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往事猶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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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後。大殿。石階下。

    依舊一派清淨。

    我仰頭看看萬人之上的座椅。

    一步一步靠近那石砌的王座,停下,將懷裏的桐木琴放在了桌上,坐下來。

    王座上那人睜開了眼。

    “……你修好的?”他眼中卻依舊沒有什麽神采,隻是盯著琴。

    “是。”

    “碎了就是碎了。”他看看我,又看著琴,單手輕輕撫了撫琴麵,開口問我: “為了替陶冉求情?”

    “你根本不會殺她,為什麽要求情。”

    “哦?……你倒說說,我怎麽就不會殺她?”他以指支額,頗有深意地笑著。

    “你殺不了我,又怎麽可能傷及我身後的人。”

    又是沉默。

    “……我早明白,你不是個任人威脅的弱者。卻仍然失策,隻是因為沒想到你會這樣來反威脅我。你已經拿到了解藥,解了你那些朋友的毒,但是我好奇的是,在這之後,你又為什麽不利用這個條件逃走?”

    “……嗬。我為什麽不走,你會不清楚?嫿魂上的不滅咒——那可不是我下的罷。”

    他眉心動了動。“你居然察覺了。”

    我不屑地偏開了視線。

    本來想問問他其它事情,突然厭惡。

    “屬下告退。”捋一捋裙角,起身離開。

    走到門口方聽見蕩過來一句回聲——

    “葉寧,今夜子時,過來見我。”

    ……

    回到荼蘼閣,卻沒見陶冉影子。

    “葉寧!”

    我轉過身,某人拎著兩壇酒哐地摔放在石桌上。

    然後她直抱起身起手臂瞄了圈這石頭宮殿,“這地方其實和漠神邸沒有什麽區別,都是石頭磊的,冷嗖嗖的,隻不過漠宮要好看些……反正都是監牢,其實也不在乎什麽好不好看。”

    我饒有興趣地看著她,“是嗎,你覺得漠神邸是監牢?”當年她就是因為這個,才逃出去罷——為的是自由。

    她的目光亦饒有興趣地轉向我,微微偏頭,“難道不是嗎?”

    “……和你相處的時候,確實差不多(陶冉扔過來一記勾魂兒的挑眉)。不過那都是滄海桑田幾萬年前的事了,此以後還是沒有你的日子要長。長到足夠我忘了你,忘了那些被關在牢裏的不太愉快的時光。”

    “……哼哼。到底也沒忘得了。那你說,漠神邸在你看來,算是個什麽東……”

    “家。”

    她頓了頓。眉目間溢出些驚怔,被這個字砸暈了般,愣愣地重複了一遍:“家……?”

    ……

    我看著她。

    她卻突然坐下來,拎起桌邊的茶壺把茶水倒幹淨,粗暴地掀了酒壇的蓋子,不顧讚賞那四溢的酒香,把茶壺往裏一壓再拎出來,甩了滿地滿袖的酒珠。

    “陪我喝酒。”陶冉把茶壺端高,冷豔地微偏偏頭,微挑著眉而眼無波瀾地看著我。握著細壺柄的那隻手的手指纖細漂亮,隻是太瘦,纖細的骨節固執而用力地扣住承載著滿酒重量的纖細壺柄,手臂端不太穩,被那重量壓得微晃,那隻手的衣袖依著手臂上傾的坡度微微下滑,清瘦卻雪白的腕段暴露在滿室柔和的月光下。那月光裏肆無忌憚地飄浮著的,是陶冉的動作驚起來的灰塵。

    空蕩,清冷,寂靜,陰暗而灑滿月光,滿室浮塵。這樣的大殿裏,一襲素衣與一抹紫影一立一坐,中間橫著一壺酒。微晃著的壺裏時不時濺出來的一串串玉珠以及落在地上的聲音,竟成了偌大個空間裏唯一的生機。

