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十五章 遇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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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畿,丞相府。

    明輝堂中陳設珍饈美酒,四位輔佐大臣齊聚一堂,周平居首神色平和,其餘三人麵色凝重,停杯不飲,投著不食。

    大司農杜安率先打破沉默,道:“丞相,陛下已在上林苑有三月了吧。”

    周平默默頷首飲酒,陛下自仲夏便離宮遊幸上林,雖期間政務無漏,但別宮太久終是不妥。何況這次遊幸上林,還流出陛下盛寵一位西域舞姬而日夜歌舞不休的傳言,有失天子威儀。

    太尉許光道:“陛下這般縱情聲色,都言是因了那禍水妖姬。”他目露憂色,陛下自小文靜好學,自登基以來更是勤政不輟,從未說因喜樂遊玩而離宮過久。

    “都是安定大長公主之過,引了那種魅惑主上的女人入宮。”大將軍王邕忿忿道,他劍眉倒豎,虎目圓睜,頗有沙場殺敵的氣勢。他飲盡一杯,將酒杯狠狠往案上一放,案上果食竟有輕微顫動。

    周平撫須沉吟:“陛下尚在少年,好聲喜色亦是平常。”他身旁的婢女用銀刀劃開一隻西域引入的石榴,露出裏頭粒粒飽滿晶瑩的果肉,他取食數粒,口中清甜四溢,讚道:“新鮮。”

    杜安道:“丞相莫不著急?這大長公主與太後、曲周侯過從甚密,若他日勢眾成熟,於我等,必是大害。”他心中焦急,宮中眼線回報,陛下近日常詔大長公主幼子江揚陪侍左右,待杜忠大不如前,宮人紛紛議論言杜侍中失寵,江揚有望入宮加封侍中一職。

    周平緩緩道:“我道陛下一時新鮮,便如這石榴方傳入我國之時,先帝不亦時常惦記取食,過些時日也便膩味了。”

    許光道:“這……任由陛下這般放縱嗎?”

    王邕搖首道:“自然不可,陛下近日常詔江揚入侍,那小子是出了名的不學無術,貫會鬥雞走馬玩樂,與那妖姬引得陛下不思未央。”

    “江揚……”周平喃喃道,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諸君莫不是把陛下想得過於昏庸,陛下由我一手教養成長,他瞧不上那等紈絝子弟。”

    “丞相,實不可掉以輕心。”王邕道。

    “諸君請靜觀其變,陛下不會令我等失望的。”周平慢慢飲盡一杯,他眼中透著溫和的堅定,下首三人雖然心中憂慮,但也再不言語,隻相相互望,略有歎息。

    上林苑,獵場。

    江揚一身勁裝騎於馬上,彎弓搭箭,不偏不倚地射中一頭鹿。奴仆將鹿扛來,他咧嘴一笑,向一旁的趙郢拱手道:“臣獻予陛下。”

    趙郢不善騎射,馬後不過像樣一般掛了兩隻活蹦掙紮的兔子,他笑道:“甚好。”他轉眼去看左側的杜忠,見他馬上並無獵物,道:“你何不去獵些虎鹿?”

    杜忠道:“臣需近身服侍陛下。”

    “哦?”趙郢揮揮馬鞭,挑眉而望。

    一邊的江揚笑道:“臣早聞杜侍中善於射獵,想著今日可大開眼界。既陛下金口已開,杜侍中又何必推辭。”

    “臣為侍中,自當是隨侍君側,不容有疏。”杜忠道。

    “去吧,讓他開開眼。”趙郢揚揚手中馬鞭,忽然狠狠往杜忠馬上一鞭,馬兒受策立時便飛馳而去,杜忠拉韁不得,隻好領命策馬往深林裏去。他心中隻覺萬分奇怪,這些日子以來陛下不常令他陪侍,亦不與他閑談下棋,倒是這江揚出入上林倒是十分勤快,長袖善舞的模樣,討得陛下歡喜。

    趙郢拋下鞭子,欲要翻身下馬,江揚忙下馬扶持,兩人轉身回到休憩之處,隻見麗姬席坐飲漿,雲薑在旁服侍。

    麗姬見趙郢歸來便喜色迎上去見禮,笑道:“陛下可獵得好物?”

