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三章 迷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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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畿,長樂宮。

    掖庭令(1)李彌忽被召往長樂宮,他著實是有些惶恐。因陛下年輕,宮中嬪禦不過一二,且陛下甚少臨幸後妃,多在清涼、溫室(2)二殿就寢,掖庭令一職著實有些空閑。今忽得太後傳召,真不知是為何,他生怕自己行事間有所疏漏不足,驚動太後慈駕。

    他細聲詢問引路的宮人道:“這位姊姊,不知殿下傳我是為何事?”

    宮人笑道:“李令,婢子不過是一介傳話宮人,又怎會知殿下的事呢?”

    李彌訕笑,便不在問。至長樂,他恭恭敬敬地跪拜高太後,掌心微有薄汗。

    “掖庭令,我聽聞陛下留了一名西域舞姬在掖庭,可有此事?”太後斜倚在靠手上,手中宮扇繡了蝶戲榴花,輕輕搖動,扇上的百和香淡淡浮動,她眼眸半闔,很是風雅。

    “回殿下,確有此事,此舞姬乃安定大長公主進獻,日前陛下曾傳其到宣室殿中獻舞。”李彌心中暗道奇怪,這安樂大長公主與太後素來親密,進獻舞姬一事怎太後好似不知一般。

    “那陛下,可有臨幸?”太後微微坐正身子,語氣平淡。

    李彌搖首,道:“回殿下,未曾。”

    太後點點頭,道:“若她被詔幸,湯藥之事不可疏忽。”她重新合上雙眸,就著冰碗涼氣,稍稍假寐。

    李彌心領神會,道:“諾,臣必謹慎。”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太後又怎會讓那個西域女子有誕育皇嗣的機會,不過是養在掖庭的玩物罷了。同樣,李彌想起另一個玩物,同樣是大長公主進獻,隻是被陛下厭棄冷落,廢去蠶室服役,困在這深宮中苟延殘喘罷了。

    李彌回到掖庭官署中時,命吏者傳那位西域舞姬前來入錄簿冊,吏者卻道她一個時辰前被陛下宣去了上林苑。李彌稍稍蹙眉,看來掖庭似有新秀而起了。

    上林苑,君王春秋之日多幸上林射獵,苑有飛閣輦道與內宮想通,往來方便,先帝尚武,在苑中置親兵羽林衛,由大將軍王邕統領。隻是現是夏日,且趙郢性子喜靜尚文,甚少行遊獵之事。他忽發意興駕幸上林,讓一眾公卿大臣摸不著頭腦。

    趙郢漫步在扶荔宮中,杜忠、雲薑隨侍。此宮栽種有各色南方果植,其中菖蒲百本,山薑十本,甘蕉十二本,留求子十本,桂百本,蜜香、指甲花百本,龍眼、荔枝、檳榔、橄欖、千歲子、甘桔皆百餘本。

    他途徑一棵荔枝樹下,仰頭望道:“朕記得母後說,朕年幼之時,這荔枝方從交趾移植而來,而今已經長得這般高了。”

    杜忠笑道:“臣聽家父言當年先帝破南越,南越懷王為求存活,便進獻了百餘株荔枝。隻是京畿地寒,這些荔枝或萎或病,隻得這一株堪堪存活下來,雖無結果,但先帝依舊珍視。這般一想,亦是十年前的舊事了,”

    趙郢伸手折下一枝葉把玩,道:“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它本不生於此地,強行移植,又怎能好。”他眼中有淡淡的哀愁,似言荔枝,又似在言自己。

    杜忠知他心意,並未言語,隻靜靜陪伴。而雲薑則滿是好奇地摸了摸那荔枝樹,她幾次前來都不甚注意到,今來一講才發覺原來是有來曆的。

    “樹挪死,人挪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活。”忽而一聲鸝音傳來,麗姬麵掩綠紗,身上著了碧色漢族的宮衣,織有繁花錦紋,鞋履上綴有銀鈴,行動鈴聲清脆,嬌俏可愛。

    雲薑頭一次見胡姬,心中暗驚,此間宮人個個都靜默不敢高聲言語,這胡姬竟敢未得允諾便放肆插話。

    隻見麗姬抬手解下麵紗,遵循漢禮跪拜見禮。雲薑這才看清她的容色,心中自慚形穢,不忍再望。旁邊的杜忠,仍端著侍中氣節,隻耳根稍紅發燙。

    趙郢並未在意,道:“你方才說什麽?”

    “奴婢方才說,樹挪死,人挪活。”她笑道,“荔枝樹從南移北不活,是因水土不宜,隻是人則不同,人懂變通,變則通,通則活矣。”

    趙郢一笑,眼中頗有意味道:“小小胡姬,亦曉大理?”

    “奴婢從西域到中原,便像葡萄移植中土。中原處處風俗與西域不同,奴婢若不加以適應,便隻得萎死,又何得有幸侍奉陛下。”麗姬深邃眉目染笑,眼波流轉,嬌媚增豔,身著漢衣亦擋不住她不經意流露異域的風情。

    杜忠輕輕歎息,雙眼深深凝望在她身上,他單手負後,拇指輕輕撫娑著。雲薑望見杜忠眼中流露異樣,趙郢亦對這胡姬麵色溫和,她深深感慨一句,傳言西域女人懂媚術,誠不欺我也。

    “有趣,故而你改著漢家衣裳,行漢人禮節?”趙郢道,眼中閃過欣賞之色,“朕還是喜歡看你穿胡服的樣子。”他繼而漫步前行,麗姬應諾隨行,她嬌聲風趣,與陛下說西域見聞解悶。

    杜忠並未跟上隨行,雲薑疑惑問道:“侍中何不隨侍?”

