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老夫子宣布下課，蘇青灌了滿腦子鄒穆公的坊間軼事，還有些回不過神。

    眾學生提著書包，鬧哄哄往外走，一個男孩子趁空摸過來，朝蘇青使個眼色，示意她跟過來。蘇青不解，倒是認出來這男孩名叫楊之煥，是先前課前提問時，被孟老夫子罰得最狠的那個。

    秦煙眉宇間有幾分擔憂，看起來欲言又止。

    蘇青沒有與楊之煥有關的記憶，左看看秦煙雖然有些擔心，但並未出言阻攔，說明二人之前確有交情，右看看楊之煥確係有事，一臉藏不住事兒的急性子，恨不得一把拽她走。

    蘇青斟酌之後，指了個借口，“看起來要下雨了，咱們幫先生把海棠搬進屋吧。”

    那兩盆海棠花擺在廊下，離教室有十來米遠，說些私房話不會被人聽到，而且視野清晰，從窗內就能看到，就算有肢體衝突也能被及時發現。

    楊之煥不解地瞅了瞅天空，隨即恍然，“是是，那兩株花要是凋了，夫子該心疼死。”

    蘇青給了秦煙一個安撫的眼神，和楊之煥一起走向抄手遊廊。

    楊之煥看了看左右無人，裝模作樣撥弄一下花骨朵，跟電視劇裏的間諜接頭一樣，戲很足地壓低了嗓音，“還是老規矩，五十遍罰抄，二十文錢，怎麽樣？”

    蘇青這才明白過來。

    這陣勢，她差點以為校園暴力，或者小兒女私情呢，原來隻是代寫作業。蘇青哭笑不得。

    二十文雖然少，但看楊之煥這學渣樣兒，基本上是天天受罰的主兒。一個半月下來，也能掙個一兩銀子。一兩銀子可不少，尋常一戶三口之家，一個月的嚼用也就這麽多了。

    但蘇青權衡一番，還是回絕了，“我請假太久，落下太多功課，近期怕是沒空接活。”

    楊之煥急了，“別啊，救急如救火。”

    蘇青不甚有誠意地建議道：“我請假這些天，你沒找其他人幫你抄嗎？接著找他們吧。”

    楊之煥委屈巴巴道：“你當我沒找嗎？他們的字跡跟我差太多，先生一眼就認出來了，足足罰了我三倍的罰抄。”這虎頭虎臉的小模樣，賣起可憐來，還真有點招人疼。

    但蘇青還是殘忍拒絕，“我尚且自顧不暇，抱歉。”

    蘇青抱了一盆花，回到教室，擺在窗台上。秦煙幫蘇青帶過來書包，詢問望向她。

    看這情形，秦煙顯然知道內情，蘇青也不隱瞞，“我拒絕了。”

    秦煙放下心來，“那就好。”

    蘇青想了想，別人倒罷了，秦煙這姑娘心細如塵，原主跟楊之煥顯然合作過不止一次，這次驟然改變，總該有個合理的解釋，遂多說了兩句，“我功課落下太多，眼下實在無暇他顧。”

    不想秦煙非但不疑，還十分讚同，“很該如此，事分輕重緩急，這才是你的當務之急。”秦煙斟酌了一下，又道，“我多一句嘴，何止眼下，便是日後，也索性別做這買賣了。”

    蘇青試探道：“你是覺得，此舉有失讀書人體麵？”

    秦煙一邊摘掉海棠花的枯葉，一邊朝蘇青微笑，“讀書人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又怎樣，也沒聽說誰能餐風飲露了。衣食住行，不也樣樣要花錢？你憑本事掙錢，又比誰低一等？”

    蘇青不解，“那你？”

    秦煙解釋道：“我並非說掙錢不對。我知道你心疼伯母，想賺點錢補貼家用。但你也該想想，一個人的精力總歸有限。你既想讀書科舉，又想賺錢養家，可這二者兼顧，哪裏是容易事？你我都是普通人，專攻一項都未必能有多大成就。兩樣都不放手，隻會落得個雞飛蛋打，一事無成。”

    見蘇青不語，秦煙再下一劑狠藥，“依我看，你要麽斷了賺錢這一念頭，從此頭懸梁錐刺股，苦熬幾年，說不定能考個童生，拿個秀才，讓伯母下半輩子跟你享清福。要麽索性斷了讀書科舉這一想望，安安分分學門手藝，掙點嫁妝，嫁人了事，也省得伯母為你吃苦受累，枉費一番慈母心腸。”

    這一番話，可以說是十分推心置腹了。

    其實蘇青在穿來後，不是沒做過利用現代知識，從此發家致富的美夢。但在她看過史書，了解到那位九成九是穿越前輩的玄宗女帝的一生功績後，就已經打消這個念頭了。

    因為這位玄宗女帝，真的是一點生財的路都不給別人留。

    像什麽玻璃、橡膠、肥皂，什麽火銃、複合弩，什麽雜交水稻、複合肥料……這些涉及到軍事、農業、日用等的方方麵麵，都已經榨不出一滴油水。

    如果說一開始蘇青還隻是姑且讀書，試試深淺，但在這之後，蘇青已經準備跟科舉死磕到底了。

    所以秦煙此番建議，跟蘇青可謂不謀而合。

    蘇青顧及到原主的做法，沒有太快應下。她作出一番掙紮猶豫的樣子，半晌才道：“你此番話都是為我好，我都懂得。罷了，我聽你的。從此一心向學，旁的事都到此為止。”

    秦煙不由露出了個開心的笑來。

    這時，楊之煥左邊捧著腫了的左手，右邊捧著剩下那盆海棠花，唉聲歎氣把花擺在後窗下。

    秦煙興許是剛談完心，有所觸動，“我跟楊之煥的處境其實有些像。”

    蘇青靜靜聽著。

    秦煙輕聲道：“有幾分小聰明，但也僅止於此。這點天資還沒高到科舉都平趟的地步。若不知上進，頂天得個童生。家中小有資財，但供應總不是無窮盡的。五年十年，再讀不出個結果，無非是就此棄學改道。從此承家繼業，娶妻生子，為了生意奔波勞碌，在這一縣之內盤桓打轉。”

    秦煙像在反問，又像是單純感歎，“這樣一眼能望到頭的生活，他都不會覺得可怕嗎？”

    蘇青難掩驚訝。

    這秦煙小姑娘也就十二歲吧。她十二歲在幹嘛來著？

    也就剛上初中吧。一上課就犯困，下課鈴一響，瞬間困意全消。教科書慘遭塗鴉，古詩詞人無一幸免。給李清照畫酒窩，給辛棄疾畫胡子。嫌棄比小學時候更醜更肥的校服，一放學就往校門外的烤串攤上跑。晚自習偷偷看武俠雜誌連載，被老師抓了，還哭得挺委屈……

    蘇青望著楊之煥一路招貓逗狗漸漸走遠，背影慢慢模糊，她仿佛看到了當初那個一天到晚隻知道憨吃傻樂的自己，她一臉複雜道：“不，我想他隻是太蠢而已。”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