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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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已到冬天,天色陰沉沉的,仿佛要落雪,芸芸看著下人籠上火盆,又把換洗的衣裳在熏籠上熥好。史三的下肢是麻痹的,感覺非常遲鈍,對冷熱的反應都很緩慢,曾經下人不走心,火爐放的太近了,燎皺了綢褲,腿上烙個泡竟然都沒有察覺。他自身難以產生熱量,如此早早把衣衫熥暖,也可以穿得更舒服。
史三靠在暖而鬆軟的玉墨色靈芝紋如意大靠枕上,微微眯著眼睛,好似犯困,芸芸見狀,輕手輕腳的走過來,拿掉了火爐上嘟嘟作響的水吊子,把朱紅蝙蝠紋的大窗子放下來。她回頭示意兩個健壯婆子把人抬到床上去,哪知微微一動,史三就睜開了眼睛。
“床上去吧。”芸芸溫言軟語。
史三搖頭:“這樣挺好,那櫥子裏悶得慌,反倒睡不著。”
兩個婆子絲毫不敢說不字,當真就放著。無人敢勸,更無人敢強。芸芸歎了口氣,挪了張凳子,在他身邊坐下,拿著錦皮褥子綉起來。史雲長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迷迷糊糊地又合上眼睛。恍惚間,想起小時候,他雖體弱,但還能行走,當時還有表妹,特意捉了蝴蝶來討他歡心,再後來他越來越廢……
初開始人們惋惜,憐憫,再後來變成了麻木,笑話,嫌惡。他成了累贅和負擔。老太太越偏愛他,眾人就越嫌惡他……他最大的幸運,該是死在老太太之前。
老太太衝喜的想法,他是反對的。“何必再耽誤一個姑娘。”
“你放心,窮人家多的是溺馬桶落風塵的姑娘,我們這是舍財祈福做好事。祖母說是好事,就是好事。”
老太太霜華滿鬢依舊很有魄力。原本他已心死,現在卻生出不甘。
史雲長這一閉眼,再睜開,就是日暮時分,他扭頭看到芸芸,這個溫軟的妻依舊守在旁邊。刹那間心中有些異樣,便在往常,下人也都躲懶去了,需得他搖鈴來喚,她竟然還在……
芸芸察覺,扭頭一笑:“爺好睡,昨晚兒竟沒有休息好嗎?”
女人一旦柔情似水起來有種海樣博大深邃的魅力。
史雲長剛欲答言,又皺眉,搖手,讓芸芸先出去,叫下人,芸芸十分聽話的退出,片刻後婆子拿著夜虎子和銅盆出來。史雲長並不願意在她麵前暴露自己殘缺的軀體和太多的不堪。芸芸願意成全他僅剩的矜持和可憐的自尊。別的夫妻或許得水乳交融,但史雲長需要的,更多的是體麵。
等到下人走出去,芸芸才捧著一盆水仙進去,金黃色的小花盈盈開著,香味嫋嫋,室內的異味和壓抑都漸漸驅散。芸芸無處不在的細膩妥帖簡直如同一場春雨,婉約,低調,卻無處不在,潤物無聲。
她的安分守己和溫柔沉默,使所有人都認為三房的日子就會這樣河溝行破船般,謹慎而艱難的走下去。包括老太太,包括一眾下人,和那個奇怪的長工。
芸芸在認真的生活,做一個妻,認真的去討好她的夫。但素來以認真為原則的夏明存卻忽然不認真了。
於是,小泥鰍偶爾看到夏明存對著三院的天空發愣,好像遇到什麽難題。
“夏哥,你咋了?”
“我預備把兔子從蜘蛛洞裏拉出去。”
“然後呢?”
“但是兔子已經在蜘蛛洞種胡蘿卜了。”
小泥鰍覺得他夏哥喝高了。
芸芸主動去找他,夏明存顯然很意外。芸芸也意外,她細細打量著夏明存總覺得他哪裏不對勁兒,那種精明而清爽的感覺不見了,混雜了猶豫混濁的東西。
“少奶奶”小泥鰍撒著手跑過來,芸芸笑著從袖子裏拿出一袋碎銀子:“去給大家發,每個人都有,三爺的心意。”
眾人一股腦的湧過去,吵吵鬧鬧,喊著“謝謝三爺,謝謝三少奶奶。”很快,就隻剩下了夏明存一個。
芸芸四下望望,從袖子裏拿出一錠完整的銀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子給他。夏明存笑笑,卻不接:“三爺對您很大方啊,這麽大的齊整銀塊兒。”
“你自然是跟別人不一樣的。”芸芸笑著說,這口吻也像主子拉攏得力的下人。
她等著夏明存主動開口,說她的龜。她對這個長工有種謎一樣的信賴,總覺得他什麽都能給自己做,也什麽都能做好。衝什麽這樣自信?就衝那天他撲倒腳下給自己當橋!
