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十六章 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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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林苑,獵場。

    杜忠抱了點枯枝回來,撥弄著漸漸變得微弱的火堆。他向四處張望著,怎還不見陛下遣人來尋他們。他暖暖手,稍稍歎息,見一旁的麗姬靠著一棵大樹睡著,眉頭緊蹙,似乎在夢中都伴著疼痛。她微微側動,蓋在身上的侍中外袍滑落,破損的胡衣下隱露肩膀,不損美麗。

    直到如今,他才敢正視她,作為一個男子,而非臣子。睡著的她比往日少了許多曼麗繾綣的氣質,多了幾分楚楚可憐,讓他忍不住想去伸手,撫平她眉間的愁鬱。他的手止在半空中,指尖仍記得她雙唇柔軟的觸感,杜忠輕笑搖首,自己是怎麽了,要為了一個舞姬背叛陛下嗎?他的手落下,為她拉上外袍蓋好,嚴嚴實實掩住她的肩頭。

    “阿帕(1)……”麗姬發出微弱的囈語,她眉心緊蹙,麵色蒼白嬌弱不堪,如日暮下攀附而生的夕顏,令人隻想捧在手間嗬護。

    杜忠略懂胡語,但不大能聽清她在說甚,他輕聲喚道:“良人?”

    “阿帕……吾康(2)……疼……”麗姬依然夢囈,她眼下淌下淚水,身子忽而抽搐起來,嗚咽之聲漸漸明顯,似著了夢魘。

    杜忠見狀忙將她攬在懷中,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安撫,低聲安慰道:“無事,無事的。”她似乎嗚咽得更為厲害,小手緊緊攥住他衣襟,埋首在他胸前低聲哭泣,像極了幼失怙恃的小羊。他伸手撫去她眼下的眼淚,喃喃道:“無事的,麗兒……”

    不過一會,在杜忠的安撫下,麗姬的哭聲漸漸變小,在他懷中歸複平靜,隻是眉間依舊顰蹙,好不安寧的樣子。杜忠不禁去輕撫她眉宇,拇指在她眉頭撫娑,似想助她把痛楚撫平,他明顯感知到自己的手在顫抖,心亦在顫抖。這是陛下的良人,他在做什麽……

    就像中了巫蠱一般,便如被天神蒙蔽了雙眼,他閉目,輕輕地在她眼睛上落下一吻,蝴蝶穿花般的一個吻,他胸中帶著歡喜與沉痛,還有一絲不安。

    “對不住……”他呢喃著,眼睫微微顫動。蝴蝶揮動破碎的翅膀,在荊棘中穿行,隻為停在紅花上一刻。

    就讓我忘記自己是一個臣子……他那般想著,僅此一刻,不作為陛下的侍中,隻作為杜忠而存在。

    月出驚鳥雀,一雙鳥兒扇著翅膀撲棱別枝高飛,聲響在寂靜的林間尤為清晰。杜忠抬首而望,眼中有些惆悵。

    而他不知,懷中的麗姬嘴角淺淺勾起一抹笑意,不過曇花一現,複歸平常。

    上林苑,儲元宮。

    大批大批的羽林衛高舉火把,步履整齊有序入林徹夜搜尋。他們聽聞陛下的禦馬受傷奔回,卻並無馱負著麗良人。得知麗良人在獵場迷失了,陛下震怒,狠狠發落了宮人,命衛尉親自帶人去尋。如今上下皆知,麗良人是陛下心間上的女人,不敢有所疏忽。

    此刻,傳言十分震怒的趙郢陛下徹夜無眠,正在儲元宮中伏地作畫,雲薑抱著一隻兔子跪坐在一邊陪侍。陛下盛怒,不願多見宮人,故殿內隻得她與陳敏熬著侍奉。

    她有些迷茫,前一刻才當著眾人的麵懲戒馬仆侍從,喝令侍衛,驚得裏裏外外跪了一地宮人低泣請罪,好一番威儀。可如今便可靜心描繪,繪的是月下賞花圖,走筆遊龍,絲毫看不出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心緒焦亂。

    雲薑想得出神,不仔細手上的戒指劃到兔子,兔子猛得脫懷而出,竟奔到趙郢邊上,奔踏墨硯,在他方繪好的帛畫上狠狠踩出了一串腳印。

    她倒抽一氣,陳敏眼疾手快抓住了蹦跳的兔子,花了他一手墨汁。雲薑忙伏地謝罪道:“奴婢該死……”

    隻聽趙郢一笑,道:“無妨,朕正好缺幾枝梅。”他提筆,將幾處腳印描線相連,幾棵梅花樹便栩栩如生了。陳敏與雲薑無不驚讚道:“陛下好畫藝,似乎都能聞著花香了。”

    趙郢道:“論畫藝,朕不如杜忠。”

    他這般一說,雲薑才發現平時常伴君側的杜侍中今怎不見,她不禁張望著,趙郢問道:“你在找什麽?”