    趙郢命黃門抓來兔子,道:“得了倆兔子予你玩。江揚倒獵了鹿,晚間炙了分食。”

    麗姬接過其中一隻小兔,抱在懷裏撫摸著,麵上喜滋滋:“謝陛下。”她撫弄一會兒,便轉交給身旁的雲薑,笑道:“也予你玩。”

    雲薑素愛團絨之物,方才見了那倆兔子便心中柔軟歡喜,她雖心中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不喜麗姬,但對兔子無礙,也便笑著接過在臂間懷抱逗弄。

    麗姬端了碗酪漿給趙郢,道:“陛下又說教妾騎馬,可您自顧自去打獵呢。”她偏首嗔道,雙手無奈一攤,顯得可愛極了,“偏不帶上妾。”

    趙郢微笑道:“朕有些累了,可讓奴仆帶你去走走。”話罷,便令仆從牽了自己的大宛寶馬而來,道:“這是朕的禦馬,名喚象龍,你便騎著去罷。”

    麗姬一笑,抬手撫了撫馬身道:“這可是陛下的禦馬,妾不敢。”

    “你還有什麽不敢的,去罷。”趙郢席坐道,江揚侍立身後,他抬首望了望麗姬,麗姬福身,也不再推辭,由奴仆扶助下上馬。那象龍許是不慣他人騎,稍稍擺腦哼哧,有些躁動,馴馬的奴仆忙撫摸安撫,才牽著韁繩慢慢拉去。

    趙郢飲一口酪漿,瞥了一旁的雲薑一眼,隻見她專注在撫弄兔子之上。而後他抬眼望了望麗姬遠去的方向,嘴角有一絲玩味的笑意。

    江揚笑道:“不知杜侍中會獵到些什麽回來?臣頗為期待。”

    趙郢道:“朕亦很期待。”

    杜忠騎著馬在林間搜尋,背上的弓箭並未開動,他此番無心射獵,隻是被迫無奈。他稍稍歎息,對於陛下的疏遠,他心中惴惴,深怕是陛下介懷他對麗姬著迷一事。又怎會不介懷呢,侍臣與宮妃,本就不該有所交集。

    忽而他聞到林間刮來一陣狂風,似有大物行動,他拉緊韁繩停下,眼觀四路,耳聽八方,摸出弓箭,無比警惕。

    忽而那密林裏傳出一聲女子尖叫,他心中大叫不好。獵場三麵皆為峭壁,林間深處鮮有人蹤,怎忽而有一女子叫喚。而後是一陣慌亂的馬蹄之聲,他忙打馬深入,循聲前去,隻見矮木後象龍仰蹄高踢,嘶聲不絕,背上女子正死死勒住韁繩,雙腳已脫離馬鐙,有墜墮之險。

    他驚呼道:“麗良人!”

    “侍中救我!”麗姬花容失色,手上因韁繩之故磨破肌膚,勒出血痕,她雙腿緊緊夾住馬肚子以求穩固,卻不料惹得象龍愈加掙紮發狂。

    杜忠忙下馬前去去助她勒好韁繩,把好馬頭,一個不防遭象龍衝撞,他用匕首割斷韁繩,象龍嘶鳴一聲,揚蹄刨土,杜忠忙伸手一攬將麗姬攬下,兩人翻滾在地,杜忠以手死死護住麗姬腦後,將她身子抱在懷中,用自己的身體充當軟墊,減輕墮馬之險。而杜忠自己的馬亦受到驚嚇隨象龍奔去。

    象龍撒蹄狂奔,兩人滾落在地時恰好遇上斜坡,一個不防便栽落下去,杜忠慌忙間扯了一條堅藤,一手死死圈住麗姬,這才不至於滾落下處山澗。

    杜忠艱難將麗姬拉上陡坡,兩人方才生死一線,恍如隔世,皆頹坐地上喘息著。

    “良人可好?”杜忠上前查看麗姬傷勢,隻見她雙手染血破皮,身上衣衫亦被林枝劃破數處,好生狼狽。他除下外袍予麗姬遮掩,拾起地上匕首收好。

    麗姬麵上驚魂未定那般,哆嗦道:“我還好,侍中可好?”她攏上衣袍,有鬆竹的清雅,令她稍稍心安。

    “臣無礙。”他從衣上撕下兩布條,單膝跪地為麗姬簡單包紮著傷口,疑道:“良人何故獨自在此?”

    麗姬道:“陛下讓奴仆帶我溜馬,我禦馬不慎,竟不仔細讓它發怒狂奔,將我帶到了此處……幸得侍中相救……”她雙唇打顫,對方才的驚險心有餘悸。

    杜忠環顧周圍,自己的馬亦驚跑了,天色漸漸昏暗,這密林高樹的,怕一時亦難尋路回去。他心道不好,侍臣宮妃,獨處野外,這流言蜚語傳出,怕是有損二人清譽。他道:“臣無能,讓良人涉險。此間要緊是該尋路回去。”

    麗姬道:“侍中說得是……”她欲要起身,卻痛呼一聲,左腳無法動彈使力。

    “良人?”杜忠道:“可是受傷了?”