    一直靜默到浮塵落定。

    我在她旁邊倚了桌坐下來,伸手從桌底撿起來一個長柄小竹筒,拽過陶冉那茶壺往筒上澆了酒衝幹淨,才還回去,自己拿竹筒舀了滿筒灌上。

    陶冉勾唇笑了笑,也去重新壓滿一壺,嘴唇壓住壺嘴傾起了壺。

    “陶冉,你趕緊給我回去,看著蘇顧茶墨,還有你的蕭然,鑽來這裏,是個什麽事理。”我看看她,伸手把那隻仍然傾著的酒壺按下來。

    “算個什麽事理?我還沒問問你,你這一聲聲的‘屬下’,是個什麽事理。”她看過來,滿眼諷刺,“葉寧,你活真是得越來越沒有自尊了。這麽多年,我始終沒有打贏你,但是你卻輕易地成了別人膝下的小鬼,那個男人倒是可以啊,他這一天的唇舌,頂了我千萬年的比試。”

    我又壓筒舀了滿滿的酒,一發喝完。

    “葉寧,蘇顧那一群人到底有什麽特殊,值得你甘願讓你最厭惡的人把自己踩在腳下?”

    “……甘願?……鬼知道。”

    那雙水潤漂亮的眼睛湊近了我,頗自嘲地笑了笑,“我想不透。你告訴我,那些即使死了都影響不到你活著的人,於你到底有什麽價值,能夠讓一個如你驕傲的人情願跪拜敵人。”

    “……陶冉,如果你也有這麽一天,你就會知道,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沒有事情是做不到的,也沒有什麽驕傲是不可改變的。做了這些讓所有人包括自己都訝然的事情,從來也不是想著那些人值不值得才勉強辱己跪了下去,而是跪下去的時候,才明白他們到底值不值得。”

    “……我不懂。”陶冉拔開茶壺蓋子,直接照著壺蓋口飲了起來。

    “我說過,漠神邸是家,但不是因為我在那裏住所以才稱之為家,而是因為那裏有我所愛的人,它才配被稱之為家。要是你不理解,那你再看這裏,你覺得它算是誰的家麽?”

    陶冉喝空了酒,手指摩挲著空壺,抬起垂下去的眸子,直直地看著前麵,良久搖了搖頭,“我不大明白什麽叫家,但是隱約感覺得到這裏並沒有你說的那種氣息。”

    “確實沒有。這裏隻有一個供以安身的宅子,卻沒有家人。沒有人在你結束了一天忙碌後依然等在門口,為你再熱一遍已經熱了無數遍的粥;沒有人照顧你關心你,在你曆盡劫難奄奄一息的時候抱著你哭;沒有人在你受傷受挫後心疼地勸你愛惜自己;沒有人在你被天下唾罵的時候依舊願意守在你的身後……更加沒有人會陪你熬過無數個寂夜——不過在你擁有了家人以後,就算不得是‘熬’了。雖然沒有他們我依舊是活,但是若是沒有他們,四萬年,這四萬年……無法可想。他們於我無比珍貴,所以,我要守護我的家人。”不知道是喝了酒還是什麽的緣故,我的話比平時多了幾倍。

    “陪伴?關心?支持?於我卻沒有什麽意義,可笑的是……你需要這些?”

    “沒有人不需要。不承認,不接受,不覺得,是一回事,感動過又是另一回事。沒有人是真正的鐵心,世界之大,總有那麽一種東西,是能打動你的,即使你因為不曾嚐過而依舊不相信著,你卻不能預見未來是否會改變。但是一旦改變,你就會拚命去守護。你看,值得你舍命的東西存在了,你能不舍命麽。”我有些犯了酒癮,貪戀地,接著舀了兩舀,卻絲毫不覺得那辛辣有多麽刺喉。無以想象,喝酒都是曾經我們的必修課程。

    陶冉認真地看著我,卻又忽然揉了揉太陽穴,指著我笑,“葉寧,你曾經不喝酒,挨了尊掌爺爺的打都不肯,還是應該感謝我,一腳把你踢進了酒缸。”

    “我沒把你踢進去麽?哼哼,尊掌爺爺本來是想練出我們將來參加祭典時候,喝祭酒的氣度,卻險些練出兩個酒鬼。”

