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手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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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枝死了。
她們這些和銀枝同住一間房的小丫鬟帶回去之後被看管起來,不許亂走,不許隨意交談,更不許瞎打聽。
隻有木須得以見到銀枝最後的樣子。
因為她自告奮勇要為銀枝捧燈。
她要求的時候,雷二嫂看她的神情十分複雜。但是沒有時間了,所有人都堅信如果不把刻著銀枝名字的蓮花燈送進坎水河,柳家這一年都不會安生。所以當木須主動要求的時候,管事的沒有拒絕她,寬容地允許她見銀枝最後一麵。
銀枝當然是橫死的,木須看不見她被衣服遮住的部位,隻看見她脖子上烏黑的指印,伸出來的舌頭,手腕上的勒痕,十個指頭血肉模糊。還有就是,她今天早上穿的根本不是這一身。
再多,管事就不讓她看了。
銀枝生前多好看啊。
這樣的慘死,如果不是主人所為,下人又有什麽必要費心隱瞞,甚至因為良心折磨而求助鬼神呢?
牙婆關於柳家老爺那句意義模糊的評價忽然間明晰。
一路上牙婆都對木須很好,也沒如約把她賣進窯子,或許不是因為她表現乖巧,而是因為她即將被送進柳府。柳家老爺是離火城中買小姑娘出手最大方的豪紳,牙婆沒有理由舍他去尋別家。
柳家老爺消耗小丫鬟的速度,別家望塵莫及,這是一筆長期的劃算買賣。
至於一個奴仆的死,根本不會引起任何震動,官府才懶得管。
銀枝之後會是誰呢?在本地長大的杏露,她的父母送女兒進來前知不知道柳府在這方麵的“名聲”?
“小娘子,你在我門前坐了半日,可是想買什麽玩意?”
叮叮當當的聲音響起,那是形製不同的各色鐵器相互碰撞發出的清鳴,悅耳動聽。
掛滿一整麵牆的鐵器,從斧鋤鐮等農具到鍋杵鏟等廚具,甚至還有精巧的鐵製飾物,但是它們之中的任何一件,都需要官府登記在冊,才能賣給有文書者。
木須這樣的小女孩是不可能有官憑文書的,姓徐的打鐵匠隻是想趕人。爐火熾熱,打鐵匠都關著膀子,一個身量未長的小女孩卻直勾勾盯著他們看上半日,感覺很怪。
“我沒坐在你家門口。”木須默默地說。徐家鐵匠鋪正對門,是一間還沒開張的新鋪麵,木須坐多久都不會有人管。
柳府管事不知道出於什麽心理,放了她半天假,還支了這個月的工錢給她。換了之前,木須想去的地方有很多,可是當她路過鐵匠鋪,聽見打鐵匠當街錘打那紅紅的鐵塊,望見爐中紅色的焰火,她就走不動了。
木須對掛著的所有鐵器都沒有興趣,她最喜歡看鑄造的過程,尤其是刀劍兵器,從小就是這樣。縱使臨街打鐵的這位大叔隻是打一把菜刀,準確地說,是菜刀的一種,菜切。縱使錘鍛過程簡單而迅速,她也看得出神,叮叮當當的聲音對她而言是最好聽的樂曲,仿佛又回到棠瀨村的家,爺爺在打鐵,娘神神叨叨拽著她學字,她卻隻想去鑄鐵爐邊玩……
“喂!”粗暴的一聲斷喝打斷她的回憶。
“收工了啊!”
日頭西斜,街上行人漸稀,隻有木須還呆坐原地。徐大叔懶得管這古怪的小娘子,穿上外袍,提著二斤豬頭肉哼著小曲踏出店門。
“你的菜切沒做好。不夠利,也夠快。”他聽見小女孩用嚴肅的口吻評價,頓時好笑:“哦?原來小娘子今日是來砸窯的?不若亮一手?”
木須一臉茫然,她不知道啥叫砸窯。
“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小丫頭片子,乖乖回家去叫你娘教你繡花吧。到處亂跑,小心以後沒男人要你。”
“我不能學鑄劍嗎?”
