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柳葉之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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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晨林間的聲音不雜,一旦沉默,簌簌風聲尤為清晰。陽光正暖,秦勖與李重淮二人之間的空氣卻寒了幾分。

    “秦郎君方才說的,何不放在自己身上想一想?”李重淮的聲音先打破沉默,回首那些不甚分明的往事,已然夠冷了。

    秦勖彈指間便反應過來,小王爺指的是,他說,對一個想幫他的人撒謊,是最愚蠢的行為。

    沒料到形勢竟這麽快轉到自己身上,看著小王爺繾綣笑意漸漸淡去的眸子,秦勖依然沉默,這次沉默讓兩人之間的氣氛更僵,連葉之刃都能察覺到。

    一邊是相識多年可以將後背托付的師兄,一邊是尊敬仰慕的大唐宗室,都是絕頂聰明之人,葉之刃沒想到兩人初次見麵會鬧這麽僵。若是平時,葉之刃早就堅定地站在師兄這邊,可目前的情況分明是建王有意相助,師兄拒人於千裏之外——一個把“我不想當皇帝”寫到名字裏的王爺,師兄到底懷疑他什麽?

    “本王覺得秦郎君說的不夠準確,對一個想幫你,而且能幫你的人撒謊,才是最愚蠢的行為。”李重淮眼中的笑意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染塵囂的淡漠。

    秦勖臉色一黯,突然伸臂掐住李重淮的脖頸,疾步向前推了一丈遠,將他按到一棵杉樹鐵堅樹幹上。沒有遭到反抗,秦勖手上的氣力不減反增。

    李重淮喉嚨被扼,本能地抬手握住秦勖的手腕,碰到凸起豌豆骨的瞬間,卻沒有發力掙脫,任由他將自己推按到樹邊,看那張俊朗的臉逼近——非凶神,亦非惡煞,眼中的凜冽卻讓人不由自主地戰栗,仿佛多看兩眼便會被他拖入深淵。

    雜草上正被腹中玉石折磨的阿黃都驚得汪汪叫了幾聲。

    看李重淮的臉色變化,葉之刃知他呼吸不暢痛苦不堪,但那與皇帝同出一脈的目光卻沒有鬆懈,於是上前拉住秦勖的手臂:“師兄,他是真王爺啊!”

    就等小刀這句話了,秦勖手指稍稍鬆動,恰好到李重淮能發出聲音但無法動彈的程度,與之緊貼的鼻尖後移幾寸,狠狠咬牙:“你聽著,長安城中出了一個假建王,今夜即將入宮。要想讓秦某相信你,必須說實話!”

    “那秦郎君也告訴本王,隔空取腦究竟是怎麽回事?”脖頸兩側留下五個陷進去的指印,李重淮聲音啞了三分,依然很穩。

    “我不是在跟你做交易。”秦勖話雖如此,卻鬆開了手。

    李重淮重獲自由,輕咳一聲緩了緩,邊去撿散落在地的牽牛子,邊講述四更後發生之事——他帶著一火親兵,遇上兩名左千牛衛,轉達天子命他暫緩入長安,那時突然有十幾個身份不明的黑衣人偷襲他們,最終不是他們的對手,他捉了一個活口,帶到天子給他準備的茅草屋,並沿路折了蕈子,準備引賊人入甕,沒想到在茅草屋遭到伏擊,為首的黑衣人武功在他之上,刺穿了他的明光鎧,若非有龜石硯護心,他或許已經沒命,後來的事他們都知道了。

    天子隻派兩名千牛衛,怪不得一路上沒看到大隊人馬的腳印;王爺能遊刃有餘地在白蕈上留下痕跡,原來是因為他們贏了刺客,秦勖還有許多想不明白的,但此刻他想不明白的,應該與王爺一樣,除了這個問題——

    “天子令你暫緩入長安的理由是什麽?”

    李重淮聞言挺直身子,深吸一口氣,講出前因後果:“我在任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緇青平盧節度使、鄆州大都督時,天子曾告訴我,到藩鎮不比在長安,一定要小心行事。安史之亂後,藩鎮擁兵自重,幾代不入朝的藩王都有。私授節度使之職,先斬後奏都算是給朝廷麵子。地方百姓隻知有節度使,不知有天子。我剛上任便察覺前節度使李師古兄弟在青州等地根基極深,奈何年紀小,正麵起衝突對朝廷也不利,於是常遊曆民間,解百姓之憂,以李姓王爺的身份收服民心。李師古死後,他的弟弟李師道秘不發喪,暗中招兵買馬,想趁朝廷出兵成德之時起事。我察覺到異樣,暗中將此事報給天子,天子及時發兵青州,李師道見苗頭不對,立刻向朝廷示好。當時朝廷兵力多在河朔一帶,對其他藩鎮多是先招撫,招撫不成再強攻,見緇青可安撫,便作罷。那個時候李師道可能因為我年紀小還未懷疑我,我是節度使,他是留後,官低我一級,但兵權在他手中,我隻有親自上陣鎮壓周邊起義才能為朝廷一點點從他手中奪回兵權,每次都九死一生。或許近來鋒芒難掩,他對我起了疑心。天子的使者無意間偷聽到他要在我回長安之時,於朱雀門前‘送朝廷一份大禮’,於是天子遣千牛衛在路上攔下我,說已找人替我入長安,看看那些人究竟搞什麽鬼。”

    猜錯了,完全猜錯了,小王爺與天子子不疑父,父不疑子,天子為他在長安建了府邸,或許小王爺以後不出閤。改名李恪,隻為打消兄弟和權臣的疑慮。秦勖看著李重淮重新包好牽牛子,坦坦蕩蕩地站在他麵前。

