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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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畿,長樂宮。
飛簷落雨,與長信殿中絲竹聲聲共響,高太後斜倚靠手小憩,頭上的靈芝金步搖光華燦爛,隔著朦朧紗屏,恍若仙人天妃。屏外,年僅十二歲的朱雲薑親捧了太後要的華衣,稚氣未脫的臉龐顯露微笑,顯然是心情頗佳。她七歲時父親亡故,後便得高太後詔入宮侍奉,為人乖巧伶俐,行事謹慎有度,是以太後讓她隨侍左右,如今已有五年了。
宮人附耳輕聲報掌殿女官,掌殿便轉入屏風後稟報:“殿下,高夫人與女公子已到禁中。”
太後嗯了一聲,緩緩睜開眼睛,由掌殿攙扶坐正,她見朱雲薑候著,笑問:“什麽時候回來的?也不言語一聲。”
雲薑揚起微笑,恭順道:“婢子回來了約摸一刻鍾,見殿下小憩,便不敢打擾。”
“來,到我身邊來。”太後慈愛地對她招招手。
“諾。”雲薑將華衣交遞給旁人,輕移蓮步,乖順地走近太後,在她身後跪坐,貼心地為她捶背。
“見過你兄長了?”
“諾,兄長人長高了,也曬黑了。婢子謝殿下恩典,準婢子與兄長相見。”雲薑人雖小,然力道夠足,一番推捏按揉,太後受用無比。
“你兄長如今在北軍裏供職,日後曆練一番後掙下功名,也算是告慰你父親在天之靈。”太後愜意地眯了眯眼,雲薑正欲開口再次謝恩,宮人便通傳高家人到了。
來的是高夫人周氏與小女兒文宣。這位高夫人周氏乃是高太後胞弟驃騎將軍高盛的妻子,亦是當朝丞相周平的親妹,可謂是夫家娘家皆是權貴,雖未得誥封,但無損她的尊貴身份。
雲薑悄悄抬目,打量著來人。高夫人圓臉秀美,人未語先露三分笑意,和善無比,服飾以紫色為主,上繡鸞鳥祥雲,裙擺邊下竟閃閃發亮,端得是一個昳麗生輝。身旁的文宣身著襦裙,染的是西域的石榴紅,並不多見。發上揪了兩個小髻,綴著珍珠串兒,生的亦是團團的小臉,眉心點了朱砂,小小的身子,活像天尊身邊的童女。
高太後顯然十分喜愛這位小侄女,亦招她到身邊來,愛憐地摟著她拍著,笑道:“咱們小文宣出落得越發標誌了。”
高夫人笑道:“這宮裏都道文宣生的像殿下,殿下這般說莫不亦是誇獎自己。”
“你這牙尖嘴利的,才一會功夫,話裏倒轉了七八個彎。”太後笑罵道。
“還不是殿下寬和好性,容妾身肆意說話。”
“如此,哀家便下詔不許你說話了,文宣,咱以後不與你娘說話可好?”太後輕點文宣的臉頰,文宣短短胖胖的手指亦點回太後鼻子,奶聲奶氣道:“不好不好,會把娘憋壞了。”
聽後,兩人都噗嗤一笑,就連雲薑亦輕聲笑起來。
“你看,你女兒這般小都知道你嘴巴一刻也閑不住。”
“哎呀,該打該打。”說著,高夫人便裝樣般輕輕拍擊嘴唇,太後便笑罵她幾聲猴兒。
笑語一陣,太後道:“我意選文宣入主椒房。”
這一說,可把高夫人驚著了。“殿下,文宣這才七歲……您這般抬舉,妾身惶恐。”
“這有什麽,先帝在世時都道文宣貴相,是入主椒房的命。她又與陛下中表之親,咱們親上加親,於高家,於陛下都是好事。待過得兩年,出了孝期便可。”太後摟著文宣親親熱熱說話,“文宣,你可喜歡皇帝表兄?”
文宣笑眯眯道:“喜歡。”
“那可願嫁你表兄,住到椒房殿去,日日都可見到姑母了。”
文宣有些茫然,她不懂嫁娶之意,隻回頭去看她母親,高夫人微笑點頭,她便亦點頭道:“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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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p; 雲薑眉頭微蹙一下,意識到便旋即又舒展開來,恍若無事。她這般年幼,便要嫁給陛下做皇後嗎?雲薑腦中浮現天子眉宇裏不散的愁鬱,也是,他那般年幼,不也是做了皇帝嗎?
“雲兒。”雲薑聽太後喚自己,便回過神來應諾。
太後道:“你去尋陛下,讓他晚間來長樂宮用膳。”
“諾。”話罷,她向太後、高夫人福身,悄然離殿。
黃昏,長樂宮。
趙郢應時前來用膳,傅母為他布飯,有他喜歡的餅餌,他略略比往時用得多些。
“郢兒,我昨夜夢到先帝了。”太後道。
趙郢抬首望向太後,默然待她繼續言說。
“先帝在哭,說他無法看到你成家。”
“是兒臣不孝。”他垂下眼睛道。
“我與四位輔佐大臣覺著,驃騎將軍高盛之女文宣,毓秀名門,端莊和順,美姿容,有才情,可堪椒房。”
“高盛之女?您說的可是表妹?”
“正是,年節時你曾見過。”
趙郢握著杯盞的手原本想放開,此時卻緩緩收緊,指節泛白,帶著微微的顫抖。
表妹,他那年方七歲的表妹,不過是稚齡女童,何來姿容才情,又談什麽端莊毓秀?
