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鳳仙透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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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秋寒暑易位,百花氣數始散,山中先涼上幾分。七夕已過,纖雲之下,透骨草遍布山林,微雨澆走霜塵,雨後清風拂過纖指色,冷蝶饑蜂落在薄透的花瓣上,飛離時帶走一縷殘香。

    秦勖將拂塵係在村口,與葉之刃分頭尋找建王的蹤跡。方才進村的路上沒看到建王的身影,兩人選了另外的方向。

    在林間尋找時秦勖心中已經大致將發生的事串了起來,真正的建王四更天從館驛出發,途經窄道時遭到伏擊,被關到那個隱秘的茅草屋,中間不知發生何事,雙方起了爭執,建王逃到村子裏,因連累玉娘被丈夫誤會,決定幫他們進林子找阿黃……

    看到眼前的場景,秦勖想,他猜對了。

    一個男子正以防禦姿勢對著一條土狗,土狗凶狠地瞪著男子,狂吠不止。兩者之間的氣氛十分緊張,仿佛大戰一觸即發。

    男子雖未穿明光鎧,但有金絲肩綴做圍護,圓領繡青紋麒麟,遠觀氣場都不似平民。秦勖上前近看,男子側顏下顎線條柔和,顯得整個人溫和不少,卻絲毫不減英氣。

    男子看向他的一瞬,秦勖體會到什麽是眉目皆可入畫,然而丹青能畫靈山秀水,繪仙人風姿,卻點不出仙人骨骼。

    似秋晨拭去朝露的林間曉風,卻不清冷;如雨過天青雲破之處的那抹瓷色,卻觸手可及。

    明明跟在長安城見到的那張臉一模一樣,卻是完全不同的感覺,秦勖目光也漸漸柔和。建王容儀瑰麗,冠絕天下,不是世人沒見過世麵,縱看盡長安花,這枝亦是獨秀。

    宮廷華服貴人、濃妝淡抹的花魁,都及不上小王爺轉身這一眼。

    不知哪裏亂了陣腳,秦勖第一次手足無措。

    或許習慣這麽直勾勾地被人看著,建王也不介意,目光下移,看到秦勖手中橫刀,刀首雙龍銜尾,一枚雁翎嵌在刀柄正上方,刀柄綴金色雁紋,與刀鞘皆是玄色,刀鐔處雕刻的滄瀾如卷、飛鹿如生。

    “壯士救我。”

    秦勖還沒反應過來,小王爺已經躲到他的身後,手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放在他的橫刀上。秦勖立刻抽刀橫在身前,戒備地看著眼睛通紅、麵目痛苦猙獰的土狗:“王爺別怕。”

    “你記得我?”身後傳來小王爺清亮的聲音。

    音容兼美,非虛傳。

    可為什麽問記得,而非認得,秦勖不明白:“不良人秦勖,是來救王爺的。”

    建王躲在秦勖身後,好奇地問:“不良人?負責偵緝逮捕的吏員來救我?”

    “說來話長。”雖然這個王爺跟傳聞中的一樣,秦勖還是謹慎為上,先套他的話,“王爺怎麽在這裏?”

    “說來話長。”建王原封不動地還回去。

    “王爺不是善戰嗎?怎麽怕狗?”秦勖失笑,還是先解決眼前的問題吧。

    “打仗是打仗,怕狗是怕狗。”建王讓秦勖分清,看前麵肩膀聳動一下,知他笑了,怕被看輕似的補充一句,“你沒見過人被瘋狗咬後癲狂的模樣,太嚇人了。”

    “你見過?什麽時候?”秦勖反問,小王爺的確平易近人,就算是反駁,也沒什麽王爺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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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年前。”建王不願回想當時的場麵,“莫要再問。”

    六年前,小王爺不過十二三歲,看到“嚇人”的東西確實是陰影。秦勖想安慰他,一時分神,麵前的土狗突然飛撲過來,露出尖利的牙齒。

    秦勖轉身單手抱住建王,將他護在胸前,背對土狗躲過閃襲。

    土狗撞到樹上,癱倒在地。

    鬆開柔軟長發,不知怎的還有點不舍,秦勖持刀上前,被建王拉住衣角——

    “別殺它,它不過是誤吞了主人家的東西。”

    “帶回去還是要剖開它的肚子取出寶玉,不如現在給它個痛快。”秦勖別無他法,“難道當著主人的麵動手?”

    “我有辦法。林中有牽牛子,喂它吃可以讓它拉出來。”建王看秦勖回頭,向他重重點頭,“這個時令正是牽牛結子的時候,我路上還見了。”

    “師兄,發生什麽事了?”葉之刃此刻聞聲趕來,看到建王,眼睛瞬間亮了幾分,“王、王爺!”

    “王爺!”葉之刃激動地飛撲過去,秦勖將刀收回刀鞘,橫在葉之刃前麵。

    “你們不良人都這麽熱情的嗎?”秦勖身後的建王斜著身子,露出頭向葉之刃招手。

    建王采牽牛子的時候,葉之刃想上前幫忙,被秦勖拉住,兩人在不遠處牽著被撞懵老實很多的土狗,看建王在林子中間跑來跑去。

    真像個孩童,秦勖笑了。

    這次換葉之刃揚手在秦勖麵前晃了晃:“師兄?”