    陶冉笑起來,又舀了壺酒,“曦月宗的那群禿老頭子,那一年還遭了災。”

    那時候我和陶冉難得一致地認為,曦月宗裏的長老都是禿子。因為我們認為那裏是整個宮裏最為難的所處——那裏的人明明沒有完成職責的天分,卻還要想破腦袋去證明自己有,以免宗門倒閉,甚至在已經碌碌無為了千年後,已經要倒閉的時候還在苦苦掙紮。實際上,就算倒閉了,也不是吃不上飯,神邸還是養得起幾個退休幹部的……誠然他們作幹部的時候並沒做出什麽幹部的功績。

    陶冉口中的那一年,說的是百年祭典前,曦月宗提供了訓練我倆的酒水的那次(為什麽是曦月宗提供呢,其實這樣一個犄角旮旯的地方想偶爾證明一下自己的存在順便賺些小費也是正常)。不知道是哪個小夥計誰備的酒,後勁過大,以至於我和陶冉暈暈乎乎地大砸特砸了三天,將已經準備好的祭禮器物破壞殆盡,醒來後就看見了苦瓜著臉圍著神邸蛙跳五百圈的曦月宗弟子們。

    陶冉的眸子忽然黯了黯。飲下一口酒。

    “葉寧,提起曦月宗,我倒忽然想起兩個人來。”

    我默了默。

    我自然知道她說的是誰。

    那是我爹,還有她爹。

    曾經聽說就是他們倆最初提議了建立曦月宗這樣一個地方,隻是還未等到它昌盛,他們就死了。

    說起他們,這就關於了我曾經說過的,那個在陶冉逃走前夕提起來的,我們都很厭惡的忌諱。

    我與陶冉自小就很像,即使我們半無意半刻意地把自身風格改異,也依舊是有人歎我們太像。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神邸開始吹起了一陣子小風兒。

    說我和陶冉是異母,同父。

    妤絡姑姑和我娘也並不是不知道這事,卻並沒有反應。

    於是這就更加助長了造謠氣焰。

    最後的結果就是,我和陶冉爭吵之中把這件事捅給了尊掌爺爺。沒想到的是一向秉承老祖遺訓,治門派如治家,不傷門人不殺弟子和藹待之的尊掌,竟然勃然大怒,就在那一天之內,老頭子拔了十二個人的舌頭。要知道漠宮不同於其它門派,它沒有那麽嚴苛的規矩,大家一向是嘻嘻笑笑相處,不像劍道門派,觸門規重則誅,無人無理可駁。我們沒有什麽門規,仿若家人,從不存在誰能因為誰的錯就決定了他生死這事。所以尊掌爺爺此次發怒,不但讓所謂不尊上主之風大大收斂,還起了強調尊卑的作用,使得身份一詞顏色深了許多。

    其實起初我並沒有想到是這個結果,但是知道死了人以後,卻出乎意料的平淡。我對殺人沒什麽興趣甚至我認為自己還是比較善良的,但是當時卻覺得這些人真正活該。這個讓當時已涉世事卻仍然年少的我驚訝的想法使得我一直罪惡地認為我其實更適合作個魔頭。哦,陶冉的反應,她自然是得意,她自己都說了從來沒有什麽家人意識,所以自也不在乎那些人的死活,隻知道造自己謠的人間接因為自己而再也沒有了。

    但是這到底是不是個謠傳我到現在也沒明白,一是牽扯進這件事的長輩總是避開這件事,回避我時不時的探究,二就是尊掌爺爺的做法了,他當年不加審問,沒等我去問就把人給殺了,我總是理解成殺人滅口——即使那時候我對於這個流言十分憎恨,但是我總認為其實那些人說幾句話不至於丟了命,即使是有損元使清譽,打個半死不活也差不多了,更何況元使也並沒有介意,平時有人不分尊卑的玩笑,也不曾見他這樣的暴躁。還是當初小,要是懂得勸阻,留下幾個人來問問,說不定也清楚了。

