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狗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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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為什麽,對這件事木須心裏在意得很,晚上怎麽都睡不著。等到銀枝回來在她身側躺下,她迫不及待湊過去和銀枝咬耳朵。

    “那是耳鼠呀!”銀枝輕輕笑起來,沒有木須想象中的諱莫如深,銀枝很幹脆地告訴木須,那是老爺豢養的寵物:“長得像小老鼠,不過皮毛很白很軟,叫起來像狗,卻可以咻地一下飛起來,耳朵長長的像兔子一樣可愛,而且百毒不侵,是很珍貴的異獸哦!整個離火城,隻有我們老爺養著一隻呢!”銀枝很驕傲自己能為老爺暫時保管一下這隻珍貴的小活物。

    她在床上翻身,轉頭便見木須張大嘴,一副目瞪口呆的癡傻樣,銀枝好笑地推她一下:“別一副沒見過世麵的鄉巴佬模樣,雷二嫂看了又要罵你。我聽老爺說,很多貴人都會養著幾隻異獸,互相攀比,誰的越珍奇可愛、身懷異術,越能出盡風頭。我們老爺的這隻耳鼠,在離火城可是大大的有名,就從沒有能超過它的!”

    “它們不會攻擊人嗎?”

    “被關著呢,耳鼠力氣小,拿象牙鏈子沒辦法,很好拴,不敢攻擊人!”

    木須呆住,她第一次知道,原來有的妖獸能找到東西克製住,原來有的妖獸可以當做寵物養?不是非殺死不可?

    珍奇可愛、百毒不侵……木須的腦子裏頓時浮現出那條滿身豬毛的鏄魚張得大大的嘴,和腥臭撲鼻的尖牙。心裏默默地想,是不是那條魚長得太醜,沒有人願意養它,所以不得不自力更生艱苦奮鬥,誰知被她一箭射死,死不瞑目。

    木須看著銀枝紅潤的小臉蛋和彎彎的柳葉眉,幼小的心靈覺悟出一個深刻的事實——唉,這個看臉的世道。

    *

    在大齊,中元節是個很重要的節日,家家戶戶都要拿新米祭祖,給祖先燒紙錢,誰家敢不這樣幹就是大大的不孝,聽說以前還會有官府來巡查甚至抓不守規矩的人。現在官差倒是不管了,但是百姓都養成了習慣。

    這天是二丫成為木須之後第一次出府。

    黃昏時分,她和其餘八個小姑娘一起,每人從管事的手中接過一盞漂亮的蓮花燈,由雷二嫂領著往坎水河邊走。

    小姑娘們都很高興,好奇地四處東張西望,在穿過離火城的坎水河邊,有許許多多的人在放水燈。

    “我們的水燈最好看!”小姑娘們嘰嘰喳喳。

    “住嘴!”雷二嫂今天的心情格外差,一路上臉色都很難看:“放完就走,誰再多一句嘴看我不抽她!”

    街上的人都在看木須一行人,有人嗬嗬笑著和雷二嫂搭訕:“雷家二娘,今年輪到你幹這糟心的差事?”

    糟心?木須仔細打量手中用綢子紮得很精致的蓮花燈,仔細看上麵還有某種金水寫的咒文。木須捧著它的手指微微動了動,摸到燈座下凹進去的刻痕,是……是一個人名,好像是叫什麽珍娘,第一個字她不認識,隻能確定不是她們中間任何一人的名字。她想了想,對身邊的小夥伴使了個眼色,和她交換了蓮花燈,果然,又在燈座下摸到一個人名,這一個無姓,叫做阿玉。

    是不是她們九個人,每個人所捧的燈座下都刻著一個陌生女子的名字?

    雷二嫂臉色很臭地對那人罵了兩句,那人嗬嗬笑:“今年當心些,城裏的流民可多呢!”

    流民?哪來的?

    木須跟著雷二嫂放完水燈,本該立即回府,但是雷二嫂架不住小姑娘們的要求,答應帶她們逛逛再回去。

    好奇怪,往常雷二嫂可沒有這麽好說話。今天放完水燈,她的表情立即輕鬆很多,看她們的眼神也柔和了不少。

    “你知道為什麽要放河燈嗎?”一個叫杏露的小姑娘湊了過來,她的家就在距城十裏外的村中,是這群姑娘裏最“本地”的人。

    “因為要渡孤魂,祭野鬼,讓那些徘徊不起的冤魂早早入鬼門,莫流連人世間。”杏露不知道是怕雷二嫂聽見還是有意嚇人,把聲音壓得很低,調子拉長,果然嚇到了幾個同伴。

    “這樣的習俗以前是禁止的,我爹說官老爺不讓做和鬼怪有關的儀式,不過現在都沒人管啦!”