鐵匠古怪地看著她,像看一個瘋子。
“不能嗎?”
鐵匠都走了,聽見她的話,又折回來,凶惡地恐嚇她:“小娘子,明天再這樣,徐某就叫官差把你抓起來!“
他嚇唬她:“窺伺鐵器,意圖竊藝,重罪,當發配邊城,充作軍/妓!”
木須一言不發地看著他,看得鐵匠不自在地摸摸鼻子,轉身走了。
木須低頭,握了握自己的拳頭。
她真恨自己是一個女孩。她的拳頭又小又沒力氣,連打鐵的錘頭都拿不住,連一個水平並不如何高明的打鐵匠也隻將她看成傻乎乎做白日夢的娃娃。
但她沒有資格將自己當成小孩子。
人死了,不能就這樣算了,得有人記住他們,還得有人付出代價。
她找不到自己家的仇人,但是銀枝的仇人卻就在這裏。
所以,有一件事她現在就可以做。
夕陽把木須的影子拉得老長,像一個大人的高度。她經過上次的巷子,見到熟悉的黑乎乎的一團,隨手將身上所有的錢丟進了那個正在打瞌睡的家夥的破碗裏。
*
雨絲從簷上垂下,連綿不絕。
木須拎著小巧精致的黑檀木盒子,腳步輕快地從廚房走過,隨手拈兩塊糕點放進嘴裏嚼吧,神情從容自在,仿佛對眾人看她的目光一無所覺。
“銀枝就是她害死的,這才多久,她就代替銀枝,飛上枝頭了呢。”
“當初還和銀枝互稱姐姐妹妹的,誰知道心切開來是黑的,小小年紀就知道怎麽捧高踩低。”
“銀枝真是死得冤枉。”
“幹活不幹活了啊都!”雷二嫂叉腰衝出來,指著人罵:“杏露,你也不想幹了,想去伺候老爺是吧?”
杏露小臉一白,拚命搖頭。雖然沒人說銀枝是怎麽死的,可是私底下的猜測是少不了的。她剛剛就是跟風說了一句銀枝死得冤枉,並沒有責備木須的意思,誰知道被雷二嫂挑出來當靶子,嚇壞她了。
她嫉妒木須的風光,可是又不免要感激木須。如果不是她,誰知道自己會不會是下一個銀枝呢?
“老爺,木須來了。”伺候的人隻通報了這麽一句,待木須走進去,他的人便退了出來。
坐在榻上的是個臉盤方正、身材圓潤的男子,細眉厚唇,留著兩撇胡子,穿一身雲紋繡錦袍,手上戴著三枚寶石戒指,看上去和一般的豪紳沒有兩樣,甚至更親切幾分。他一看到木須,就笑著招手:“乖乖,過來,快來給老爺揉揉肩。唉,一到陰雨天,老毛病就犯了。”
木須草草行了個禮,並不馬上理會他的要求。她隻將盒子往桌上一擺,揭開盒蓋,露出裏麵的水晶獸籠。整一個外方內圓的水晶盒子,有透氣孔,排泄孔,喂食孔,小門小窗,還有一個做成圓形的小窩,裏麵那隻長得像兔子、叫得像小狗的耳鼠正攤開肚皮,躺在水晶地板上呼呼大睡。
“要不要把它弄醒,給老爺叫喚幾聲?”