夏明存歎息,極輕聲的道:“少奶奶,您的玉龜隻怕拿不回來了。”
“嗯。嗯?”
夏明存於是伸出手,對芸芸白而細的指尖輕輕一握,又把銀子推回去。
芸芸有點意外,她知道這事不好幹,畢竟沒什麽線索又隻有他一個人,但如果隻是事情有難度,也不至於讓他如此氣餒,他現在的神態看上去就像信佛的老太忽然發現觀音像被老鼠啃了一樣。
芸芸堅持把銀條推了回去:“給你的,拿著。大過年的,我不想看你不開心。”
夏明存愣住了,這句話的重點應該是大過年的。這是個很有意思的現象。一切破事都不提一切爭吵都消泯,因為大過年的。
但此刻夏明存腦海裏卻隻盤旋著一句“我不想看你不開心”“我不想看你不開心”此中的關懷和在乎實在叫人難以輕舍,他心裏顛三倒四翻騰幾遍,愈叫他翻扯出屢屢情誼。
了不得,多情總被無情惱——芸芸已轉身走人,紅色的鬥篷在冬日寒風裏翩飛,像花又像蝶。夏明存對自己遭遇的事,做出的決定向來拿得準,現下對芸芸卻又拿不準了。
越是拿不準越是想入非非欲罷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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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年,史雲長的秋冬都在一日三餐三頓藥中度過,嚴重時甚至專門請了大夫駐府養護。而今年冬季,他竟除了往日養身的藥,再沒進過額外的藥劑,連精神都一日日好了。
老太太喜笑顏開,三院裏奴仆釋懷,連在外的大爺都來了信表示寬慰,唯一不高興的,就是李氏了。今日老太太又命人叫芸芸過去,說年下裁衣裳,問她喜歡什麽花色,還要打些好的首飾。李氏心中略有不忿,往日可都是盡著自己挑的呀。她許芸照顧丈夫不是應該的?這得算醜表功吧,我常年當家就沒有功勞苦勞了?
她的心腹王婆子看她麵色抑鬱,便拿了點薄荷油輕輕給她按兩個太陽。“新修的茅坑還有三天香呢,三少爺是那個樣子,老太太自然多體恤新人,太太您又何必憂心呢?這家裏還不是依仗著你?為著年下往來各種大小事務,您累壞了吧?”
李氏懶洋洋的抻了抻腿,悠長的吐出口濁氣。“說實話,你覺得這新娘子到底怎麽樣?”
“寒門小戶的,上不得大台麵。我聽迎嫁的王管事說了,她許家就一個老婆子一個老馬夫,她連個貼身使喚的丫頭都沒有,當歸茯苓也不過是才收攏的。在家裏熬粥做針線,跟咱們家的下人一樣,要不伺候人怎麽這樣得心應手呢?這麽久了,在老太太跟前,連句話都不敢大聲說,木頭美人!”
這夾槍帶棒的話說的李氏輕鬆了點。“照你這麽說,這三少奶奶也就這點本事了?”
“她那本事管理好三爺就是頂天了,她可沒那眼力心力搶奶奶的管家之權。”
王婆子見開解了她,又湊趣兒說話:“太太您趕緊懷上個哥兒要緊,大房放不下臉跟咱們爭,三房眼看要絕後,您何必把這種阿貓阿狗的放心上?”
“哎,”李氏歎息:“這史家一天不如一天,真正好東西都在老太太手裏呢,我說是管家不過是個跑腿兒的。老太太又偏愛美人。她選來選去選上許家,為啥?這孫媳婦是她自己喜歡的。”
“老太太再偏愛……也擱不住三少爺幹耗油不出菜呀。”
這話倒是真說到點子上了。別叫三爺真一天天好起來,那才是見鬼呢。
李氏眯了眯眼:“這三少爺究竟怎麽樣了,叫胡大夫再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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