    雲薑答道:“回陛下,聽陛下說起杜侍中,奴婢才發覺今日好似不見他隨侍。”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嗎?”趙郢笑著拋下筆,語氣溫和帶著調侃。隻是那筆不偏不倚正好滾在帛畫中間,筆上墨汁亦摔濺到畫上,好好一卷畫,這便毀了。

    “陛下……”雲薑心中惶恐,她不知為何趙郢會忽然說出這些話,搖搖首,道:“陛下莫拿奴婢取笑……”向來正經,不喜玩笑的陛下,說出這樣調侃的話來真真嚇人。

    “杜忠何在?”他問陳敏道。

    “回陛下,杜侍中仍未歸來。”陳敏回道。

    恰時,更報平旦,衛尉入殿求見。

    衛尉道:“陛下,臣率羽林衛在獵場尋得麗良人,良人似受了腳傷,臣已命人傳喚太醫…”他麵色有些為難,道:“杜侍中……”

    “侍中如何?”

    “臣與羽林衛找尋之時,杜侍中懷抱著良人出現……”

    他領著一隊羽林衛沿著馬蹄印記呼叫搜尋,找到山澗時,見杜忠抱著麗良人往他們而來,侍中身著中衣,外袍裹在良人身上。而良人在他臂彎間,顯得十分嬌小,似是熟睡。宮妃侍臣,在野外度過一夜,如今以親密之態現於人前,可不是什麽好事。

    趙郢道:“傳杜忠來。”天子言語聽不出喜怒,麵上依然波瀾不驚。

    “杜侍中已在殿外等候傳召。”衛尉拱手道。

    杜忠領命入殿,他已重新穿上侍中衣袍,隻是袖服破碎,衣上沾了各色野花漿液,有些狼狽。

    陳敏對雲薑一瞥,雲薑亦知時宜地與人一同退出殿外,掩上殿門之時,她擔憂地望了杜忠一眼,深宮之中,閑言碎語堪比殺人利劍。

    殿內,杜忠跪伏在地,趙郢立在他身前。他看著陛下錦履上連綿不絕的回紋,寓意著福氣不到頭,他鼻尖沁出細汗,君臣二人靜默不語。

    俄而,趙郢啟聲道:“杜忠。”

    “諾。”

    趙郢拂袖,將案上的茶碗掃倒於地,發出碎裂的聲響。

    “你擔得起這個忠字嗎!”

    溫熱的茶水潑濺在他的衣袖上,隔著絲緞他慢慢感受到茶香與熱意,飛濺的碎片彈跳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而上,一端鋒利堪堪劃破他頰上肌膚,留下一道紅痕。

    “臣惶恐……”

    殿外的雲薑與陳敏皆一震,聽著情況不妙。

    “陳令……”雲薑有些擔憂,陛下素來寵愛杜忠,近些日子來傳言紛紛,而今又出了這檔子事。

    “唉……”陳敏歎息搖首,隻怕杜侍中此回是大大得罪了。杜忠亦是他照看著長大,心中不忍,可又無可奈何。

    “來人!”殿內傳出趙郢的聲音,陳敏立時應諾入內。

    “諾。”

    “去瞧瞧麗良人。”趙郢眉眼冷峻,頭亦不回地踏出大殿。

    雲薑躬身拜別,她見杜忠仍跪伏在堂下,碎裂的茶碗陳屍在他身前,他的衣袖上沾滿了茶水。空蕩蕩的大殿內,隻剩他孤身一人,以最屈尊的姿態,伏在權力之下,她忽覺置身於懸崖之邊,一個不慎便會跌個粉身碎骨,越往高處,越貼近雲端,則摔得越慘痛。一如杜忠,一如她。

    “杜侍中……”她輕聲喚道。

    “我無事。”杜忠慢慢直起身子,麵上的紅痕已沁出鮮紅,他對上大殿內那氣勢恢宏的江山壁繪,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目光一片愴然。

    是夜,趙郢探視麗姬後歸宮獨寢,麗姬枕著軟枕,褐色的發絲隨意鋪散,她望著紗帳外的燭火出神。

    窗外有幾聲杜鵑鳥的啼叫,她撐起身子,對外間的夜者道:“燭光晃得我不適,滅了吧。”

    夜者應諾,輕輕吹熄了蜜燭。內室一瞬暗了下來,稍軒的窗子有月華關照,透入一片淡雅的銀輝。

    紗帳輕輕撩動,她知道人來了。

    “主公很高興。”那人輕聲道,聲音辨不出男女,亦瞧不見容貌。

    “主公就這般篤定陛下不疑我?”麗姬輕笑,她靠在榻頭,夜色掩住了她眼中的光華流轉。

    “你隻需讓杜忠被陛下厭棄,讓主公親近陛下便可。其餘事宜,無需憂心。”那人複道:“事成之後,你會獲得重賞。”

    “我不需要賞賜。”麗姬以手梳攏著秀發,淡淡道:“我要回焉耆。”

    “一切皆以主公的心意為準。”那人語氣冷硬,透著至高無上的威嚴。

    而後,紗帳再度被放下,身影如鬼魅般消失無蹤。

    麗姬複歸躺下,她一手搭在眼睛上,仿佛那股鬆針的清雅氣息仍在,那句“對不住”在她耳邊縈繞不絕……

    她悵然一笑,舌尖泛起苦意,該說對不住的人應該是她吧。

    對不住,我不過是漂浮在權海的一根葦草。

    對不住,我亦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對不住,我本無心害你。

    注:

    (1)阿帕:維吾爾族語言,意為媽媽。

    (2)吾康:維吾爾族語言,意為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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