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赤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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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船順著淙淙江流而下,水麵天幕四垂,江畔蘆尖搖曳。
眼下季春已盡,夏日伊始,江麵上的風腥而蒸騰,模糊了遠方水天交接之處。
船欄邊,裴真意麵色沉而冰冷,腦中思緒如麻。
元臨雁所說的一切話,她都下意識地選擇了懷疑、選擇不去相信,但不論如何,“師父”二字都仍舊是一塊被擲入了湖麵的沉石子,那圈圈的漣漪已經漾開,再不是先前那般無波。
是川息嗎?裴真意在腦海中一遍遍搜刮幼時那被刻意掩埋過的記憶,將一條條失落過的線索拚湊在一起。
元臨雁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她自己一時也全無定論。
但若師父當真是客亡於川息,二師姐究竟為什麽要瞞她?
師姐瞞她什麽呢?彼時她不過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瞞住她究竟又何必要呢?
——又或者說到底,其實一切都隻是因為自己並沒有問?
……
裴真意毫無頭緒,一時也就一言不發,隻有垂著的纖長眼睫間或微微顫抖,連呼吸聲都格外清淺。
沉蔻見狀也並不多問,隻是始終坐在她身邊,白皙的指節扣著她的手,將目光垂落在窗外江麵之上,另一手拿著那團扇,輕輕搖轉著把玩。
一時各有所思。
“那裴小姐倒是有幾分姿色。”
另一邊,元臨鵲斜靠在元臨雁懷裏,幽幽忽提了一句:“這麽些年,她倒算得上是我見過頂好看的一個。”
能讓元臨鵲誇出口的人,倒是十分少見。一時元臨雁不由也順著她視線,朝沉蔻看了一眼。
就姿態質氣而言,倒是誠然纖纖綽約、精妙絕倫。容貌更是瞳如剪水、嫵意迷離,入眼便能令人深知人間難尋。
更遑論那顰笑之中偶露的天然風範,確實說是紅塵豔絕也真無誤。
“怎麽,你喜歡?”元臨雁收回視線,同胞妹打趣道:“你若喜歡,那自然是好事。趁著還能玩得動,要不要我去打探打探?”
想了想,她又若有所思地搖搖頭:“不過我看若是好生去求,多半是難成。她雖看起來弱質纖纖,但我敢說,她其實定是個性子極野的人。”
“不過隻要我們阿鵲喜歡,再野再難馴,我都能幫你一根根拔掉她的刺。”
元臨雁說著,指尖刮了刮身邊胞妹的臉頰,麵色盡是笑意。
“想什麽呢。”元臨鵲拍開了她的手,輕嗤一聲眯起眼睛:“你難道還認為我會喜歡她?我能喜歡誰,我誰也不喜歡。”
“——我隻不過是想著你會喜歡,便問詢一番罷了。”她說著,揉了揉自己裙擺下的膝頭,另一隻手理了理元臨雁頰邊的發絲,語調微懶地問道:“怎麽,難得這樣一個非人間物,你便不喜歡、便不想換著試試?”
元臨雁聞言看了她一眼,翕了翕唇後搖搖頭,並未多說。
一時氣氛有些沉默,元臨鵲想到了什麽,緩緩蹙起了眉。
“我知道你總是隻喜歡她一個。”元臨鵲看著胞姐默默無言的樣子,嗤笑:“但那有什麽用?阿雁,她不喜歡你,從頭至尾都隻是同情你、可憐你,從來便沒有喜歡過你。”
“你做什麽不好?為什麽不好好的,喜歡誰都行、喜歡誰我都開心,究竟為什麽,這麽些年了,你總偏要隻喜歡她一個?”元臨鵲的語氣帶了幾分刻薄:“阿雁,她那樣子在我麵前,我光是看著便惡心。”
“阿鵲,”元臨雁搖了搖頭,同她對視,“你到底總是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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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及“自私”二字,元臨鵲的麵色立刻變得冷了起來。即便二人從出生起便攜手默契,從小到大亦是不分彼此,但這些年裏但凡談及這個問題,二人也總還是能出現分歧。
“我自私?”元臨鵲即便是身上無力,卻也仍舊撐著身子坐直了起來,盯著元臨雁:“我若是自私,你以為這些年你還能如此胡鬧?我若是不容忍遷就你,你以為什麽都還是這樣簡單?”
