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夏明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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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明存是個瞧不出年紀的人。若說二十出頭,那年輕的臉上帶著些揣測不透的老成。若說三十朝上,那他的精氣神都是不合時間的年輕。

    他的臉幹幹淨淨,幹淨的不像個長工。伯府別的管事小廝固然也都齊頭整臉,笑容可掬,但卻不像他那樣。當了下人的,再怎麽好看那帶笑的神態都滲透諂媚和小心,但夏明存不一樣。他的笑在看到芸芸的時候忽然出現,像一隻白鴿刷的飛向藍空。很幹淨。

    於是,芸芸多看了兩眼。

    夏明存確實不是一般長工。他也沒有一直在江州。他上過族學,接受了全麵而完整的課業。不過那是很小的時候,他還在京城。師傅說“你不是我教的學生中最聰明的,卻是最清醒的。”孩子們不懂,但感覺老師的話不太像誇獎。

    當時,他有個大家庭,有許許多多的兄弟姊妹,他在這些爭奇鬥豔博取關注的兄弟姊妹中默默透明。他讀書便讀書,寫字便寫字,紮馬步便紮馬步,不偷懶不奉承,既不給老師找事兒拿喬,也不給師父額外的孝敬。他說“當學生便認真當學生”。

    他父親生娃太多自己都認不全,偶爾一時興起,給孩兒們展開庭訓,“不知道孝順的王八羔子,整天吃飽了飯就惹是生非,以後男娃子給我每天跑五裏地,女娃子每天繡一朵大月季。耗沒了力氣自然就安生了。”號令一出人人自危,但迅速的,大家就發現自己多慮了。因為老爹愛蹴鞠愛雙陸愛馬球愛垂手,愛的東西太多了,但監督孩子恰不在範圍內,他打了一場酣暢淋漓的球賽以後,就把這件事拋在腦後,比他的孩子們忘的還快。

    就夏明存,持之以恒,鍥而不舍,仿佛迷上了奔跑的感覺,繞著護城河,風雨無阻寒暑不斷……代價就是他的鞋子壞的尤其快,身條抽的尤其長,他鞋料和衣料的龐大耗用惹怒了公中,自己的娘不得不賣繡當簪來彌補。

    別的兄弟姊妹嘲笑他,他隻說一句話“當兒子便認真當兒子。”

    有一天北風蕭蕭雪花飄飄夏明存還在跑步,一個過路大爺看見了,招手讓他過來。夏明存頭上背上冒著騰騰熱氣,仿佛從鍋裏撈出來的羔羊。大爺問羔羊:“我注意你有一陣了,兩條腿兒哪有四條腿兒快,願意跟我去兵馬司不?”

    “喂馬?”

    “也可以騎騎。”

    “騎馬打球?”

    “也可以打打人。”

    “那行。”

    他騎馬騎的尤其快,後麵看是一縷青煙,前麵看是一道閃電,惹得其他馬也發瘋似的撒蹄子狂奔,整個營地獵獵風響雲湧地動。他來了以後,群情激奮,馬情也激奮,打架鬥毆次數翻倍遞增,連公馬都提前發()情。

    某天,他勒緊韁繩身子低伏於馬背,一躍三丈,跳過亂流縱橫的山澗,迎風而立,逆光回首,風呼呼從腳底劃過,紅纓和晚霞一起亂飛,群雄瞠目,半晌道:“你瘋了?”

    他正色道:“騎馬便認真騎馬。”

    他是個獨特的人,吃飯睡覺鍛煉乃至寫字都帶著一股莫名的狠勁兒,大家都跟他不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太親近。在這以後也依然不親近,隻是看著他時,眼神裏多了點東西,那是一種可以稱為敬畏的情感。這種情感在兒子看老子,凡夫看神仙,狼牙看頭狼的時候很容易找到……

    等到武鬥場上他出拳如風,疾如雷霆,挑戰他的人一個個被打趴下時,大家對他的成績,已經不覺得意外了,意外的是他的神情。一般人打著打著會打出火來,雙目赤紅,須發戟張,甚至怒吼,咆哮,罵娘……他卻始終很冷靜,眼神冷如雪,肩膀硬似鐵,跟吃飯,跑步,騎馬,寫字的時候沒差。拿起鋼槍仿佛拿起筷子,放倒對手仿佛夾斷麵條。

    大家不再問了,因為問了他也隻會說“打架就認真打架。”

    大爺喜歡他。偶爾請他喝酒,笑嗬嗬的說“腦筋太靈活的人往往都不大老實,你還是頭一個呢,讓我說不準是太聰明還是真憨直。”

    “哪有那麽複雜,當騎兵便認真當騎兵嘛。”夏明存同樣笑著。他笑起來真好看,安靜而柔和。但大家依舊不同他太親近,因為他的認真,曠日持久的認真,在他周身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氣場,這氣場構建起一道透明的牆,將他與大眾隔離開來。

