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求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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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國,都城聞喜。
聞喜王宮內分東西王庭,其東設含光宮,為太子居所,趙襄自五歲得封太子後,便別母移居此宮。
平旦,趙襄自覺醒來,值夜內侍聞被褥動靜,便起身收攏帷帳,傳傅母女官伺候太子梳洗。左列女官各端漱口鹽茶、楊枝、盛著紫薇露的金痰盂、淨麵巾子與金盆、溫度適宜的楓露茶;右列則由內侍奉捧上衣、下裳、外袍、腰帶、配飾、套襪、鞋履等恭候。
趙襄一言不發,由著傅母女官為他洗漱梳發、穿衣著鞋。寒涼秋日之晨,一杯楓露茶下肚,胃裏暖暖的,早起竟未感一絲不適。他心中有些彷徨,大概這等伺候待遇,要五年後才可再次享受了。
初初知道可出宮進學時,他還是高興的。他自小長在王宮中,甚少外出,對宮外一切皆有好奇,便滿口應承了他父王。誰知隨後母後告知他,在宮外一切吃穿用度皆為平民,亦無眾內侍女官妥帖服侍,居在草廬,寢無軟榻,食無魚肉,著麻衣,過清苦生活,他便有些惆悵了,但還是希望著能出宮看看的。
幾日前,他命近侍小丁出宮看看楊家到底是什麽光景。小丁便服出宮打探,恰好偷看到如鏡用戒尺打著兒子楊超的手板,楊超痛得嗷嗷直喊娘,如鏡鐵著一張臉便打得越發狠了。聽小丁回報時,他不自覺撫撫自個兒手心,哆嗦得說不出話,以前他背不出書,太傅也隻是打他身邊的侍學童子啊。
那時,他半是安慰半是天真對小丁說:“本宮乃晉國太子,諒他不敢打我。”
小丁搖搖頭說道一事,他回宮時,於宮道得遇大王與相國散步交談,依稀聽見什麽“不上進,自該打”“寡人不會怪罪”之類的話。小丁苦著臉道:“奴才曾聽老人們提起,如鏡先生當年位居太中大夫(1)時,便敢直諫先帝,是個不畏強權的孤直之臣……”
趙襄聽後,無力頹坐於席,久久無法言語。
這時,小丁捧了銅鏡讓他觀整儀容,趙襄見鏡中人依舊是白胖一張臉,隻是心情不佳,並無笑容。小丁寬慰道:“殿下,請露出寬和的神情罷,大王與娘娘都在等著您呢。”
趙襄勉強扯出一個笑,旋即覺得實在太難看了,還不如不笑,倒顯出他身為太子的莊重。今日他穿的隻是尋常樣式的學子衣袍,並非太子常服,隻是材質自是上乘,並未覺得不舒服。
待至中庭,晉王趙鬱、王後盧氏皆在。趙襄依禮向父母請安,趙鬱見他恭順有禮,精神尚足,並無頑劣不愉的樣子,心中亦頗滿意。隻是對兒子不可太過仁慈,循例是要耳提麵命一番的,方想開口訓導,身邊的王後便開始歎息,對著趙襄溫聲細語地話別,趙襄亦一派依慕之情,攥著王後的袖子不放,可憐巴巴地望著趙鬱。
趙鬱無奈撫額,果真是慈母多敗兒。
王後昨夜輾轉反側睡不著,好不容易在四更天時合眼歇了一會,今晨起來不知敷了多少胡粉才堪堪遮住倦容,今見到兒子,又忍不住要好生歎息一番。趙鬱等了半晌,終等到額上青筋跳得歡快,厲聲道:“過來!”
母子倆皆被他吼住,王後才收住了話,讓他到趙鬱跟前去。
趙襄其實對父王又敬又愛,平日裏頑劣起來不知分寸,隻消一聽聞趙鬱的聲音,他便立時乖順如羔羊。他走到趙鬱跟前,不敢抬首,生怕見他怒容。趙鬱歎息一聲,取出一塊小巧精致的護鏡,親手給他掛上,道:“這是龜茲國(2)的護鏡,是先帝賜予寡人的,如今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寡人賜予你,配之可保平安。”末了,覺著自己實在太過溫和,便又沉下臉嚴厲地添了句,“要聽先生的話,若敢不從,便永久不得歸宮。”
趙襄看看那塊護心鏡,又抬首看看趙鬱,眼眶忽而升起一層薄霧,隻強自忍住,退身幾步,稽首父母,道:“兒臣定不負父王母後所望。”
而後,由相國引而登車,親送至十昌裏。
此行,晉王隻許他帶小丁同往,就連撫育其長大的傅母亦不許同去,令他化名盧子助,隻著尋常學子打扮,坐尋常普通的牛車,表明了不可外言身份之事,權當自己隻是個潛心求學的學子,而非晉國東宮太子。
“相國……”他喚栗翊道。
“殿下有何吩咐?”
