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一章 胡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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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畿,未央宮宣室殿。

    宣室殿中挖了三個地池,引活水而入,中有錦鯉四遊,可讓皇帝伏案勞累之時,觀魚解悶。

    趙郢撐著頭讀著一簡奏章,曲周侯高盛為一個名叫東郭德的人求封爵位。東郭德……趙郢仔細回憶,似乎是安定大長公主的一位麵首,曾在年節時陪侍公主入宮朝拜。他的手指輕點在這個名字上輕點,喃喃道:“東郭德……”

    杜忠在一旁為他奉茶,道:“似是安定大長公主府上的,當年奉先帝之命去服侍大長公主的。”

    趙郢冷笑,展開竹簡,至末有丞相周平的批語,“臣平否議”。他覺得有些新奇,平日裏的奏章皆是“臣平已閱”,皆是他讚同準意的,今日卻有這樣一卷否議的,著實難得。趙郢道:“可是專司文書的黃門有疏漏?”

    杜忠疑惑問道:“陛下何出此言?”

    他的笑帶著涼意,眼底依舊是古水無波,道:“丞相否議的奏章,如今竟能出現在朕的禦案上,可不是疏漏嘛。”

    杜忠靜默不語,心中知他是在嘲諷,而專司文書傳遞的黃門早已跪伏在地告冤。那黃門道:“奴才真真切切點算過一切奏章,並無疏漏,請陛下明察。”

    趙郢慢慢卷起竹簡,語帶好奇道:“朕倒很想知道,周丞相何故否議。”

    “陛下可要傳丞相入宮?”

    趙郢點點頭,杜忠便即刻傳人出宮去請周平。

    半個時辰後,周平著朝服入殿求見。他自知趙郢必會詔他入宮,早早便在府中候著,果不其然。他正容肅色,端得是一派凜然。

    “賜坐。”趙郢望著堂下這位身段已稍稍佝僂的丞相,他的鬢發微微露白,隻是那雙眼睛依舊銳利如鷹,似能洞穿世間萬物,直擊其弱,一招致命。

    趙郢自小得周平教養,兩人名為君臣,則更像師生。他記得,幼年之時,周平還未位居丞相,授任太傅,陪伴他讀書。周平手把手教他寫字讀經,與他相處的時日更多於先帝。那時候,他是真心實意地依慕周平,將他當做自己父親一般尊敬。

    隻是後來,他漸漸覺著周平與從前不同了。

    少年血氣方剛,初登大寶,自然有許許多多的意願。那些意願,一次次被四位輔佐大臣異口同聲那般駁回,高太後亦斥責他的意願幼稚淺薄,不似君主。如若他有所不循,那些煩人的太學儒生便在宮門長跪不起,扯著嗓子幹嚎著求陛下三思,直至他妥協退讓,換得一句“陛下聖明”,作鳥獸散。

    這些,很多時候都是一把把利刃,一刀一刀打磨著他的初生的、尖銳的棱角,變成日日端坐在龍座上的麵目模糊的人,最後被供奉在太廟裏,成為一個時代的象征,由史書寥寥幾筆,評說功過。

    他凝視著周平,而周平亦對上他的眼睛,他道:“朕欲聽丞相為何否議曲周侯的奏章。”

    “曲周侯妄言,又何須理會。此等無知之章,應丟庖廚,以供柴薪。”周平不以為然道。

    “朕記得,那位東郭外人,是先帝令他長久服侍大長公主。曲周侯此次為他求封,亦是念他服侍大長公主有功。”

    周平道:“東郭外人於國家社稷並無建樹,若此次允封,陛下讓那些為大齊拋頭顱、灑熱血的軍士們作何感想。”他心中冷笑,曲周侯為東郭外人求封列侯,是想讓東郭外人得尚公主,一以討好,二以感恩,這安定大長公主可在立後之事上出了不少力,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促成這段荒唐婚姻。如若此事既成,高家的手便伸得更長了,很快便能來掐住他們四位的頸脖,掏心挖肺。