    多年後,夏明存自己想想,還是開蒙的先生一語中的。他的認真來自於他的清醒。他的清醒傳承於他的母親。她的母親是個卑微低賤而認真生活的女子。當歌舞伎便認真當歌舞伎,鐵琵琶紅牙板背酒令練酒量。後來被買來當妾就認真當妾,婉轉承歡於男人身下,小心侍奉於主母麵前。主母是個續弦,一味奉迎老爺自保,對她這安分而敬業的妾還算滿意,有了娃還可以自己養。她當娘便認真當娘,宵衣旰食無微不至。後來她病了,整個人都變得馬馬虎虎,夏明存曾渴望會有奇跡發生,但黑白無常執行拘魂兒索命的任務也格外認真……

    如果他對自我的清醒認知來自於母親的耳濡目染,那對世界的清醒認知則來自於弱冠時候淒風苦雨的秋天。他家上上下下一百多口被綁在刑場上,瓦亮的鬼頭刀寒光閃閃。人頭翻滾,血液噴湧,腥甜的味道充斥著街巷,連著三場大雨都沒衝洗幹淨。

    據說……罪名是謀反。他一點都不認為他那個隻會提籠架鳥的爹會有當皇帝這樣崇高的理想。但朝廷中有人認為他有……

    他沒有被殺。大爺把他藏起來,隨後遠遠送走了。他從必死的命運下活下來,深深震撼於大爺的膽大妄為之舉匪夷所思之能。

    “您不會落個包庇株連?”

    “不會。”

    夏明存後來發現他大爺畢竟是他大爺。

    皇帝殺完後立即悔了,但他不說。帝王是不能錯的。仇恨太重,遺孤放近了太危險,就對大爺的行動睜隻眼閉隻眼。

    其實帝王想多了,夏明存對父親也好,兄弟姐妹也好,認知模糊的很,感情也淺薄的很。前者是一個聽著威嚴但實際形同虛設的符號,後者是一個聽著花裏胡哨實際上也僅僅花裏胡哨的集合。

    對他們沒有愛憎,對帝王自然就談不上仇恨。

    芸芸走到他跟前,微微昂起頭,黃昏的陽光讓她眯起了眼睛,眼神迷離而帶著點好奇。近距離看,這是張簡單而美麗的臉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出眾美麗的事物總是讓人印象深刻,於是夏明存牢牢的記住了她說的每一個字。

    “當長工幾年了?”

    “兩年。”

    “兩年也敢叫長工?”

    夏明存笑了笑。他無法控製自己麵部輕鬆而愉快的神情,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樣嬌俏而鮮活的姑娘了。

    這長工當的確實不長。家變之後,也不是沒人來找過他,但他已經跑過船種過樹圈過魚塘做過豆腐……他生活的挺充實。充實到讓那些試圖拉他做一番驚天偉業的人感到遺憾和氣憤。這個人完全忘記了自己也曾赴過瓊林宴,也曾打馬禦街前,他似乎就沒有考慮過報仇雪恨重整家業登上人生巔峰,這種看起來最合理的打開方式。

    世人說起壯誌難酬誌大才疏還會有點遺憾但說到胸無大誌便會嘲弄甚至激憤了。夏明存在他們眼裏就屬於此列,明明一身才幹卻變著法兒平凡。

    夏明存從不解釋也不惱怒,他的沉默和我行我素再次成了一道隔絕的牆,與此同時人們終於想起來:唉,我們好像並沒有很熟,幹嘛要去指手畫腳呢。

    “難道你不想找回自己失去的一切,證明你的強大?”最後來見他的是個小公子,華冠麗服秀色可欺。

    “我不覺得自己失去了什麽,何來找回?況且什麽是強大呢?”夏明存嫻熟的擺弄手裏的藥草:“不是有了征服天下的本事就叫強大,而是明明能征服天下卻還能記起自己想要的是桃花甜酒籬笆。”

    能力容易催生欲望,本事越大往往越容易被驅動□□控,小公子很想用“抗住誘惑堅守本心”來修飾的行為,但最終還是氣憤的跺了跺腳,悵然離去,臨走前恨恨道:“流水老竹你,籬笆女人狗。”

    夏明存聽了產生兩個念頭,第一,流水無情老竹無心,罵的還挺好聽。第二,他想找個女人。

    但想法還沒兌現,就大暴雨了。山洪一泄就衝垮了半個村子,他費勁吧啦刨啊刨,刨出一堆形狀各異的屍體,於是隻好進城訂棺材。

    “反正還是要埋土裏,那挖又出來幹啥嘛”

    “棺材還是要有的。”

    “怕這裏變鬼村啊?”

    “遇到了,沒法不管。”夏明存心裏隱隱有個念頭,當年京城暴屍的一百多家人也有自己這樣的閑人管一管嗎?

    一時沒有那麽多錢,於是他就當了尋了這個出賣勞動力的差事,出賣的時間還不短。一晃眼,過去了兩年。

    芸芸細細打量著他,又問:“知了肉好吃嗎?”

    夏明存原本以為她沒有問題了,已預備走人,聞言,便拿了片樹葉,把烤的發黃的知了掐頭去尾,露出中間暗紅的一指肚大小的肉粒呈遞給她。芸芸低頭看了看,示意他把手抬高。夏明存照做,她探身,低頭,粉紅的小舌輕輕一勾……

    夏明存心裏一突,仿佛有隻小兔子輕輕跳了一下,一瞬間,重新找回了當初的想法:我想有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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