    這樣一切都解釋通了。天子原定在皇城朱雀門迎建王,卻突然出現在朱雀大街;那個建王很可疑,天子與神策軍卻十分縱容,連不良帥都讓他不要輕舉妄動。

    “秦郎君可以告訴我城中發生何事了麽?”李重淮眼中的笑意恢複。

    “我說過,我不是在跟你做交易。”秦勖拉起阿黃就走,再無二話。

    “你——”李重淮氣得不行,看了眼一臉糾結的葉之刃,似乎不打算說什麽,隻得先跟在秦勖身後。

    回到陳家村,葉之刃解釋了玉娘家可以知道的來龍去脈,三人準備回長安。

    秦勖到溪邊飲馬,葉之刃走到李重淮身邊,給他遞上水袋。

    “你師兄是不是喜歡用刑?”李重淮雖在問葉之刃,語氣卻很肯定,“若非我是王爺,他怕是不會這麽‘客氣’吧。”

    “師兄是喜歡用刑,但長安縣那麽多刑案移交大理寺,真沒有一例冤假錯案。”葉之刃扭頭看了眼飲馬的秦勖,眼中不無佩服,“師兄就這脾氣,辦事雷厲風行,其實心腸熱著呢。”

    “我怎麽看不出來?”閃過方才貼近的那張臉,李重淮眼中笑意有些勉強。

    “他常說,姑息歹人,就是對長安百姓不負責任。”葉之刃聽李重淮聲音低悶,“但他對認定的兄弟,可以兩肋插刀。”

    李重淮唇角揚起,氣色恢複過來:“你是他認定的兄弟吧。”

    “其實他是我的恩人。”葉之刃回首往事,也是少有的感慨起來,“我自小寄居在永安坊的一戶人家,與家主的小女兒珊娘青梅竹馬,常做點小玩意兒小機關討珊娘歡心。珊娘表哥人麵獸心,想玷汙她不得,將她推倒,珊娘的後腦勺摔在石上,當場斃命。珊娘表哥將屍體投入井中,因珊娘身上有一個我送她防身的柳葉刃,我便成了最有嫌疑之人,當場拘押,關入大牢。是師兄拆穿了珊娘表哥——珊娘剛染了蔻丹,珊娘表哥殺人後隻洗掉汙漬血漬,卻沒有洗淨珊娘掙紮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時擦到他後背的蔻丹。”

    ‘喂,這柳葉刃做的著實不錯,輕便,給哥也做幾個使使!哥送你長安十年遊。’

    葉之刃還記得他在長安縣衙銷案畫押後,秦勖搭住他的背,跟他說的第一句話。後來他也成了不良人,機緣巧合還成了不良帥的徒弟。

    “他在家中排行老幾?”李重淮聽後看向秦勖的方向,更加想了解這個並不像外表這麽冷漠的男子。

    “嘿嘿,他在家排行老六,有五個阿姊,都嫁人了,我猜他爹是非要生個小子來繼承那把刀。”葉之刃猜到李重淮是想找個能跟他們親近的稱呼,立刻介紹自己,“王爺叫我小刀就好。”

    “我是貞元十一年生人,虛歲十八,小刀呢?”李重淮問。

    “甲戌年生,虛長王爺一歲。”王爺真的一點架子都沒有,葉之刃感動不已。

    “那小刀叫我重淮就好了。”

    “這……這、這這怎麽成?!”葉之刃感覺如同做夢一般,話都說不利索了。

    “我如今被來曆不明的人追殺,當中還有個高手,到長安可全仰仗兩位了。”李重淮說著還不忘朝葉之刃做了個揖。

    看秦勖牽著拂塵和葉之刃的馬回來,李重淮微笑上前:“六郎……”

    “你都跟王爺說了什麽?”秦勖打斷李重淮,看向葉之刃的眼神有點後悔,該讓他去飲馬的,該說的不該說的心裏沒點數嗎?

    “既然長安城中已經有了一個‘建王’,我就先當個不良人跟你們一起入城吧。”李重淮毫不介意,牽起了拂塵的馬轡就往前走。

    拂塵仰起前蹄,秦勖臉色微變,卻見拂塵落下前蹄,並未反抗。

    “王爺不打算說說跟我以前怎麽相識的嗎?”奇怪,拂塵是他馴服的蒙古野馬,能踢碎孤狼的腦袋,雖然已經上了鞍具,也不是輕易能被別人牽走的,平日連小刀都不怎麽惹它,一直隻能由他自己飲馬。

    “這事不能說。”李重淮苦澀一笑,“六郎於我有救命之恩,叫我重淮便好。”

    哪來的救命之恩,擋個狗而已。

    “秦某做的‘不良’之事不少,但沒有不能說的。”秦勖示意李重淮將馬轡交還給他,接過後扶他上馬,“秦某不良之名在外,有自己的行事準則,日後重淮可別怪我不懂禮數。”

    作者有話要說:  注:唐代度量衡分為大小兩種,大尺一尺為小尺的一尺二寸,一丈等於十尺,因此,小尺一丈等於300厘米,大尺一丈等於360厘米。

    《唐六典·尚書戶部》:“凡度以北方黍中者,一黍之廣為分,十分為寸,十寸為尺,一尺二寸為大尺,十尺為丈。”

    出閤:到封地。

    部分事件是元和元年發生的事,為了故事的緊湊性,向後推移到元和七年,請諒解。

    唐朝可以用哥稱父兄。《舊唐書》“玄宗泣曰:‘四哥孝仁……’”,四哥是玄宗之父睿宗。玄宗的兒子李琰也成父親為‘三哥’。但是玄宗又稱睿宗的長子李憲為大哥——哥可以兼指父兄。這種跟現在出入太大的習慣就了解一下,文中的哥還是現在的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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