    秦勖回過神來,看到葉之刃一臉嫌棄地看著他——

    “師兄你笑的太肉麻了。”

    秦勖重重拍了一下葉之刃的腦袋,說:“我是看這小王爺心思多著呢。”

    “王爺說的跟師兄你猜的沒什麽兩樣呀。”葉之刃對比了秦勖的猜測和建王的講述,陛下身邊的一火左千牛衛在林中截下建王,讓他暫居城外,晚些時候接他回宮,建王開始不信,與千牛衛起了衝突,但千牛衛抓了他之後沒有傷害他,雖然怕他不受控製綁了他,還是以對王爺之禮相待,而後他們在茅草屋遇到流寇,幸虧有龜石硯替建王擋了一刀。建王被追到陳家村,躲在玉娘家柴房中,等外頭流寇追聲散去,剛從柴房窗子逃出就聽玉娘丈夫與玉娘爭吵,後來的事他們就都知道了。

    “流寇?上百個流寇怕是都難把一火千牛衛,一火節度使精兵,還有建王這個鄆州大都督打得隻剩一人!還那麽快收拾了殘局——他一定瞞著我們什麽。”秦勖想,小王爺怕是從他們在林中找到他反向推演出了長安城內發生之事,於是給他一個看似合理的解釋。不過小王爺猜錯了一點,他相信小王爺子不疑父,在官道跟他們起衝突的,不是千牛衛。

    “我們回去吧。”建王采了幾粒牽牛子,用放掌心包起來。

    秦勖仔細觀察建王的神色,兩個時辰前剛發生驚險的事,建王氣色並不好,不過很會掩飾,這樣美貌的人,眼睛一旦有笑意,會將人的注意力都勾走。

    “王爺,明光鎧都卸了?”秦勖抱臂看著建王,毫不客氣地問。

    “我方才說過,明光鎧是跟那夥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不要命的流寇對抗時被刺破,穿著行進不方便,索性脫掉。”

    建王那麽聰明,一定能聽出他語氣中的懷疑,但眼中的笑意絲毫沒有退去,秦勖竟第一次避開懷疑對象的眼神,真對不住不良之名:“王爺,對一個想幫您的人撒謊,是最愚蠢的行為。”

    建王手臂輕輕垂放在身體兩側,看向秦勖的褐色瞳孔中笑意看似淡了,實則是藏得更深了幾分:“我從不疑你。”

    五個字讓秦勖有些輕微的失神,小王爺竟這麽會招攬人心?不過不良人的不良之名,就是因破案時各種不照常規的“歪門邪道”而起,“從不疑你”四字也太假了。

    更何況自他記事起,幾時認識過這個小王爺?

    “疑不疑秦某不重要,秦某隻想知道真相。”

    “有時候不知道真相,反而會活的輕鬆。”建王望向長安的方向,眸中閃過依稀記得的景象,此刻這座世間最大的城正在萬裏陽光之下,縱比不得天寶年間的鼎盛,也是繁華無兩。在這座城的正北方,太極宮以東,曾經住著一個伴隨他成長、影響他多年的太子,太子入住東宮不易,卻隻待了兩年便病逝。他不知道為何明明還年幼皇長兄便奏請父皇讓他去封地,也不知道為何皇長兄成為太子後他唯一一次回長安都刻意疏遠他,直到回到封地的第一個月,傳來太子病逝的噩耗。

    那時他西向而跪,瞳孔周圍布滿血絲,縱然平日與近衛如兄弟相處,整整一夜,也沒人敢上前扶他。

    “這可跟王爺在青州鄆州等地的名聲不同啊。”秦勖察覺出建王的異樣,想安慰性地拍他的背,最終卻決定將節奏帶回自己手中,“聽聞王爺在青州可是破過不少奇案。”

    “隻是一些小事,被人傳的神了。”建王輕笑,本欲出的淚隻潤了眼眶。

    “那王爺知不知道怎麽隔空取腦?”葉之刃聽秦勖提到案子,立刻問出了案情最關鍵的部分。

    秦勖想阻止都來不及,看建王愣了一個彈指,隨即陷入思考,便知不妙——小王爺何等聰明,不良人剛解宵禁便到城門看藩王入城,肯定能敏銳地察覺到或危險或有利的氣息,此刻葉之刃竟把案件的核心手法問了出來。

    “是我們看的一個戲法,百思不得其解——有人能將胡桃裏的仁變沒,那胡桃仁有幾分似腦,小刀說的怪嚇人的,唐突了王爺,請王爺恕罪。”秦勖想要遮掩過去。

    “我在鄆州也見過相仿的,不過是變戲法的提前準備了一個空心的胡桃,用個‘障眼法’偷梁換柱,將本就藏於袖中的空心胡桃替下之前實心的。”建王回憶片刻,忽然展顏,與秦勖目光相接,“若是人屍體完整,顱內大腦不翼而飛可無法與之類比。”

    秦勖搪塞的笑容霎時僵在臉上。

    作者有話要說:  注:

    文中用纖指色(指甲蓋的顏色)指代鳳仙花的顏色。介於紅黃色。唐代詩人李賀《宮娃歌》“蠟光高懸照紗空,花房夜搗紅守宮”寫的是鳳仙花,在唐代就有女子用桃紅(鳳仙花)包指甲。

    明光鎧:唐代軍隊鎧甲,唐代各墓葬均有出土,唐十三鎧之首,《唐六典》卷十六有記載。

    唐代府兵製,旅下轄二隊,每隊士兵50人,設隊正為主官,隊下轄五火,每火兵員10人,設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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