    超度亡魂,應該算是件好事吧?為什麽不讓做?雷二嫂的臉色那麽差,是因為那些燈座下的人名不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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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如說,橫死慘死,怨氣衝天?

    柳家老爺想讓冤魂的報複轉到小姑娘身上,不求祖宗保佑,反倒裝神弄鬼。

    木須的耳朵好,聽到了河邊人的竊竊私語,推測出柳老爺每年在中元節前都會找巫祝做法,把因他橫死的人名刻在蓮花燈下,又讓府中幼奴捧燈祭奠,以轉嫁怨恨。

    巫祝?

    這不是早已經消失的一類人嗎?

    竟然年年需要做法?柳老爺都幹了些什麽,竟然會死這麽多……女人?

    “木須!”身邊的小姑娘忽然戳了她一下,促使她回神。

    杏露在驚呼:“天哪,他們……”

    木須抬頭,燈火闌珊處,陋巷殘瓦間,一個個衣衫襤褸、瘦得像麻稈的人東倒西歪。看見這一隊衣衫齊整的小姑娘,他們伸長脖子,張大嘴,想要爬過來,但是鐵柵欄阻礙了去路。

    這是流民?他們被誰圈了起來?那可是鐵製的柵欄,真有錢!

    “快走,跟上!”雷二嫂催促。

    木須愣怔間,被落在隊伍最後。

    “他們哪裏來的呀?今年的年景不錯,我家租的田地全豐收了,怎麽還會有人沒飯吃?真是可憐。”杏露被嚇到,慘白著小臉喋喋不休。

    “住嘴!”雷二嫂回頭敲了一記杏露的腦袋:“再多嘴我就把你的舌頭拔下來!快走!”

    雷二嫂雖然這樣說她們,自己卻忍不住回頭去看,嘀咕著:“大旱呐,半年不下一滴雨,作孽啊。”

    於是木須伸長了脖子,回過頭去看那些如骷髏一樣的人,沒有在裏麵發現任何眼熟的麵孔,但是……她的目光凝在其中一個婦女吊在耳垂上的半隻獸牙做的墜子,那是鱄魚牙,她一眼認出。

    怎麽這樣巧?!

    真的大旱?!

    木須震驚,正欲回頭再仔細看一看,卻突然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

    啊!

    木須飛快地把身子轉回去,雙肘著地,避免屁股摔成八瓣的噩運。

    “咦?”有人對她的靈活發出一聲驚奇。

    “咋沒撞到俺呢。”那人嘀咕,語氣很失望。

    這人故意的!

    她生氣地抬頭,冷不丁撞進一雙清亮的眼睛,如棠瀨村那口千年古井,深幽秀美。

    然而眼睛主人的形象十分幻滅,他一頭亂糟糟的卷毛,好像被什麽東西燒焦過,捧著個破碗坐在牆腳,正在慢吞吞收回他竹竿一樣細的腿,身形細瘦矮小,說話有氣無力:“走路小心些啊小妹妹。”口氣無辜,好像木須是自己不小心撞上他的一樣。

    這人說完,徑自抓了抓頭發,又從懷裏摳出一隻虱子玩,見木須還呆愣在原地,嘿嘿笑了笑:“小娘子,給口吃的吧,俺都十天麽吃到東西了。”

    十天沒吃,你還能活?木須想翻白眼。她努力忍住這種衝動,好聲好氣地問他:“你們從哪裏來的?”

    “我們?”這人嗤笑一聲:“我和他們可不一樣。”說完這句,他又嘿嘿地朝木須笑:“小娘子,我告訴你,你給我什麽好處?”

    他的語氣真不像什麽好人。

    她心裏已有數,不是非要找他打聽不可。

    “喂,就走啊?”這人見她要走,忙說:“那些人是老爺們抓獲的私奴,關馴服了就會帶走做苦力!喂喂,那裏頭是不是有你親人?我幫你找找唄,肯定能找到。但你要趕緊想辦法給我弄口吃的,要快,馬上!”

