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五陵年少爭纏頭(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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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城南的曲江園擴修已有一年,引漳水、渭水於此,又修了一條湖。岸邊栽植楊柳,落有幾座小涼亭,各家的家仆們拿彩色帷幔將整個河岸圍了起來,貴族子弟自享其樂,以隔絕對岸的百姓。

    少年羈絡青紋玉,遊女花簪紫蒂桃。三月三這日,五侯七貴鹹集於此,香車寶馬,玉勒雕鞍。小娘子們或尋了塊空曠的草地結伴放紙鳶,或三兩成群地聚於樹下賭棋鬥花。倒是鮮少看見郎君的身影,大都騎著馬去打球或者比賽射箭。女孩子們衣袂飄飄地穿梭於園林之間,一眼望去,盡是羅衣璀璨,裙袂翩躚,綺繡張筵,粉黛爭妍。

    阮明嬋和杜令蓉對坐在涼亭裏,兩人皆是空著肚子前來赴宴,所以不忙著玩,而是先解決掉了她們麵前一盤子的雕花玉露團。

    這些下人們很貼心,即便涼亭裏沒人,也在果盤裏放了番石榴、桑葚、櫻桃、枇杷這些時鮮水果,以供過客隨手采擷。阮明嬋一招手,便又有人捧了個錯金螭獸香爐過來,還給涼亭四圍掛上透明的紗帳,成了個小小的空間。

    杜令蓉拿帕子擦了擦嘴,突然看往外麵一指,“哎,你看那!”

    阮明嬋聞言轉頭望去,隻見老遠處浩浩蕩蕩地走進來十幾名侍女,都身著鵝黃色襦裙,手裏舉著步障。她隻能看見步障後一個隱隱綽綽的身影,露出被托在地上的一角石榴紅的衣擺,裙擺的主人雖看不清麵容,但必是個雍容華貴的婦人。

    “沒想到襄陽長公主也來了。”杜令蓉解釋道:“聽聞這曲江園本是皇家宮苑,後來作為生辰禮賜給了襄陽長公主,足見陛下對他這位妹妹的喜愛。不過以往上巳節長公主都是入宮赴宴,沒想到這次居然來了這。”

    阮明嬋心道:這麽說的話,裴劭也在。

    未想杜令蓉跟她想到了一塊,話鋒一轉,“明嬋,我聽聞你和裴劭起了些過節,就是和我們打球那日,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麵露關切,看上去並不是隻為了八卦。

    “沒什麽問題啊,都是誤會。”阮明嬋舔了舔手指上沾到的奶酥,一臉酒足飯飽後憨態可掬的模樣。她眨眨眼,裝作義憤填膺道:“馬球掉進了隔壁球場,我去撿的時候,他正好策馬經過我麵前,結果那馬不知怎地受了驚,他就摔下了。至於什麽我一球杆掀倒的他,那都是別人以訛傳訛,你不能全信。”

    她是實在不好意思承認……

    杜令蓉終於露出真麵目,捂著肚子笑了起來,“我就說,堂堂金門郎居然被你掃下了馬,這以後麵子往哪兒擱啊,不僅如此,陛下的麵子也不好放。”

    阮明嬋正捧起茶杯,吹著雪白的茶沫,聞言愣了愣,“怎麽,這事兒還牽扯到陛下嗎?金門郎又是誰?”

    “我忘了,你初到長安,還什麽都不知道呢。”杜令蓉斂起笑,道:“我也是聽家兄說的——那是安業八年的時候,陛下帶著臣子們去狩獵,那時候太子和裴劭也跟著去了,也不知是誰先提的建議,總之兩人居然出了圍獵的屏障,結果遇上了山林裏的老虎,所有人都驚慌失措,裴劭當機立斷,帶領兩三個隨從騎馬引開那大老虎,還一箭射中了它的右眼窩,最後幾人合力將其擊斃,帶到了陛下賬前。陛下倒沒怎麽責怪裴劭貪玩,以致於差點誤傷了太子,反而誇讚他少年英勇,有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乃父遺風。不過,當時裴劭尚且年幼,還沒到入仕的年紀,所以陛下特意給他封了個金門郎官,以作褒獎。”

    阮明嬋心道:阿兄果然是在騙自己,什麽頑劣不堪,特意向陛下討要官職,分明是人家自己爭取來的。

    她又開始胡思亂想:裴劭小小年紀就能虎口逃生,說明他也很厲害,是不是不用怕她哥了?

    杜令蓉前一刻說的繪聲繪色,後一刻又歎了口氣,“不過,他英勇歸英勇,不學無術也是事實,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所以我聽聞你將他打落馬的時候,震驚倒是其次,最主要的還是擔心。”

    杜令蓉出身書香門第,家教甚嚴,所以說起話來有一種長輩評判小輩的感覺,至少比阮明琛靠譜許多。

    阮明嬋又覺稍許失落,心道:這就是大人們常說的“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不說這個了,我們去那邊鬥花玩吧。”杜令蓉建議。

    “我再坐一小會,你去吧。”

    杜令蓉也不勉強,“那你別亂走,我待會再來找你。”

    阮明嬋倒不是假意推脫,而是真想再坐著吃點東西,方才那三個玉露團還沒填飽她的肚子,又不好意思在隻有芝麻大胃口的杜令蓉麵前再叫一盤。現在她幹勁十足地挽起袖子,專心致誌對麵前果盤下手。

    一隻手從她身後伸了過來,袖口堪堪擦過她的臉際,然後拿了一顆櫻桃。

    阮明嬋轉過頭,那人背著光站在她後麵,陰影籠罩她身上。

    “裴劭?”

