺紋,說話時牽動那些深深的溝壑,像年老的枯木,“祖母有件事要跟你說……”

    “祖母請說。”程白庵麵色倒是沒什麽變化。

    老夫人望了他半天,忽地歎了口氣,“罷了,等你梳洗完畢再說吧,我先回安心居了,你收拾好了來祖母這裏。”

    程白庵頷首,要扶她回去,老夫人的心情忽地差了許多,朝他揮手,“你先忙你的,我有仆婆扶著,自己能回去。”

    程白庵拗不過她,依言回了屋,打算洗掉自己這一身的塵垢。

    他走進院子,在院子裏站了半天,屋裏沒有傳來任何動靜。

    程白庵推開門,裏麵光線昏暗,推門時帶出一股清冷氣。

    像是久不住人,沒了那活人的熱氣。

    拎著熱水桶的仆童已經過來送了好幾趟熱水,眼下被程白庵擋在門口,見他半天沒反應,隻得小心翼翼的喚道:“老爺?”

    程白庵回了神,抬步走了進去,跨過屏風去了後麵,仆童跟著走進去,把桶裏的熱水倒進大木桶裏。

    程白庵一隻手用不上力,剩下一隻手慢吞吞的解衣服,他看了眼仆童,忽然問道:“陶陶怎麽不在屋裏?”

    “哐當”一聲,水桶砸在地上,裂開了一道口子。

    那個仆童慌慌張張的彎腰去撿水桶,說話的聲音更是急速而錯亂,“不……不,我不……夫人她……沒了,不是……是老夫人……老爺你還是問老夫人,奴不知曉。”

    說完拎著破桶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程白庵站在原地,垂著頭靜了半天,然後低頭解開衣帶,跨進桶裏洗了起來。

    他洗的很快,不到半個時辰便走進了安心居。

    “祖母。”他進了屋,見老人坐在軟臥上喝茶,旁邊的窗戶開了半邊,他忍不住走過去把窗戶闔上,“祖母莫要吹風,當心著涼。”

    老夫人心裏摻了事,聞言心裏感動,笑了笑沒說話。

    程白庵給她把茶杯沏滿,又往火盆裏添了幾塊炭,這才含著笑問道:“祖母方才說有事與我說,究竟何事?”

    程老夫人知道,今天這件事是瞞不下去了。

    她歎了口氣,問他,“回來也有半天了,可有見到陶陶?”

    程白庵臉上笑容頓了下,而後又無奈的笑起來,“實不相瞞,孫兒還未見到陶陶,剛剛問了一仆童,他說了半天孫兒也沒聽懂,還慌慌張張的跑了,祖母,可是有什麽事?”

    “陶陶她……”

    “她跑出去玩了?”程白庵一臉揶揄的問道。

    “……不是。”

    “嗯……那便是躲在哪裏故意不讓我找著了?”程白庵失笑。

    老夫人眼裏的掙紮越來越多,她歎了口氣,猛地抓緊孫兒的右手,“都不是。白庵,陶陶她……溺亡了。”

    “……”

    屋裏燃著炭火盆,可老夫人分明覺得,在她話說出口的那一刻,屋裏一下子就冷透了。

    程白庵唇邊的笑意還沒有隱去,他似乎沒有聽明白程老夫人說的話是什麽意思,好半天才又問了句,“您……說什麽?”

    裝作沒聽懂,可話音已顫,笑意也如浪潮般隱去。

    老夫人抓著他的手不敢鬆開,“二月份的時候,她有一天早晨跟仆婆說想出去走走,結果這一走就好多天沒回來,我們尋了幾日找不到人……然後,半個月後,被人從河裏撈了上來……天冷,屍體沒有泡發脹,祖母親自去看的,是陶陶……”

    她說不下去了,被她抓著的那隻手不停地顫抖。

    程白庵怔怔的坐在那裏,忽而淚流滿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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