元臨鵲的聲音很低,或許是下意識不願讓旁人聽見了這爭論,又或許是沒了揚聲的氣力。
元臨雁看了她半晌,又將目光掃過了船艙那一頭靜坐著、分毫不往這邊看的裴真意。
“阿鵲,我很清楚我是個什麽樣的人。也清楚你肯容忍我、願遷就我,都不過是因為你看著我,就像是看著自己。”
元臨雁伸手摸了摸她臉頰:“你從來都隻喜歡你自己,勝過任何人。但你無法去愛自己,所以我便隻是你自己的替代品。因為我同你心意相通、麵貌相同。”
“但我到底不是你,也不會與你完全等同。你喜歡你自己,我也喜歡你。但我也喜歡她,很喜歡她。”
或許是太急於同她證明些什麽,元臨雁的呼吸一時都急促了起來,麵色浮上了些緋紅。
“阿鵲,你便當我是在胡鬧也好、是在置氣也罷。但不論如何,這世上已經再不會有第二個同她一樣的人了,再也不會有我那麽喜歡的人了。”
“也隻有她——隻有她即便知道我是怎樣一個肮髒與罪惡的產物,卻也不嫌棄我半分。”元臨雁壓著聲音,握住了元臨鵲雙手:“所有人都厭惡我們,所有人都排斥我們的存在,阿鵲,隻有她不放棄我們。你為什麽不肯去接受她?可我真的好喜歡她、好喜歡她啊。”
“別說了,別說了。”元臨鵲看著她麵色越發緋紅,趕忙伸手按住了她:“我知道了、都知道了。”
但還是晚了些,元臨雁已經咳嗽了起來,腰身都彎了下去,靠在了元臨鵲膝頭,隨著咳嗽的動作而顫抖著。
“……”沉蔻側過了臉,目光很快被這兩姐妹吸引了去。
縱使距離並不很近,那邊聲音也刻意被壓得很低,但沉蔻向來耳力過人,一時便也隱約知道她們是在爭論什麽。
而這樣一場壓抑的爭執到了末,元臨雁卻忽地咳了起來,聲音沉悶又痛苦。
沉蔻默不作聲地看了半晌,盯著元臨雁將玄色袖擺從下頜邊拿開時,那裏多出的幾點深色濕痕,一時無言。
“真意,裴真意。”她看了好半晌,才輕輕推了推身邊裴真意的肩膀。
“嗯?”裴真意回過了神,目光略有些遊移不定,應了一聲:“我在。”
沉蔻抬了抬下頜尖,示意她朝那頭看。
“那個元霈,是否有什麽不治之症?”那邊元臨鵲往元臨雁嘴裏塞進了什麽東西,沉蔻狐疑地看著,朝裴真意幽幽說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有病還能活這樣久,她恐怕也當真是個大禍害了。”
裴真意順著她的指示,定定地看了元臨雁許久。
要說病態,從前這兩姐妹都不是這樣的。
在裴真意記憶裏,元臨雁總是步履生風,一舉一動都總帶了十足張力,平日裏也總喜歡些騎射畋獵一類的玩樂,絕不會是這樣同人爭論兩句便要咳成這般模樣。
而元臨鵲從前縱使疲懶不好動,卻也並不像這兩日所見一般,竟然是顯得近乎弱而無力。
或許當真是自有天收,連命脈也開始枯竭。
裴真意沉默著看了片刻後,移開了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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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自然是好的,再沒有人比裴真意更不願同元臨雁同活在一個人間。
這想法近乎是惡毒,但裴真意並不在乎。這樣想著,她別過了臉,眸光沉沉地看向了欄外江麵。
沉蔻見她自晨間碼頭同元臨雁說過幾句話後,便始終神色鬱鬱,就連自己同她搭話時,她也總是若有所思。
裴真意是將那對話原封不動同她轉述過了的,沉蔻雖不能全然體會到她此刻的糾纏與煩心,卻也還是十分憂心。
這樣想著,沉蔻便朝她湊了過去,緩緩眨了眨纖長眼睫,將視線落在了二人相隔不過咫尺到手上。
這些日子雖然抱過了她許多回,卻好像極少認認真真牽過她的手呢。
沉蔻看著裴真意修長纖細的指節,一時心思微動,伸出手去。
那方裴真意倏地被扣住了右手,脊背下意識僵了僵後,立刻就收回了落在江麵上的遊移視線,轉而看向了身邊沉蔻。
沉蔻見她縱使略感意外,卻也並未同最初那般掙脫,一時心下不由萬分愉悅,眉眼彎彎便露出了個極為惑人的笑來。
她同裴真意對視著,麵對著對方明顯含了問詢意味的眼神,也並不說要做什麽,隻是伸出手去,五指擠入了裴真意指間,緊密地扣住了她右手。
這隻手執筆之時,筆底可行雲遊龍,一勾一畫間春枝乍發。但握入手心時,卻又顯得柔軟而過分纖細。
沉蔻默不作聲地揉了揉她手心,麵色妖冶如舊之餘,卻又帶了些不明顯的撫慰意味。
“怎麽了?”裴真意見她不論舉止還是神情都有異於往常,不由得終於還是問了出來:“何故如此?”
她一時隻當是自己沉默了這樣久,沉蔻或許是終於感到無趣了。
於是她便也回握住了沉蔻的手,指間輪番扣了扣她手背:“想同我說話?”
沉蔻點點頭,見她終於同自己開了口,心下難免歡愉。
“裴真意,不要一個人陷得太深。”她說著,將二人手背翻了翻,視線落在了裴真意不染丹蔻而微微泛粉的指甲上。
“雖我涉世未深,但有些事情,你若是煩憂,便其實都是能同我說的。”她說著,又揉了揉裴真意手心。
“你不是一個人了,從今、到後,永遠都不是。若你陷入泥潭,我便必定會親手將你拉出,而若你我皆在,我也必定會以身渡你。”
她說著,另一隻手抬起,輕輕摸了摸裴真意頰邊:“所以你若煩憂,便也說與我聽。你若愁苦,便也留與我解。真意,我當真是十分喜歡你。你便信一信我,好不好?”
江麵粼粼,水波澹澹,沉蔻聲音清幽而柔,一時令裴真意心神都片刻恍惚。
原來她並不是無事可做,也並不是感到了無趣。
而是始終、一直都在看著我。
裴真意恍然間緊緊握住了手中沉蔻的指節,某夜於鈴聲風裏、於夢醒之間所出的心意再度浮現。
人都是自私的,裴真意在清楚不過——其實她也是。
她手中便握著無瑕又無垢、最令她渴求向往的一切。
——而若有這樣的可能,若她也這樣喜歡著我。
我便願同她如此,永遠永遠都不要分開。
作者有話要說: 親媽表示胃裏有點難受(。)
哭了呀,平常二十章都是能開車了的,但看著這次好像不行了,啊!我可真是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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