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五陵年少爭纏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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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明琛一到兵部,便發覺他們在一起交頭接耳。
司城員外郎和他身份相似,都是貴胄子弟,在一幫胡須斑白、沉默是金的正經老叟中分外能說。現在,他麵前攤了本書,隻瞟了寥寥數眼便跟一旁人滔滔不絕地談論起來。不知怎地談到了近日京中發生的事,話題稍顯輕鬆,卻見他眼珠一轉,帶了幾分笑意道:“聽聞一個月前陛下賜給鄭國公一匹紫騮馬,諸位知否?”
一人埋頭奮筆疾書,大約是他好友,頭也不抬接話道:“鄭國公是金印紫綬的堂堂宰相,還是陛下的親妹夫,送匹馬怎麽了?有功夫關心這個,還不如好好幹活兒。”
“哎,怎麽沒問題啊?”司城員外郎興致勃勃地湊到他身邊,“你可知任淮王是天下皆知的伯樂,嗜馬如命,而紫騮馬是馬中赤兔,陛下不賜給他這個兄弟,倒賜給了自己妹夫,這其中滋味,可得好好品品了。”
今日是休沐日,兵部裏一幹位高權重者都不在,隻留了他們這幫初入宦海的年輕人,沉不住氣,趁著沒有旁人談天論地起來。
阮明琛在一邊默不作聲,筆尖蘸了點墨,肚裏卻細細琢磨起來。
鄭國公就是裴忠,談起他,整個大周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早年為陛下立下汗馬功勞,單是封號也有洋洋灑灑幾十字的一大串,地位威望自然不用多說。不過即便到了這地位,陛下給什麽,他總得先自貶十分、推脫再三,才誠惶誠恐地拜謝天恩,一副“富貴而不淫,威武卻能屈”的模樣。
司城員外郎見那人閉口不答,壓低了幾分聲音,阮明琛不得不豎起耳朵才聽見,“還聽說,任淮王本是聞訊而來想觀摩一番,結果聽到已經賜給了大臣,頗有些……悶悶不樂的。”
那人筆猛地一頓,拿手肘戳了司城員外郎一下,看了眼四周,確認沒人注意他們,才道:“親王與國公同階,賞罰亦同等,我看這些事都是別人風聲鶴唳,你莫要瞎胡說。”
司城員外郎摸摸鼻子,也覺得這次嘴巴漏風太嚴重,打了個哈哈,“我人微言輕,不過瞎說說而已。……但是吧,那紫騮馬還有後續——鄭國公聽聞任淮王喜歡,本來想討個旨意,送過去做個人情,結果人家自然是拒絕了,陛下也不同意,隻好一直放在馬廄裏晾著,可憐紫騮馬這種良駒,終日無所事事地吃了睡、睡了吃,肥膘長了一身,都跟豬差不多,哪還有馬中赤兔的叱吒模樣。
後來一日,陛下突發興趣去看了一眼,回來後玩笑似的責問了鄭國公,說紫騮不似紫騮,倒是紫瘤了!最後嘛,也不知鄭國公怎麽想的,總之這馬成了裴三郎的新坐騎,嘖,可真叫一個威風。”
阮明琛跟他們隻隔了一張書案,勉強聽見幾個關鍵詞,眯了眯眼。
司城員外郎突然提高了聲音,“……結果昨日啊,裴劭騎著那紫騮馬摔了個狗啃泥,哈哈哈哈……”
話題拐了個十萬八千裏的彎,阮明琛百無聊賴地轉了轉筆,微不可聞地歎一口氣,方才屏氣凝神偷聽那麽久,也覺得口渴,喝了口茶。
“裴劭居然被馬甩了?”
“可不是麽?據說是跟著他那幫狐朋狗友打馬球時,惹上了誰家一個小娘子,那小娘子二話不說,一球杆將他給掀翻了。哦,你問我那小娘子是誰,我想想,聽說好像姓阮來著……”
“噗——”
阮明琛一口茶噴出來。
兩人這才注意到他,麵麵相覷了一會,道:“阮郎中,這不會是你家那……”
阮明琛目光陰鬱,慢慢將案上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紙揉成了團,“不、是。”
他們談話的這會,阮明嬋正乘著馬車出門,為了幾天後的元巳之日上街挑花去。
路旁兩側攤位上的花色彩紛繁,既有從枝上新鮮摘下,也有用絲綢做成以假亂真的,素馨含笑,牡丹瑞香,爭奇鬥豔,灼灼其華,看得人眼花繚亂。一路挑揀下來,也又餓又累,她到一家店鋪買了隻金黃酥脆的芝麻餡兒胡餅,本來想讓老板打包帶回去,結果忍不了那誘人的香,拆開一角咬了一小口。
大戶家的子女,總得要顧及一下自身形象,官員們當街狼吞虎咽都能被禦史參上一本吃相不佳,就更別提阮明嬋這種小娘子了,她咬完一口,虛掩著嘴,還做賊心虛似的看了眼四周,迅速吞了下去。
接下來,她如法炮製。
一旁店鋪老板瞠目結舌地看著她三下五除二吞掉了一整隻餅。
阮明嬋拿帕子擦了擦嘴,衝他略帶羞澀地一笑,“再來兩隻,打包。”
“哎……哎!好嘞!”