    “丞相說得是。”趙郢想了想,故意道:“其實封他個虛位亦無不可……安定姑母青春寡居,先帝亦頗為憐惜……”

    “陛下!”周平打斷他的話,正色嚴肅道:“朝中知其虛位,但百姓不知,隻知攀龍附鳳便可謀得好前程。於是父母教其子女;師者授其學子;外官傳其吏人,重裙帶,輕實才,亂朝政綱紀,敗國中風氣。”

    趙郢被這番義正言辭一驚,心中滿意。末了,他頷首道:“依丞相之意便可。”

    “陛下聖明。”

    兩人閑談一會,趙郢便命周平出宮回府。他雙指輕輕捏著眉心,顯得有些疲憊。黃門令陳敏上前為他輕輕按揉著手臂肩膀,絮絮叨叨勸他多休息。

    此時,黃門令傳報,安定大長公主進獻一批樂師舞姬,是幼子江揚特意從西域招來的胡人,尤擅歌舞,說是為陛下解悶。正好趙郢有些悶乏,準傳。

    俄而,樂師分坐兩邊,皆用胡樂。羌笛一響,有七八個胡姬翩翩而入,輕紗半遮麵,身著華彩舞衣,正中有一著湖藍舞衣的舞姬尤其出眾。杜忠聽聞胡女舞姬腰肢纖細,舞姿曼妙,且褐發碧眸的,高鼻凹眼的別有一番風情,如今一見,果然是不同凡響。

    他側首觀趙郢神色,隻見他一手撐頭,目不轉睛地盯著那藍衣舞姬看著,嘴角竟勾起一絲笑意。

    那藍衣舞姬似乎膽子頗大,幾個回旋步便轉到階梯之前,步步嫋娜踏上階梯,在趙郢的案前獻舞。眼波流轉多情,輕紗朦朧掩笑,纖手搖擺,腳步胡旋,那舞衣隨著她的旋轉飛舞,恰似一隻藍色的蝴蝶。一舞終了,舞姬單手鞠躬致禮,道:“麗姬獻醜。”

    杜忠訝然,這胡姬還會說漢話,且說得與一般漢人無異。趙郢一笑,道:“你會漢話。”

    “回陛下,奴婢在大長公主府上學會的。”

    “你叫什麽?”

    “奴婢名喚麗姬。”她以輕紗覆麵,一雙眼睛甚是深邃明亮,眼瞳子的顏色比漢人淺上許多,隱隱像琥珀。

    “麗姬?古時吳王的西施亦稱麗姬,為的是她容貌無雙……”趙郢溫言道。

    麗姬一笑,抬手緩緩解下輕紗,露出真切容顏來,“不知奴婢可否擔得麗姬之名?”而露笑意,端得是一個明朗美豔。

    輕紗緩落,杜忠隻覺他此生再不可移目他人。他從未見過如此明豔奪目的女子,濃眉深目尚多情,唇色檀紅未施朱,肌膚皓白猶勝雪,舞姿曼妙動未央。她符合漢人對遙遠的西域一切美好幻想,鮮明的胡姬容貌又讓人覺得陌生,使人不禁側目,因而印象深刻,美麗又奇異,無法忘卻。杜忠的心跳得飛快,他隻覺無法呼吸。

    趙郢對胡人無甚感覺,亦覺得這麗姬可擔“豔光四射”一詞。他道:“你自擔得起。杜忠,賞。”

    杜忠卻仍沉溺在麗姬的容色之中,並無應諾。趙郢側首望他,見他頭一回露出這般神往癡迷的神色,亦微微一笑,對陳敏道:“有人無酒早已酣醉。”陳敏笑而應諾。

    杜忠這才回過神來,連連告罪。趙郢擺手道:“無妨,食色,性也。”他深深凝望著那美貌的麗姬,笑意染上清冷,道:“連杜忠都迷住了,安定姑母好眼力,尋得這人間絕色。”