    裴劭跨了一步,盤起長腿坐在她右側,嘴裏含了顆櫻桃所以說話含含糊糊的,“你怎麽是一個人?”

    他一說這個,阮明嬋便有些警覺,往四周看了好幾眼。

    裴劭看她略顯驚慌地瞪大眼睛,眼角一簇睫毛翹得高高的,不覺笑了一下,大掌蓋在她頭頂,摁住她焦躁不安的腦袋,“別看了,我那幫狐朋狗友打球去了。”

    阮明嬋:“……”這世間大言不慚說自己朋友是“狐朋狗友”的大約隻有他一個了。

    他這副吊兒郎當的樣子,自然而然地就讓她聯想到別人對他的那些負麵評.價,心裏生出一股氣,但轉念一想,初見麵時他給自己解圍、後來留了心替自己找回發簪,此等行徑又不輸於話本裏那些風度翩翩的世家郎君,不免自相矛盾起來。糾結之餘,還頗有些怒其不爭的失望。

    阮明嬋偏過頭,不去理他,櫻桃已經沒了,她便拿了顆枇杷剝著。

    裴劭一手支著下巴,一手搭在屈起的膝上,慢悠悠道:“兵部那司城職方郎中阮明琛是你兄長?”

    阮明嬋剝枇杷的手一頓。

    “官不大,口氣倒挺大,居然揚言要揍我一頓。”裴劭屈起指節,一下一下地敲著案麵,淡淡道:“我和他沒什麽過節,想來想去,也隻有因為你了,明——嬋。”

    最後兩個字,他說得很慢,仿佛在嘴裏細細咀嚼了一遍。

    阮明嬋咬了咬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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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心裏有些緊張,不是緊張自己跟兄長撒了謊,而是緊張阮明琛會真去打斷裴劭的腿。阮明琛常年跟著阿耶習武,看似俊秀單薄的一個年輕人,實則單手就能捏死一隻雞。裴劭雖然人模狗樣地佩把刀,但估計也隻是賣賣樣子而已,肯定打不過阮明琛……這怎麽了得?

    “那你沒事吧?”

    裴劭本來側目看著遠處,聞言愣了一下。

    少女認認真真地看著他,臉上擔憂之情不似作假。瞪大的雙瞳,仿若兩顆光彩熠熠的黑葡萄。

    手裏的枇杷早被遺忘了,那枇杷上掛著新鮮的露水,沿小指滑過,滑至蜜粉色衣袖下露出的一截如霜皓腕,在透過帷幔鋪灑進來的遊弋光束的映照下,仿佛一塊羊脂白玉,玲瓏剔透。

    裴劭的目光定在那滴汁水上,嘴角的笑慢慢凝固。

    阮明琛說的話是真是假他不知道,隻不過想說出來嚇唬她一下,但沒想到她居然信以為真,還替自己著急。

    他沒答話,而是撐著案麵盯著她看,目光灼灼如烈火,燒得她臉頰滾燙。

    阮明嬋也有些後悔方才脫口而出那句話,感覺自己被對方釣上鉤了。她將那顆剝了一半的枇杷輕輕放在案上,擦了擦手,垂下眼,不客氣地下逐客令,“我看你也不像有事的樣子,那你還待在這做什麽?這亭子我和杜九娘承包了,到時候她回來,你也不能厚著臉皮再待下去。”

    裴劭反唇相譏:“你搞清楚,整個曲江園都是裴家的。”

    阮明嬋啞口無言。

    跟他比無賴,果然還是自己高估自己了。

    “那,我要去找令蓉……”

    她話沒說完,站起來的時候突然感覺身後有人扯了自己一把,仰麵往後倒。原來是她的裙擺被裴劭壓住了,也不知是有意無意,壓了整整一大截,他早做準備似的張開兩條長臂,將她圈進了懷裏。

    “我們還沒談完。”

    阮明嬋慢慢瞪大眼。

    “阮明琛那廝終有一日會找我幹一架,在此之前,我幹什麽還裝君子,有便宜不占豈不是虧大了?”

    裴劭垂下頭,看到她如雲發鬢間一支鎦金點翠釵,其上一隻金翅蝴蝶,栩栩如生。他伸手撥了撥,狀似無意道:“我昨日還給你的發簪呢?為何不戴?”

    他不提還好,一提,阮明嬋氣得渾身忍不住顫抖起來。

    虧她還以為他是個正人君子!

    他的兩條手臂,一隻環在她腰間,一隻摟著她的肩膀。而她的後背靠在他胸膛上,不時還有鼻息噴在她裸.露的頸間。十分親昵的姿勢,更何況又是在四麵掛著帷幔的半封閉涼亭裏,舉目四望,外麵的一切都十分模糊,唯有身後人的接觸十分真切。

    在此之前,阮明嬋從未與異性有過這般密切的接觸,連兄長這些年都不再抱她。她眼眶一熱,瞬間覺得委屈,這委屈化為悲憤的力量,連同方才奪櫻桃的恨,新仇舊恨交織在一起,她扒著裴劭橫在她下巴下的手臂,狠狠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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