阮明嬋舒了口氣,讓一名侍女留下,自己準備回去,正這時,她耳邊傳來一聲嗤笑。
抬目,裴劭正站在一花攤後麵,抱著手看她。
和之前兩次會麵不同的是,他這次形單影隻,後麵一個跟班都沒有,一身窄袖翻領的胡服,手裏提著一把刀,讓他本就輪廓分明的臉更顯得鋒利起來。
阮明嬋突然意識到,他可能站在這很長時間了,而且在這麽長的時間裏,一直觀賞著她吃胡餅,完了還要嘲笑一聲。
她還算鎮定,當不認識他,移開目光,正欲舉步離去,卻見裴劭抬手指了指自己嘴角。
阮明嬋愣愣地順著他的動作摸了摸自己唇。
……碎渣子。
對麵隔了五步遠的裴劭肩膀一抖一抖,憋不住笑了起來。
阮明嬋再也淡定不下去,羞憤交加,雙目噴火地瞪著他。
身後她的貼身婢子湊過來悄聲道:“女郎認識他麽?”
“不認識!”阮明嬋斷然道:“我們走!”
“哎,等等,小娘子,你的餅……”老板大喊。
阮明嬋這會也顧不上理他,步間生風。她有些後悔讓仆從將馬車停在市坊外,不然這會直接鑽進去,眼不見為淨,還能撲那裴劭一臉灰土。
身後踢踢踏踏一陣腳步聲,裴劭追了上來,靠著腿長的優勢一步跨到她麵前,他懷裏抱著裝胡餅的袋子,在她麵前一晃,“你這個還沒拿。”
阮明嬋不答話,隻埋頭往前走,但她人矮,蹭蹭往前走三步,人家隻用退一步。就這般一人向前走,一人向後退,中間始終隔了那麽一小段距離,不多不少,和那日一樣。阮明嬋突地停了下來,裴劭很有默契地收住腳步,倒是一眾婢子們差點撞在一起,惹來街上行人頻頻側目。
裴劭一手提刀,一手拿著紙袋,眉宇間笑意淡然。這麽一看,他高了她一個頭,麵部輪廓比其他少年更犀利幾分,更像是介於青年和少年之間一樣。
“你要幹什麽?”阮明嬋耐住性子問。
她想,總不會來報上次的落馬之仇吧……
“美人大快朵頤的場麵我不是沒見過,放心吧,你比她們好看多了。”
廢話。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見他答非所問,阮明嬋轉身欲走。
一條長臂擋住了她,手裏還握著把刀,直愣愣地帶著風聲橫在阮明嬋身前毫厘之處。她身後婢女齊齊驚呼,阮明嬋握了握手,抬眼看著他,眼睫略略顫抖。
阮明嬋麵上強裝鎮定,心裏卻在胡思亂想。
難道真是來尋仇的?果然阿兄說的都沒錯,大魔王還是大魔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應該聽阿兄的話,見了他就要繞道,真是早知如此悔不當初。
她麵前那把刀樸素無華,刀鞘上沒有任何金玉裝飾,顯得幹淨利落,和裴劭這種世家子弟騷包的品味大相徑庭。
對付她們這幹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娘子,應該不用拔刀吧,不過這沉甸甸的刀鞘劈頭蓋臉打下來也挺痛的……她現在喊一嗓子“救命”,會不會有人出手相助?
正這麽雜七雜八地亂想,裴劭突然手指一轉,那瞬間將阮明嬋唬住的刀不知怎麽一下子便到了他腰間,他道:“你什麽表情?我裴劭這拳頭專揍無賴的臉,這刀專取惡徒的命,可不會對一個小娘子下手——何況還是你這種標致的。”
阮明嬋:“……”
一晃眼,裴劭方才握刀的手裏多了根白玉嵌珠翠玉簪。
阮明嬋一愣。
她很快認出,這是那日自己遇見流民打劫時,慌忙間扔給他們的一根簪子。
阮明嬋不缺發簪,所以回家後並未怎麽在意,現在才回想起有此事。
發簪光潔如初,白璧無瑕,應是被仔細擦拭了一遍。
她心道:莫非是他從流民手裏奪回來的?
但是這發簪終究經了他人的手,阮明嬋遲疑了一下,沒有去接。
裴劭冷冷一笑,“你敢不要?”
這算什麽,強買強賣嗎?
阮明嬋滿心感激之情溺斃在他這句惡狠狠的要挾裏。
她看了眼他的刀,細聲軟語地說:“其實,我們女子的首飾……”
裴劭打斷她,“哦,你覺得這簪子髒?”
阮明嬋臉一白:“不是,我……”
裴劭軟下語氣,慢吞吞道:“這簪子上的紋飾,長安東市裏沒有,所以我等了十來天,才等來那個胡商,托他做了。”
阮明嬋突然便覺得自己心裏顫了顫,手也顫了顫,乖乖去接那簪子。
裴劭嫌她動作慢,索性把她的手拉過來,大咧咧地把簪子望她手心一放,他的掌心又暖又幹燥,骨節分明,五指修長,仿佛一把就能將她的手包起來。
“你如何謝我?”
他如果不急著邀功的話,阮明嬋對他好感維持的時間可能更長一點。
阮明嬋指著他手裏的紙包,一字一頓道:“你吃那個去吧!”
言畢,帶著一眾婢子揚長而去。
這次裴劭沒再追上來,他捏著那紙袋,站在原地目送著她的背影,仿佛兩側熙熙攘攘的行人全都消隱而去,長而悠遠的市坊街道,鋪滿了漫天餘暉。
一直待阮明嬋上了馬車,最後一片衣角縮進車裏,他才低下眼,看著自己方才握過她的手,五指動了動,似乎還殘留著一股若有似無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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