    蕙草殿的陵陽氏惜敗,所以轉送這美貌胡姬來嗎?趙郢覺得事情變得有些有趣,笑道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留罷。”

    麗姬笑而應諾,旋即與一眾樂師舞姬退下。欲要離開大殿之時,卻大膽地回首,對殿上的趙郢綻出一個豔麗的笑容,顛倒眾生。

    杜忠心中惶惶不安,他不可對陛下的女人有非分之想,他隻是臣子,心中隻可盡忠不可有私。隻是麗姬的回眸一笑,他的心又如小鹿亂撞,悄悄抬手撫按心口,都快跳出胸膛了。

    “杜忠。”趙郢喚道。

    “諾。”

    “你亦覺得那麗姬美豔罷。”趙郢飲茶,轉而抬眼望他。

    “臣惶恐……”杜忠忙跪伏在地,叩首謝罪道。

    “朕說過,食色,性也。無妨。”趙郢擺手,示意他起來。

    杜忠起立,仍帶寒意的春日裏,脊背沁出陣陣冷汗,他萬不敢覬覦陛下的女人,亦不能讓陛下認為他有不臣之心。他姓杜,不單單作為杜忠而存活世上,身後還有杜氏一族,休戚與共。

    趙郢目色沉沉,他見杜忠惶惶不安的樣子,心中生出個有趣的念頭,他唇角微揚,問陳敏道:“朕的掖庭,嬪禦幾何?”

    陳敏應道:“回陛下,掖庭內得幸宮人唯陵陽氏一人。”

    “陵陽氏……”他又想起那夜的境況,女子溫熱的身體,如水蛭吸附,臂上霎時間汗毛倒立,他強壓著喉間嘔意,嗓音清冷:“打發去蠶室,朕再不想見她。”

    陳敏麵露難色,杜忠道:“陛下,陵陽氏好歹是大長公主指來服侍的人,這般做,可有不妥?”他心中知曉,這位皇帝姑母頗得先帝寵愛,為人跋扈不甚好相與,又可肆意出入內宮,便是高太後對她亦禮讓三分。她為長輩,給子侄伺候的人,子侄不予名分便算了,還轉頭發落,就如狠狠打她一耳光,杜忠真恐她惱羞成怒。

    “有何不妥?”趙郢信步走下台階,一步一步走近魚池,道:“姑母不是自知那陵陽氏不成器,才獻了麗姬入宮嗎?”

    他目光投往看魚池,裏頭錦鯉追逐嬉戲,好不歡樂靈動,緩緩道:“這個麗姬,便挺好。”

    杜忠心中了然,果然是合中心意。一想及麗姬顧盼生輝的情態,心中便突突不已,古語言紅顏禍水,真是不假。他忙撇去這些不忠之念,拱手賀道:“恭喜陛下得此佳人。”

    趙郢低頭看一條錦鯉本佁然不動,卻俶爾遠逝,唇邊有玩味的笑意。

    臨淵有魚,岸有釣者垂鉤,後有觀釣之人,他隻覺事情越發有趣了。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有小可愛問到杜忠是不是太監……這裏蟲兒很正直地告訴你們,他不是!

    可能大家因為是他的職位“侍中”產生了誤解,這裏科普一下。

    侍中:古代職官名。秦始置。兩漢沿置,為正規官職外的加官之一。因侍從皇帝左右,出入宮廷,與聞朝政,逐漸變為親信貴重之職。

    《齊職儀》載:"漢侍中掌乘輿服物,下至褻器虎子之屬。"就是說侍中是皇帝近臣,任務很雜,掌管皇帝的車、轎、衣服、器物等,甚至還負責給皇帝端尿盆(大家想象一下杜忠要伺候趙郢上廁所的場景,就知道他倆有多親密哈哈哈哈)。但也會參與朝事,因此官因身居君側,常備顧問應對,地位漸趨貴重。

    杜忠哥是四大輔佐之一的杜安的兒子,代表朝臣派係,而安定大長公主是外戚派係的人物。這樣說大家應該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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