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白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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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在三天後,見到了陶陶的墓。

    徽州府外的荒山,亂石叢棘。

    陶陶的墓,就在荒山腳下,跟周圍七八個野墳混在一起,兩個多月的日子,墳上荒草半人高。

    他慢慢走過去,看著那個臨時隨意鑿出來的木頭碑,心頭悲涼。

    “祖母……”他聲音又沉又啞,撕裂般疼痛,“為何……要把陶陶葬在這裏?”

    一句話,他說的那樣慢、又那樣重。

    程老夫人被家仆用轎子抬過來,她實在是放心不下程白庵,那天跟他說了之後,他便把自己關進了他和陶陶住的那屋,任誰喊都不開門。

    把老夫人嚇得不輕。

    三天後他把門打開,隻說了一句。

    問陶陶葬在哪兒。

    程老夫人看著那個黃土墳,神情很淡漠,“不葬在這裏,白庵想把她葬在哪兒?程家祖墳那邊嗎?哼,她一個不守婦德的人也配?”

    程白庵沒說話,他抬手撫上那個木頭碑——

    林氏之墓。

    程白庵放在心上寵了好幾年的女子,死了隻有這沒名沒份的四個字。

    “她不配?”他喃喃自語,眸子裏滾出淚,微一彎腰,眼淚便砸在木碑上,他失神地望著,語氣近乎嘲弄,“祖母這樣做,就不怕被人戳著脊梁骨罵麽?”

    程老夫人從沒想過,她疼愛的大孫子有朝一日會這樣跟她說話,一時間也不知道是急火攻心還是傷心過度,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這一生,最是看重程家的聲望,將陶陶埋在這裏,是她的主意。

    徽州府裏流言漫天,自陶陶屍體被打撈上來後,每天都有無數謠言飛進程家,那樣難聽和醃臢,幾乎要將門楣光鮮的程家蒙上一層厚重的羞辱。

    她豈能容忍。

    程老夫人看著前麵背影蕭索的大孫子,把怒意壓下去,努力保持平靜的說道:“祖母這輩子,對程家問心無愧,白庵,你從小最聽祖母的話,你心裏明白,祖母不會害你。”

    他不說話。

    良久,在這樣近乎僵持的氛圍下,程白庵淡聲開口,“祖母年紀大了,還是早點回去歇著吧,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程老夫人拽緊手裏的拐杖,她坐在椅子上胸口喘浮不定,旁邊兩個仆婆嚇得趕緊替她順背舒氣,“老夫人您莫要動氣,當心自己的身子。”

    程白庵聽見身後的動靜,可他沒有回頭,他就那樣靜靜地凝望木碑,眼裏痛意分明。

    別時還是一雙人,攜手踏過門前路,歸來卻已陰陽隔,恩愛往事化虛無。

    程老夫人最後還是走了。

    他一個人守在那個孤墳前,坐了整整一天。

    回到程家時,門前的紅燈籠已經高高掛起,被夜風打的左右搖晃。

    “老爺回來了。”門童過來給他開門,小心翼翼的看著他的臉色,“老夫人命廚房備了些吃食,說等您回來給您送到屋裏,您……”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不必。”程白庵一啟聲,沙啞的聲音嚇了門童一大跳。

    “哎,好。”門童慌忙應下,打著燈籠走在一旁為他照著路。

    “燈籠給我。”他拿過燈籠,打發了門童,獨自一人走了回去。

    夜色深幽,燈火寂寂,夜風在回廊裏穿梭,他執燈走過,麵容寡漠,墨發被風帶起,衣袍颯動,廊上燈籠的燭光灑下,照在程白庵身上,頎長的身形下是被燭火拉的細瘦的影子。

    接下來幾日,程白庵日日早出晚歸,他剛從蘇州府回來,程家商鋪裏有一堆事物等著他處理,程老夫人找了他幾次都沒有見到人,終是在這天午後在院子門口堵著了人。

    “白庵這幾日很忙?”老夫人拄著拐杖問道。

    程白庵拱手行禮,“回來不久,貨物還未清理,商鋪賬本收成也未查完,的確是有些忙。”

    “哦。”程老夫人也不戳穿他,隻笑道:“這些事情總歸做不完,白庵也要注意身體,莫要太過操勞,今天晚飯記得回來吃,你二伯父三伯父還有族裏一些老人都過來,別忘了。”

    “是。”程白庵點頭,麵色平淡,“祖母,白庵還要趕著去查下一家商鋪的賬本,先走了。”

    “去吧,早去早回。”程老夫人溫聲道。

    等人一走,跟著老夫人身邊許多年歲的仆婆便憂心道:“老夫人,老爺現在……跟老夫人的關係疏淡不少,這可如何是好。”

    程老夫人倒是一如既往的淡定,她看著程白庵走遠的身影,蒼老的臉上露出一個笑意,“他現在是生我的氣,怪我不該把林陶陶的墳留在外麵,這有什麽,日子久了也就淡了,難不成他還會為了一個死去的人怪我這個親祖母一輩子?”