    杜忠擺手笑道:“陛下有佳人相伴,你我又何必去打擾。”

    “陛下喜歡那胡姬嗎?”雲薑望著兩人遊園甚歡,心中竟有些不知滋味。

    “陛下日漸成長,身邊亦需有女子服侍。”杜忠道,他目光未離二人,尤其是麗姬。

    晚間,雲薑向杜忠告辭,獨自回到禦宿苑中。不久,宣曲台那邊傳來一陣胡樂之聲,她訥訥地坐在榻上。

    他喜靜,嫌絲竹亂耳,他勤於政務,不喜遊幸苑囿,他是君王,一切維護威儀,麵上一貫風平浪靜,喜怒不形。

    隻是而今,都因為那個胡姬有所改變。

    雲薑不由得想起神明台上的一夜,他亦是流露出這般溫和的神色,邀她水中賞月,鬢邊耳上仍記得他手指挽發的觸感,他喚她名字,祝她生辰長樂,一切都好像夢裏一般。想及此處,她胸中竟有些氣悶,似被人澆了一碗冰鎮梅子湯一般,心頭又酸又涼又膩。

    她的臥榻臨窗,窗外有棵高大的桃樹,如今是夏日,桃花早早謝了,側臥望著桃樹出神,伴著隱隱約約的胡樂,隻覺得眼皮很重。幽幽間,她竟嗅到了淡淡的龍涎香。

    龍涎香…… 這般珍貴的香料,誰能用得……

    “雲薑。”她聽見有人喚她,睜眼一望,是他。

    珍貴的龍涎香又有誰用得,唯有他了。

    他落座在她榻邊,抬手將她頰邊碎發輕輕挽至耳後,問道:“你為何不高興?”

    雲薑有些不知所措,她搖搖頭,癡癡道:“奴婢沒有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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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見趙郢一笑,耳邊的手帶著憐意,順著耳廓滑落頸脖,惹她輕輕一顫,酥酥麻麻的,她不敢躲。而後那手落至她胸前,撫著她的心口,輕聲道:“你的心告訴朕,你不高興。”

    “心又怎會說話……”她愣愣地垂眸道。

    “人的心可比嘴巴老實多了,它跳得很快,在說你很不高興。”趙郢眼中含笑,又問道:“你為何不高興?”

    雲薑腦中昏昏,許是龍涎香太好聞了,許是他的嗓音帶著蠱惑,將她心神弄得有些迷亂,她問道:“陛下可是喜歡那胡姬?”

    她問出才覺得自己失言,忙捂住嘴。而趙郢卻伸手輕輕移開她捂嘴的手,拇指撫娑她的下唇,他眼中帶著溫柔的笑意,搖頭道:“不喜歡。”

    “可您從不喜歡歌舞……卻總是要她獻舞……”

    “太安靜了,亦不好。”他眼中似乎有些落寞,“雲薑,朕會害怕。”

    雲薑心中柔軟,撫上他的手,靜靜不語。高高在上的他,也是會害怕的人嗎?

    “那你呢?是因為胡姬而不高興嗎?”

    雲薑輕輕“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他嘴角微揚,撫在她心口的手溫溫熱熱,讓她覺得又重又踏實。

    他俯身,在她額間落下一吻,眼中有星河浩瀚,“如今高興了嗎?”

    雲薑一震,隻覺雙頰火燒,她呆呆地望著趙郢,久久不能言語。

    “雲薑……雲薑……”

    雲薑被叫聲一驚,忽然睜眼,隻見阿若立在榻前搖她肩膀。她愣愣地坐起,環顧四周,哪有什麽龍涎香……

    “莫在桃樹下睡覺,容易遭夢魘的。”阿若笑道。

    雲薑點點頭,抬首而望,窗外唯有桃樹隨風招搖,沒有胡樂聲,沒有龍涎香,沒有他。

    原來隻是一場夢……

    她不自覺撫上自己胸口,女子的心纖弱敏感,跳得飛快。

    她又抬手輕撫自己額間,他輕輕吻過的地方,有些悵然。

    真的隻是一場夢嗎?

    那建章宮神明台的夜晚,承露盤上的水中明月,是不是也隻是她的一場夢……

    手背上忽而有灼燙滴落,她隻覺世界萬般朦朧模糊,心口鈍痛得不行。

    阿若見她如此,忙問道:“可是做噩夢了?”

    雲薑搖搖頭,道:“沒,是個好夢。”

    “那你哭什麽?”

    “因為我醒了。”

    雲薑捂住眼睛,淚水從她指縫溢出,一滴一滴落在被上暈開。

    注:

    (1)掖庭令:官名。秦後宮有永巷。漢武帝改為掖庭,置掖庭令,由宦官任職,屬少府管轄。掌宮人簿帳及蠶桑女工等事。

    (2)清涼殿、溫室殿。漢宮名。天子夏日居清涼殿,冬日居溫室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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