    然而這件事卻並沒有就此打住。

    是,尊掌的做法使得漠神邸的人皆緊閉了嘴,然而卻並不包括孩子。所謂童言不忌,許些聽了大人風兒小弟子還是難管緊嘴巴,雖然不曾明言,卻相互談起。

    那一天小鈴兒就是聽了這個風,於是貼著陶冉好奇地旁敲側擊,熟料陶冉卻並沒反駁,而是抱起胳膊高傲地哼了哼。

    “就算是這樣,也必是我爹棄了葉寧那廂的娘。你看葉寧那個樣子,就可知她母親也並不是什麽好東西,你別說我娘貴為元使,葉寧的娘,卻是做妾我爹都不稀罕的。”

    那天路過的我拿軟鞭抽暈了小玲兒,還在與陶冉近身打鬥時趁其不備抽匕割了她的頭發。

    我不管親爹何許人,又是不是如謠傳一樣薄情,我娘是還在世的,畢竟不是別人的娘,是我的,陶冉這一番,實打實是巨大的羞辱。曾經的我,為人處世確是最憎恨被人尤其是厭惡的人羞辱。

    “陶冉,你娘又算個什麽東西,要是真如你所言,你娘豈不是插足別人感情,那種被罵作賤人的女人?!”我當時是這麽說的。

    陶冉氣的臉色發紫,當即也拔了鐵鏈鞭,“閉嘴!我娘是元使,要什麽還用搶什麽?看你娘現在在我娘麾下做事情,怪不得天天冷著個臉,為了地位,也著實不要自尊!”

    “你竟好意思說你娘貴為元使?這樣高位竟還鎖不住愛人,不是無能是什麽。我娘不要自尊,那也得看是誰什麽心腸逼她不要自尊,這也罷了,還要好言好語地合作,把情敵放在眼前共事數萬年,到底誰不要自尊?!”

    ……

    這場口舌之爭被尊掌老頭子一個巴掌打停了。

    那自然是打我的。

    但是自那以後陶冉卻再沒提過這樁事,大約是因我這一點破,愈發討厭自己會被說作是個不要自尊的結果,也更加討厭和我扯上姐妹關係。

    不過這事已經淡了,是以我可以如此平淡的拿出來談。其實沒什麽好在乎的,那個爹無論帶給了我多少流言煩惱,他也已經是個死人了,而我那個娘,實在也沒什麽念想。他們不是我真正的家人,又何必為不相幹的人動不該動的氣。

    陶冉一雙眼睛十分妖孽地半垂著,又喝下了一壺酒,整個人都晃起來,跪起來還欲去舀酒。

    “你夠了。”我把她扯回來,本來打算把這廝拎到榻上去,她卻順著我往回拉的勢倒了下來,我慌忙去接住。

    陶冉不知道囈語了些什麽,卻調整了下姿勢直接倚倒在我懷裏還還還頗乖馴地摟了我的腰。小貓一般黏人。

    我就愣了。一時竟不知道該把手往哪裏放。

    ……沒想到陶冉竟是有體溫的,整個人十分的溫軟。倒是我的體溫冷得與這裏十分契合,引得她打了個小顫。

    於是我心一橫伸臂抱住了陶冉。

    “葉寧……葉寧你……你告訴、告訴我……唔……什麽是,什麽是家人……”

    我扯過身上的絨鬥篷把她裹了嚴實。

    “如果有一天你清楚了自己,那麽我們就是彼此的家人——真正的家人。”

    這是陶冉的脆弱。小鈴兒尊卑觀念太重,即使給過陶冉溫暖,在陶冉心裏也並不是什麽家人。她也是沒有家的,從前似乎令她是否自豪的娘,現在看來也不是她心裏的家人。然則我們卻是不同。

    我的酒勁上頭,竟漸漸睡了過去。

    直至窗外的曼珠沙華又開。這般豔麗的顏色,卻開在寒涼子夜,雖然星光點綴流光環身,卻是注定的孤獨。

    ------題外話------

    葉寧還是很貼心的罷,維持一貫,不接受陶冉舀的酒,但是利用衝洗竹筒的機會去減輕了陶冉的手酸。

    還有,她們中間的感情確然是特殊的,但是絕對一不是愛情,可別誤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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