    “怕是了……左足疼得緊……”麗姬攏上腳腕,咬著下唇強忍著疼。

    杜忠蹲身,道:“恕臣冒犯。”話罷,他輕輕攏上麗姬的腳,脫下胡鞋白襪,她肌膚白皙滑膩,腳上腫得老高,似骨頭略有移位。他心中憐惜,抬眼輕聲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道:“良人千萬忍住。”

    麗姬咬的下唇發白,她側首閉目點點頭,咬上手背,身子不住地打顫,麵上蒼白可憐,惹人憐愛。

    杜忠托住她足後跟,大手稍稍用力,隻聽有聲,將移位的骨頭扭正,麗姬痛呼一聲,眼中淌下淚水。杜忠拾來兩根樹枝固定,以衣上布條紮好,道:“是腳崴了,這一時怕亦回不去了。”

    麗姬憂心道:“這該如何是好?這荒山野嶺的……”

    杜忠亦有些惆悵,隻怕兩人需在野外度過一夜。心中祈求馬兒識路,宮人久不見二人歸回,陛下定會派人前來找尋。他安慰道:“良人放心,陛下定會派人來尋的。”

    麗姬點點頭,環顧四周道:“這林子可會有虎豹?”

    杜忠頷首,道:“此處乃獵場,虎狼甚多。”他見麗姬驚懼,拱手堅定道:“臣定拚死保護良人周全。”

    “侍中……”麗姬眼中流光閃動。

    杜忠偏首不欲對上這雙能亂他心神的眼眸,轉身去拾了一些枯枝幹草燃火,以免入夜後著涼挨凍。他背上的弓箭還在,在附近獵了些隻山雞,取澗水簡單清理後烤熟,與麗姬分食。

    麗姬雙手受傷不便,杜忠用匕首片肉,取大葉盛好,一塊一塊喂她,不敢與她對視。

    忽而,他覺指尖柔軟酥麻,原是麗姬食肉時嘴唇輕觸他手,心中一顫,耳根赤紅。

    麗姬一笑,道:“山野珍禽,倒別有一番風味。”

    杜忠道:“食材粗陋,委屈良人了。”

    麗姬搖首道:“我並不是身嬌肉貴的貴女,以前在公主府時,舞跳不好,是要挨餓的,越是挨餓,舞便越跳不好。”她語上風輕雲淡道出,眼中卻帶有深深的無助,那些淒苦的歲月,在她眼底一掠而過。

    杜忠心生憐惜,溫言道:“良人受苦了。”

    她淡然一笑,火堆嗶啵作響,溫暖的火光映在她臉上,似明珠生輝一般。“侍中可覺得我是個媚主的妖姬?”

    “臣不敢。”

    “這宮內不都這般說嗎,說我身有妖術,惑主誤國。”她笑道。

    “流言蜚語,良人又何須在意。”

    “自古都道紅顏禍水,美人誤國,可又有何人曾為美人想過。”她目中染上嘲意,那些道貌岸然的君子聖人,一邊貪戀美色溫柔,一邊又罵美人禍水。一國衰亡,早在裏頭腐朽得不成樣子,隻需稍稍一擊,便全然潰敗,又豈能全然歸罪於一小小女子頭上。隻不過是男子們不願背負罵名,將千百種罪過皆束於美人身上,樹了靶子供後人唾罵,來掩飾自己的無能。

    杜忠有些吃驚,他自幼學習,習得國家衰敗皆道末主貪戀美色,不思朝政,偏寵妖姬讒言雲雲,一切一切的過錯皆歸於後宮中那些貌美如花的女子,從未有人與他說過美人的處境。他不禁對麗姬刮目,亦多了幾分好奇,小小胡姬,說出的話卻有道理。他不禁往火堆旁坐得再靠近一些,想聽得更清楚些。

    “便如吳王的麗姬,忠越國之事,為家國族人委身吳宮,結果呢?世人隻記得她魅惑吳王,傾了吳國。又有何人想過她原隻是溪邊浣紗的小民女。”麗姬眨眨眼睛,眼中映著篝火光芒,生出一番寂寞之歎。“隻是她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我們做女子的,又能求些什麽……”

    杜忠撥弄火堆,抬頭望著麗姬問道:“假若吳王的麗姬能自做選擇,她會如何?”他胸中一顆心跳動得飛快,他知道,自己在期待她的回答。

    麗姬綻出一個明麗的笑,“她會與所愛之人,於山水間相守白頭,有綿延的子孫。” 麗姬覺得身上微涼,往火邊稍稍挪近一些,她身上的侍中衣袍有獨特的鬆針清雅氣息,可讓她有心安之感。而後攤手搖首,語含歎息:“隻是哪有什麽假若。”

    他聞言溫和一笑,笑意才上眉頭,旋即又凝住,漸漸消散。

    哪有什麽假若……是啊,世上從沒有假若……

    兩人寂寂無言,林間隻聞枯枝燒裂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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