“五年後,本宮當真可以回宮?”他愣愣瞧著周遭宮景,心中惴惴不安,五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足以改變很多人事。
“是,大王與先生五年為期,五年後,殿下便可回宮與大王、娘娘團聚。”
牛車悠悠駛出宮門,他回首看了宮城一眼,厚重的宮門緩緩關上,一切又複歸平常。他撫按衣內心口的護鏡,心中空落落的,不論他如何按揉,都填補不了空洞。
十昌裏,楊夫人早早便在門口張望。見一輛牛車慢悠悠駛來,車上坐著栗翊與兩個小童子。她便趕忙迎上去,見禮道:“大人萬福。”
栗翊笑道:“楊娘子,我把學生給先生帶來了。”說著便親手抱了趙襄下車,與他道:“這位是楊娘子,你該喚她一聲師母。”
趙襄抬頭直直瞧著眼前這位身形豐滿,麵色和善的婦人,不甚情願地作揖道:“師母。”
這可把楊夫人嚇得夠嗆,堂堂一國太子向她行禮,她深覺自己要折壽了。雖丈夫與她說過太子此次求學乃是化身平民學子,不可外道,她仍是覺得惶恐的緊。她忙雙手做輕扶狀,卻又不敢觸碰趙襄,貴人萬金之軀,她一介草民觸之則為褻瀆不敬。
栗翊見狀,無奈一笑,道:“咱們先進屋說話吧。”
楊夫人懊惱地拍了拍自個兒,笑道:“瞧我這記性,大人請進。”說著便將三人帶到屋中。
屋中,如鏡安坐看書,見來人不起身迎客,亦不抬眼,隻道:“可是來了。”
栗翊向他拱手道:“恕在下來晚了。”
“學生可來了?”他目光依舊未離書卷,便是太子來了他亦安之若素。
栗翊示意趙襄見拜師禮,趙襄執拗不拜,長揖,神情倨傲道:“晚生盧子助,見過先生。”
如鏡恍似不聞,一任看書。
栗翊見兩人那般,歎息一聲,隻好先行告辭。楊夫人親送栗翊出門,她無奈搖搖頭,隻心中向元始天尊禱告,兩人莫生什麽事為好。
屋內寂然,如鏡徑自看書,把趙襄晾在一旁,絲毫不做理會。趙襄見他對自己的作揖完全不理會,氣得胸口發疼,亦不願說話,徑自尋了墊子坐下,靜靜環視著屋子。
鬥室狹窄,磚屋木梁,陳設老舊,還算是幹淨,隻是他坐不慣這硬墊子,總覺得硌得慌,故他又站起身來,四處走動,而如鏡隻安然看書,並未理他。
他轉了幾下深覺無趣,便踱步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到屋門,小丁在外立著,偏頭不知在看什麽。趙襄順著他的目光,竟望見一棵桑樹下,有一小小的青衫身影,正赤腳跪坐在地上不知做什麽。
他命小丁替他穿上鞋子,緩緩走近那邊,原是個女娃娃,不過七八歲的身形。
“你可要吃餅?我做麻餅很拿手呢。”女娃娃說道,奶聲奶氣地,透不出的可愛。
趙襄以為她在問自己,一時不知道如何搭話,俄而,道:“我從不吃的。”
女娃娃聽到有聲便轉過身來,笑道:“我不是在問你啊。”眼瞳漆黑如墨,又帶著光亮,好似無月夜空中,最閃耀的星宿。
趙襄從未見過像她這般玉致可愛的小女孩,圓圓的一張臉,唇邊掛著一對渦,笑起來眉眼彎彎,像極了新月。而布裙下微露的一雙白嫩腳丫,小小的,似能瞧見筋脈一般白皙透亮。他並無姊妹,宮中侍女皆比他年長,見著他都或跪或拜,他從未在意她們長相如何。而能近身伺候的都是有資曆的傅母、女官,是以,對於年紀相近的小女孩,他甚少得見。
“那你在跟誰說話?”他問道。
女娃娃抬手一指,短短胖胖的手指指向對麵的小泥人,笑道:“他呀。”
他才看見,女娃娃坐在地上,置了兩個泥人,仿似一男一女,地上有幾個陶碗,碗裏有的盛了水,有的是碎葉子,有的是一顆顆小泥丸。他不懂,便問道:“你這是在做什麽?”
“我在做兒戲呀。你不知曉嗎?”女娃娃道,眼裏分明流露出笑意。
趙襄被說得耳根略紅,他誠然是未見過民間遊戲,但被她那般一笑,麵子上掛不住,倨傲道:“男兒大丈夫,自然不玩你們女兒家的玩意。”
女娃娃秀眉一蹙,扁了扁嘴不看他,手上擺弄著碎葉子嘀咕道:“跟我阿哥一樣。”
“你在嘀咕什麽?”趙襄高聲道。
“我說你跟我阿哥一樣!”女娃娃亦不甘示弱,高聲答他。旋即她才發覺,她並未見過這人,看著亦很麵生,不像是十昌裏的居民,她道:“你又是什麽人?為何到我家來?”