不過是一場荒唐的聯姻罷了。
他眼中嘲諷的神情一閃而過,變為深重的無奈,最後歸於平靜。
趙郢的手指緩緩鬆開,恭順地垂下眼眸,道:“一切皆聽母後吩咐。”
太後讚許地點點頭,讓他再進食一些。
他木然地望著案上皆是他喜歡的食糜,竟泛起一陣惡心,再也無法吃下。
天家的婚姻,從來都是姓氏的結合,哪有什麽情愛……
翌日,下晝。
講學之事應已結束。雲薑奉太後之意送貢果給趙郢。才至了未央宮,誰知中黃門告訴她,陛下今日突發意興,到漸台觀鬥雞去了。
鬥雞?宮中民間鬥雞風盛,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皆以鬥雞為樂。但他素來喜靜厭鬧,怎突然想看鬥雞了?雲薑心中狐疑,但仍往漸台去。
漸台乃是先帝所建之高台,位在太液池中,四周無路,需乘小舟去往。雲薑遣內侍搖船,時值深秋,湖上秋風頗盛,小船有些搖晃,她小心扶著船舷,一邊不住地梳理鬢發,以防容亂不敬。上至漸台,果真見天子趙郢席坐,兩隻雄雞正鬥的凶殘,皆毛聳翅飛的,周邊黃門皆高聲喝彩助興,而天子默然觀鬥,神色寂然,看不出喜怒,與周遭熱鬧喧嘩形成強烈對比。
她稍稍整理衣裙發髻,跪至天子麵前問安。
趙郢的眼睛忽而有了閃亮,雖麵上依舊波瀾不興,但比方才有了些神采。他輕聲道:“你來了。”
雲薑恭敬呈上果品道:“太後殿下遣婢子前來送貢果。”
“知道了。”他正值男子變聲之期,嗓音變得低沉,“你若無事,便陪朕一會。”
雲薑心中一驚,稍稍抬首,趙郢右手雙指微支額角,唇邊露出笑意。他時年十三,卻早早行了冠禮,打扮與成年男子無異,且他比同齡男子尚高出一頭,隻是體型偏瘦,麵色較白,看起來像是有十五六歲一般。
他見雲薑不答話,道:“怎麽,不願?”
雲薑旋即搖頭道:“謝陛下。”便跪侍在他身旁,為他布茶置果。
“鬥雞很吵。”他輕聲道,隻他二人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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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nbsp; 雲薑道:“陛下若是不喜,便命他們撤下去罷。”
他卻搖搖頭,道:“太安靜了,亦不好。”
“那……婢子為您讀書解悶?”
趙郢偏首看了看她,笑了。
“也好。”
侍從撤下鬥雞器具,亦迅速打掃好滿地的雞毛。侍中杜忠送來幾卷書,雲薑問道:“不知陛下想聽哪一本?”
“挑你喜歡的即可。”趙郢換了個姿勢坐著,斜倚著靠手,唇角微微上揚,饒有趣味地瞧著她。
雲薑被他瞧得心鹿亂撞,忙避開他眼睛,卻不知雙頰悄悄爬上緋紅。她拾了卷《詩經》展開,恰好是《漢廣》一篇。她自七歲入宮,一直得大長秋(1)教導,禮儀、學識皆比一般女官強上許多。且趙郢登基前多在太後宮中讀書,她伴隨左右,亦曾得過指點。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 漢有遊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 之子於歸,言秣其馬。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 之子於歸,言秣其駒。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童聲清脆郎朗,雲薑讀罷抬首,見趙郢眼中亦染上笑意,她頓時羞得臉紅,生怕是讀錯了或做錯了什麽讓他笑話。
“你沒有念錯。”他似乎能讀心,“隻是這詩,不應念得如此……”他頓了頓,似在想如何形容她方才的讀法,“如此歡喜。”
雲薑很是羞赧,又低下頭來,道:“還請陛下賜教。”
趙郢撐著頭,複將那首《漢廣》吟出。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 漢有遊女,不可求思。”他嗓音低沉,凝視著身旁的雲薑,眼中莫名帶著絲絲渴求。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翹翹錯薪,言刈其楚; 之子於歸,言秣其馬。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翹翹錯薪,言刈其蔞; 之子於歸,言秣其駒。”至此,他的聲音中夾雜著歎息,仿似真的如詩中男子一般地憂愁著,感慨著江河的寬廣,讓他無法渡江到達對岸。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最後,他再度沉吟複歎,目色中的光亮如寒風中的火把般漸漸熄滅,重歸古水無波的樣子,隻剩黑黑的眼瞳。
雲薑聽得入神,仿似真的瞧見了青年男子對江愁歎的模樣,他已吟畢,她卻尚在神遊。
她尚年幼,還不懂情愫,隻覺得趙郢如今哀愁著,卻不懂他在哀愁些什麽。
“雲薑……”他輕聲喚她。
“諾。”她回神應答。
“他求不到他心愛的姑娘啊。”
雲薑一臉稚氣懵懂,趙郢輕笑搖頭,“算了,你還不懂。”
雲薑見自己已逗留頗久,應回長樂複命,便向趙郢告辭,趙郢擺手允去。她下漸台時,耳邊似乎隨風傳來一句楚辭,夾雜著無盡的歎息。
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2)
(1)大長秋:大長秋是皇後所用的官屬的負責人,宣達皇後旨意,管理宮中事宜,為皇後近侍官首領,一般由宦官擔任。
(2)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出自戰國時期屈原的《離騷》,意為“這些都是我內心之所珍愛,就是讓我九死(或多死)還是不後悔。”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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