    這人……有點討厭。

    木須頓住腳步,回頭。

    “這位郎君,奴家告訴你哪裏有吃的,”木須笑眯眯地看他,用一種甜到發膩的童音開口,“從這裏往西走過三條巷子,在第四個巷口左拐,直走約莫一百步,你會看到那處的牆破損了呢。就離牆根不到五步的距離,有食物,熱乎的,新鮮的剩飯,幹淨得很,去晚了就沒了哦。”

    這人拿渾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身上下唯一幹淨的那雙眼睛瞅她,手無意識地放在饑腸轆轆的肚子上,卻不動。

    信不信隨他。木須朝他露出一個堪稱純潔善良的笑容,隨即直起身子準備離開。她在這裏停留太久,已經完全脫離了隊伍,要趕緊追上。

    她走得很急,與一個幽靈般的身影擦過,隨即這身影猛地一頓,扭頭張開雙臂朝她撲過來。

    “咦?”那十米開外坐著的乞丐又驚訝。

    幾乎與此同時木須轉身一腳踹過去。拖這大半年能吃飽的福氣,再加上對方真的很虛弱,這一腳正中對方的心窩,對方隨之倒地。

    “漂亮!”某人啪啪鼓掌。

    木須想翻白眼。

    那個倒在地上的小“骷髏”,他已經幹癟得隻有骨架,瘦得兩頰凹陷,唯獨盯著她的眼睛裏閃著綠油油的光,那是餓狼看見食物的yu望。他說:“你養得真肥。”

    是狗剩。

    他不開口,木須還真的認不出來。

    “真是你的村子遭災?”

    狗剩卻根本不理她,扭頭對始終坐在那兒看戲的另一個人懇切開口:“叔叔,幫我一把,一個小娘子的用處可大呢!能幹活,能賣錢,還能cao!我隻要一口吃的,其餘的好處都給你!”

    “……”所以說三歲看老呢,這人從小就壞透了!

    她的手悄悄摸上掛在脖子上的小鐵笛,趁狗剩說話的空檔一步步往後退。一對二,她不占優勢,因為吃過虧,所以她再也不敢托大,她很擔心乞丐會動心,然後兩人合力圍住她。

    如果真是那樣,她隻能拚一個魚死網破。

    然而,她想錯了。乞丐依然坐著不動,拿手揪住狗剩的破衣服,語氣古怪地問他:“啊,你叫我叔叔?”

    機會!

    他話音剛落,木須扭頭就跑,一路發足狂奔,她聽見狗剩在後麵狂喊,聲音像拉破了的風箱:“別跑!禍害!就是你害我全家!我殺了你,殺了你!”

    卻再也沒有能追上她。

    木須頭也不回,發瘋似的狂奔,她遙遙聽見乞丐在笑“你家遭災也能怪她嗎”,而明亮的燈火和鼎沸的人聲則近在眼前。

    安全了。

    隻是極短的時間,她卻覺得漫長得驚心動魄,好像過了一生那樣長久。

    隔著一道單洞拱橋,杏露轉頭看見對岸掉隊的她,瞪大了眼睛,拚命向她招手。

    她忽然覺得眼前的一幕不真實,而狗剩那雙狼一樣的眼睛再次浮現在腦海。是啊,一場突如其來降臨在溝渠村的大旱,到底應該怪誰?

    二丫覺得,這個世界有些始終掩在重重迷霧後的秘密,正在向她緩緩露出真容。她下意識揉了揉眼睛,卻始終看不清迷霧後的東西。周遭的行人越來越多,熱鬧的人氣圍繞著她,那些什麽妖魚,溝渠村,旱災,仿佛都在杏露著急的招手中漸漸遠去,那種玄妙感也隨之消失。

    木須混入人流,在夥伴的掩護下瞞過雷二嫂的眼睛,悄無聲息回到隊伍。她剛剛站進去,就被杏露一把拉住,壓低聲音:“千萬別說話,不然要挨打的!”

    “又怎麽了?”

    “府中出事了!聽說是死人!”杏露壓低聲音,一臉神秘地告訴木須。

    她還不知道死亡的含義,隻覺得新奇,還不知道恐懼。

    木須平平淡淡地“哦”了一聲,心想柳老爺是不是又對人下了手。她自己剛剛險中逃生,此刻突然想到老被柳老爺叫去伺候的銀枝,心想回去就要把此事跟銀枝說,讓她當心。

    木須不知道自己走後,那個乞丐竟然真的依照她所說的那樣找到了牆根處的破破損——一個狗洞,他猶豫再三,終於小心翼翼鑽進洞裏,結果運氣意外糟糕,正麵遭遇到食物的正主,於是和兩隻蹲在食盆前吐舌頭的狼狗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僵立片刻後,他終於大夢初醒,惱羞成怒:“她竟然敢讓我吃狗糧!”

    作者有話要說:  喂你狗糧要不要?

    今天還有一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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