趙襄今天本就心情抑鬱,與父母分別,進屋便被如鏡晾了許久,今又被這個女娃娃嘲笑,他別開頭,忿忿不語。
女娃娃見他不理人,撅著嘴收起兒戲碗具,穿鞋欲行,道:“這是我家,也不知道你怎生進來的,快些回你家去罷。”
趙襄腹誹,要是我能回家去,自然不必在此受氣。
此時,楊夫人從庖廚出來,顯然是聽見他倆高聲了。她喚道:“意巧,你在高聲嚷嚷什麽。”
意巧抱著碗具泥人跑向母親身邊去,委屈道:“娘,不知哪來的怪人,衝我嚷嚷。”
楊夫人笑了笑,撫著她的額發道:“這是盧家哥哥,是你爹的學生,日後便住在咱們家了。”又道:“你是主人家,多讓著哥哥些。”
意巧不可思議地望著母親,她扁嘴搖搖頭。
趙襄見楊夫人助著自己,便得意道:“你是主人家,得多讓著我些。是吧,意巧妹妹。”他咬重“妹妹”二字,得意的緊。
意巧皺眉撇嘴,隻覺眼前這人十分討厭,扭頭抱著泥人當即便回了屋,不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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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p; “您別見怪,意巧她平日被她父親寵壞了。”
“無妨,男不與女鬥。”趙襄出了些悶氣,忽覺神清氣爽,負著手繼續在院中踱步。
意巧直直奔往父親所在的廳堂,道:“爹,外邊的人真是您的學生?”
如鏡見寶貝女兒來,便擱下書卷將她抱至膝頭,笑道:“等他行了拜師禮,便是了。”
“那可是要住在咱家?”她摟著父親的脖子,悶聲悶氣地問。
如鏡撫撫她柔順的長發,“那是自然。”
意巧立時扁了嘴,撒嬌般靠在父親肩頭上不言語。這樣的怪人,為何要與我同居一室。
此時,趙襄又回到屋內,見意巧摟著如鏡撒嬌,如鏡一改方才冷若冰霜的麵色,顯得整個人非常慈愛,他想起離宮前趙鬱陰沉的臉色和那番嚴厲的訓導,忽而覺得背有芒刺。
如鏡亦見到他,啟聲道:“可行過拜師禮了?”
趙襄別臉直立不語。如鏡觀其行事,倒略有先帝年少時期的風采。便是他的容貌身形,亦頗有幾分相似。
“無妨,你不拜師,老夫亦不敢為汝師者,便請栗大人帶你家去。”
“你……你敢!”趙襄心中慪火,顯得有些氣急敗壞。
意巧見趙襄對父親這般倨傲不恭,心中更厭他幾分,對他做了個鬼臉,便起身回房,再不欲見他。
氣急的趙襄在如鏡眼裏就像一隻舞爪的小貓,在臉上寫個王字便以為是老虎了,他捋須笑道:“老夫當年掌議論之事,便是對著先帝,亦敢。”
門外的小丁輕輕扯趙襄衣袍,低語道:“殿下,若是大王知道了……”
他心中擂鼓,父王氣惱起來有他好果子吃。心中想起先太傅曾言: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3)
罷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便順了幾氣,步至屋中,以左手覆右手,拱手於地,頭也緩緩至於地,是為“九拜”中最隆重的“稽首拜禮”,道:“弟子盧子助,今拜先生為師,潛心修學,如侍父母。”
如鏡撫須而笑,“善哉,愛徒若子,無違師道。”
門外的小丁終鬆了一口氣,他抬首望望無雲晴空,日光耀得他目眩,再不敢直望。
(1)太中大夫:官名。秦官,掌論議,秩比千石。漢以後各代多沿置。
(2)龜茲國:古代西域大國之一,以庫車綠洲為中心,最盛時北枕天山,南臨大漠,西與疏勒接,東與焉耆為鄰,相當於今新疆阿克蘇地區和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部分地區。都城在延城,據考證,在今庫車東郊的皮郎古城。
(3)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出自《周易·係辭下》,譯文“尺蠖這種小蟲子身體彎曲起來,目的是為了伸長;龍蛇這樣的事物,身體是要蟄伏起來的,為的是可以繼續生存。”意為為了以後的發展,不妨暫時委屈一下,順便積蓄力量。
作者有話要說: 終於見麵了~趙襄的設定暫時還是個熊孩子,後期會有成長。我不想他從小就是懂事成熟的孩子,畢竟成熟的孩子,容易讓人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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