    “眼下人剛死不久,他心裏的坎過不去,把氣撒在我這個老太婆也是好事,省得他一個人憋在心裏,最後憋出病來。”

    “是。”仆婆歎口氣,不再多說。

    到了晚上,程白庵準時歸來。

    前廳裏已經坐滿了程家老一輩的人,他走過去一一行禮,麵色從容沉穩,與往日無甚差別。

    屋子裏的人把程白庵看了又看,見他舉止有度眉眼有了笑意,這才舒了心,曉得他沒有鑽牛角尖,放鬆的笑了起來。

    “聽說白庵這趟去蘇州府,太仆先生很是賞識於你,這對我們程家來說是好事啊。”族中一個老者說道,撚了撚花白的胡須。

    程白庵自進屋後臉上便一直掛著淺淡的笑意,如林間起的一層薄霧,他道:“不過是跟太仆先生喝了兩回酒,算不得賞識。”

    “白庵過謙了,你從小熟讀四書五經經史子集,又天性聰穎,為人更是光明磊落,於經商一事頗有天分,當是值得太仆先生看重你。”又一人說道。

    一桌子的人紛紛誇讚。

    程白庵看著大家,忽地又是一笑,執著青瓷白酒杯在手裏轉了轉,直接說道:“各位叔伯若是有事找白庵相商,大可直言,都是一家人,不必這般委婉客氣。”

    眾人:“……”

    幾位年長的族人有些尷尬的笑。

    “沒什麽大事,隻是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許久不見你,過來看看。”

    程老夫人含笑看著大孫子,說道:“先吃飯吧,有什麽事吃完了再說。”

    等吃完了飯,大家又移步茶廳,仆奴上了茶,一老者端起抿了口,點了點頭,“這是今年清明采的茶吧,入口苦澀,回味綿香。”

    “正是。”程老夫人笑了笑。

    喝了一會兒,老者們放下茶盞,看向默不作聲飲茶的程白庵,“白庵此趟回來,能待多久?”

    “一月有餘。”

    “那正好。”老者撚著胡須笑,“趁著你還沒有出去,把娶親一事加緊辦了。”

    “……”

    程白庵放下茶盞,溫言一笑,“叔父說什麽?”

    “你……陶陶不幸身亡,我們都很難過,可人死勿念,活人還要繼續生活,你總不能一直不續娶吧?”

    “我們深知白庵情深意重,可你如今正值壯年,又尚未有子,不娶親如何傳承我程家香火?”

    “安慶府的胡家與我們家是舊識,幾輩子的交情,他家三小姐與你年歲差不多,又是極敬重你,相貌端秀人品賢淑,配得上你。”

    “人家現今就在徽州府,若是有空,白庵可先瞧一瞧。”

    一屋子的七嘴八舌。

    他默然坐著,手裏的茶已經涼透,方才飲下去的苦茶,似乎又順著喉嚨漫到舌尖上,把好不容易攢下來的一點甜味咬殺殆盡。

    良久,屋子裏的人慢慢沒了聲音,翻來覆去的話在耳邊滾了幾遭,即便是再說,這些人也知不合宜了。

    程白庵放下茶盞,自始自終嘴角的笑意都沒有消散,他含笑的掃過屋內一眾人,緩緩站起了身。

    程老夫人麵色一變,趕忙說道:“白庵坐下,有話咱們坐著商量。”

    程白庵置若罔聞,他一瞬不瞬的看著眼前年紀比他大了兩輪還多的老者們,心平氣和的……笑了。

    不似他先前的溫淡淺笑,而是放聲大笑。

    陶陶你瞧,他們多可笑。

    “白庵!”見他似要進入癲狀,程老夫人的麵色大變,拐杖重重的敲地麵,似要將他敲醒。

    程白庵慢慢收起笑,在一幹人驚駭的神情下麵色自若的坐下,他接著端起冷透的茶,抿了一口,“不就是續娶嗎?我娶。”

    大概是被他方才的舉動驚住,一群人愣是沒反應過來。

    “真……真的?”程老夫人回過神,渾濁的眼裏頓時冒出驚喜的亮光,激動的從座椅上站了起來。

    其他人也反應過來,七嘴八舌的開始討論續娶事宜,屋子裏一片喜悅。

    程白庵垂眸,聲音柔和的像風吹過,“祖母,先前把陶陶從族譜上劃掉,是不是該寫回來了?”

    程老夫人:“……”

    屋子裏陷入安靜。

    程白庵站起來,抻了抻衣袖,笑的溫雅,“還有,陶陶的墓必須遷回程家墓地,否則,白庵絕不再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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