“不用。這畜生叫得難聽,老爺還不如多聽你的小嘴兒說說話。”
木須不再多言,她直接走到內室的一個多寶格前拉開屜子,從裏麵取出一支小小的紅色帶花紋的幹菌菇,然後扔進耳鼠的喂食孔。
“省得它睡起來瞎叫喚。”木須解釋完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褪下微微潮濕的外袍,脫了鞋襪,在細白的羊毛地毯上蹦躂兩下,然後對柳家老爺揚了揚下巴:“躺下。”
柳家老爺從她開始脫外袍起,那雙眼珠子就沒有離開過她。待她脫了鞋襪,露出一雙沒有任何瑕疵的小白腳丫子,他的眼珠子都要瞪脫眶,木須讓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整個人直挺挺倒下去,像一座肉山。
“哎呀不是的,要趴下,我要踩背!”木須看他仰躺,語氣頗不耐煩地讓他換個姿勢,她好跳上榻去給他踩背舒緩筋骨。
柳家老爺的性子有點怪,她越是對他甩臉子,他心裏越高興,和對待銀枝是兩個極端的態度。一看她柳眉倒豎,立即忙不迭翻過身。木須年紀小身體輕,一雙小腳丫在柳老爺肉山似的後背上跳來跳去,柳老爺整個人跟騰雲駕霧一般輕飄飄,隻恨不得自己的眼睛長在背上,好一邊享受服務一邊欣賞美景。
這一個比前一個玩著舒坦多了,那就耐著性子等她長一點再享用吧。他眯著眼睛快/活地想。
“舒服嗎?”木須問,柳家老爺懶洋洋嗯了一聲。
木須的眼睛瞥向榻上的小桌子。耳鼠正在慢吞吞地吃著那隻紅色的毒菇,身上的灰毛漸漸變成粉紅色。它不懼百毒,以此為食反而增長能力。柳家老爺以前不知道要這樣養它,直到木須衝出來指指點點,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坐下來。”柳家老爺要求。
於是木須坐在他的背上,兩條腿向前自然伸展,用手替他揉肩。柳家老爺笑了笑,伸手捉住近在眼前的小腳丫。腳的主人十分注意保護它,摸起來柔柔滑滑,一點怪味也無,他正欲把玩,忽然有人莽撞地推門而入。
釵環叮咚,香風飄來,這麽大膽子的隻有柳家老爺唯一的小姐女兒。
“爹!”柳家小姐開口就是尖叫:“你答應把耳鼠讓我拿去賞花宴,這個奴婢一直不送過來,是不是想讓我丟臉!”她尖叫完之後方才發現屋裏的氣氛怪怪的,帶著點讓她臉紅又尷尬的味道。
可是現在退下已經來不及,她不願在下人麵前丟臉,於是怒指木須:“你給本小姐滾下來!”
木須理也不理她,低聲對柳家老爺解釋:“今日有雨,耳鼠沾濕便易躁易怒,想待明日天晴再送。賞花宴是明日,來得及呢。”
柳家老爺懶洋洋玩著她的腳,完全沒有在女兒麵前顧忌一下的想法,隨意“嗯”了一聲。
“爹爹呀!”柳家小姐跺腳撒嬌。
“出去,”顯然她爹並不買賬,而且很不高興被打攪,“別讓我說第二次!”
“爹!”
“滾!”柳老爺動了真怒,柳小姐瑟縮一下,死撐著說了一句:“我找娘來評評理。”然後頭也不回地飛快跑了出去,還不忘記給自己親爹帶上門。
“磨人精。”柳老爺哼了一聲,卻不是在抱怨自己女兒,而是指木須。他翻身坐起,將木須抱在懷裏,把她的赤腳收入衣內摩挲把玩,眯著眼睛摩挲她:“想等你長大一點怎麽就這樣難呢?”
“總比它長不大好。”木須一指桌上的耳鼠,柳老爺卻沒去看它,而是把目光放在木須的小手上。
雖然年紀不夠,但是用別的部位過過癮,這總可以吧。
“老爺有個寶貝能變大,寶貝兒,想不想看一看呀?”柳老爺笑著把木須的手一把攥住,不容她反抗,帶著她往自己下麵探去,一雙三角眼盯住她紅潤的唇,不自覺地舔了舔嘴巴:“我的心肝小寶貝……”
“汪!汪!汪!”水晶籠中的老鼠突然用爪子狂撓門。
“吵什麽!”柳老爺氣急敗壞吼它一聲。
“都說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這玩意金貴,我也沒看出這小畜生有什麽值得寶貝的地方!不如殺了吃肉更好!”柳老爺一手抱著木須,另一隻手提起那隻水晶做的妖獸籠,正欲發怒,卻剛好耳鼠來了個眼對眼。
今天奇了,往常看都不願意看他一眼的小東西,今天居然一直盯著他,保持一個姿勢,也不再撓門。
嗯?怎麽回事?柳老爺把籠子拉近,想要看得更清楚。這時候,耳鼠的兩隻小前爪動了動,先是撓了撓它自己的腦袋,然後突然朝柳老爺一揮,他感到麵上輕輕一涼,一道血霧嗖地噴了出來。
咣當一聲,妖獸籠墜落在地,結實的據說經過特殊處理的籠子嘩啦一下碎裂。耳鼠的一條後腿本來被捆在獸籠中一條細小的象牙鏈上,可是獸籠一碎,它的尾巴一動,立即憑空飛起,張開鼠嘴,直朝柳老爺的脖子咬下去。
柳老爺一驚,飛快抓過懷裏的木須,拿她的身子去抵擋。誰知耳鼠像是有意識一樣 ,長耳立起,在空中一個拐彎,繞過木須,一口穩狠準地咬住他的脖子。
木須輕輕從這人的膝頭跳下,用他的血沾了布,擦手。雖然隔著衣服,但她嫌髒。
耳鼠咬完柳老爺,迅速轉頭朝她看來,小眼睛裏閃著異光,尾巴擺啊擺,兩隻小前爪不安分地動來動去。
“坐回去。”木須解下頭繩的其中一根,隨意地輕晃了晃上麵係著的兩粒鮮亮如初的鏄魚牙。
耳鼠的耳朵一下子耷拉,它老老實實跳上桌子,兩隻小前爪抱住那條已經失去功能的象牙鏈,乖乖在原處坐著。
它雖可禦百毒,不懼鱄魚牙,但是其皮毛的防禦能力薄弱,鱄魚殘存的妖力使得其牙保持鋒利,能輕鬆刺破它的皮膚,紮進血肉。若不是這小東西如此弱小,也不至於被人憋屈地圈養在籠子裏。若不是木須有意喂毒增強它的妖力,又故意破壞籠子的連接處,它永遠也逃不脫。
相應的,它要配合她做為回報。
雖然是弱小的妖物,但是毒物被耳鼠吸收後,它也有了厲害的毒性。木須望著因為中毒已經無法說話,嗬嗬在地上爬的人,順手用繩子綁住了他的雙手手腕。
她知道內室的哪裏有可以撬開指甲的鉗子,哪裏有能夠把人的琵琶骨鎖起來的鏈子,哪裏有讓人冷汗連連的老虎凳,她不知道那些觸目驚心的刑具是怎樣通過官府批準送到他手裏的,她隻想把這些東西一樣樣實踐在這個人的身上。
“你怎麽對待銀枝,我就怎麽對待你。”她一腳踩住柳家老爺的後腦勺,輕柔而緩慢地碾上去,他立即如同脫水的魚一樣扭動掙紮,表情憤怒而驚恐,但是因為毒性他無力反抗,五官的位置漸漸移動。
為了眼下這一刻,她之前的所有努力和忍辱都值得。
木須拿著穿骨鏈,腳下的這具肉山在恐懼地輕顫。木須低頭在他後背的骨頭上摸索,探入,位置不對,再抽出,再探入。
“啊,啊,啊……”恐懼的肉山伸長手臂,想去夠著點什麽。他看著木須的眼神一開始是憤怒,但隨著她一次次用穿骨鏈折磨他的身體,柳老爺隻剩下痛哭求饒的力量。更可悲的是,他連一句話也不能說出,毒素蔓延,他漸漸無法掙紮,痛感卻在,她盡可以為所欲為,他隻能時不時如一條活魚一樣彈跳幾下。
報應來得太快,他根本想不到。
突然間,門外“咚”的一聲悶響,有什麽東西掉在了地上。
木須愣了一下,抬頭。她的五感總在關鍵時刻掉鏈子,一到自己格外專注的時候就失去對周圍的感知。
不會……被人看到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這就尷尬了
明晚8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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