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十七章 青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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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畿,未央宮前殿。
未央宮前殿乃陛下聽朝會見百官之處,官員皆需除履入內,手持玉笏,席坐對奏。以香木為棟櫞,以杏木為梁柱,門扉上有金色花紋,門有玉飾,櫞端上以壁為飾。窗為青色,殿階為朱色。殿前左為斜坡,以乘車上,右為台階,供人拾階。
中央官員自雞鳴起便陸續乘車入宮參朝,兩千石官員乘朱漆之車,六百石官員則乘青漆之車,其中以丞相周平的車最為寬敞華貴。
周平除履入殿,參朝百官見之無不肅禮表敬。他席坐左首,手持玉笏,上列今日奏對要事。自麗良人遇險後,陛下便離苑歸宮,未改在上林苑的遊樂之事,與江揚觀歌舞、泛湖池、鬥雞走馬,宴樂不絕。便連太後亦覺得這般玩樂十分不妥,傳陛下於長樂宮背誦經典,陛下卻無法全篇背出,更莫談釋義。
三位輔佐大臣坐立不安,玉笏上列的頭等要事便是勸諫陛下莫耽於遊樂,需靜心潛學治國之道。三人抬首而望,隻見周平神色如常,正閉目養神。
過了一陣,按理陛下需在雞鳴之後登殿聽朝,今日時辰已過,卻仍不見聖駕。坐朝官員心中奇怪,互相交望,竊竊私語起來。那些關於陛下沉溺玩樂的傳言,在他們心中進一步落實了。
太尉許光詢黃門道:“陛下何在?”
黃門小心翼翼回話道:“陛下晏起……今仍在掖庭中……”
此言一出,百官嘩然。
“什麽!”大將軍王邕氣憤叫道,“內侍何不催起!”
那黃門被王邕厲聲所嚇,忙跪伏在地道:“奴聞禁中內官所言,已三催起,隻陛下……隻陛下依舊戀睡,不願離床。故而耽誤了聽朝時辰……”
“丞相,吾等不可再等了!”大司農杜安道。自陛下登基以來,從未發生過像如此荒唐之事,現今處處一反常態,真不是被那些奸佞宵小迷惑了。
周平緩緩睜開眼睛,起身對那黃門說:“既然陛下仍在掖庭,今日便散了罷。”
“丞相!”王邕呼道,“您還如此寬縱!”
“諸卿有何要事便呈章留簡,待陛下朝食之後批閱。”周平並不看王邕一眼,語氣平緩對百官道。他將玉笏收好,徑自著履離殿。那些一切一切的反常舉動在他看來都是應該,他一笑,自己教養長大的孩子,亦開始懂得耍弄人心。很好,一個帝皇,總不可似溪泉,清澈見底。
百官見丞相離去,便紛紛向三臣告辭離去,王邕氣急敗壞,揪著那黃門道:“我要見陛下!”
“大將軍息怒。”杜安忙拉住他,道:“此時動怒亦無可奈何啊。”
王邕狠狠踹了那黃門一腳,黃門“哎喲”一聲滾撲在地,忙叩首謝罪。王邕道:“這都是什麽事!”
許光撫須道:“著實是太過奇怪了。自那良人入宮後,陛下就跟變了個人似的。”
“真是禍水妖姬!”杜安咬牙切齒,他倚重的兒子杜忠與這妖姬傳出駭人傳聞,已讓他又急又氣,且陛下的的確確待杜忠大不如前,反倒愈加親近江揚,他不得不著急。
“丞相就這般忍得。”許光歎息一聲。
“他忍得,我忍不得!”王邕道,話罷便離殿徑直往宣室殿去,他必須要見陛下,勸他遠離小人,重新回歸那位勤政好學的皇帝。
許光與杜安麵麵相覷,搖首歎息,亦隨他同往宣室殿。
宣室殿中,得知周平罷朝後,趙郢順水推舟亦免了聽朝。手中握了一把魚食,正在地池邊上喂魚。江揚則手捧盛著魚食的盌隨侍左右,兩人談笑風生,杜忠則立在不遠處,並未步步緊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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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門令陳敏傳報,三位輔佐大臣求見。
趙郢依舊悠然地撒著魚食,笑道:“來訓導了。”
江揚道:“陛下九五之尊,又豈能讓臣子訓導?”
“你說的是。”趙郢涼涼一笑,將手中魚食放回盌中,“傳。”
三人入殿稽首,趙郢照例免禮賜坐,王邕正色道:“陛下今日何故誤朝?”
“夜裏睡得不好,晏起了。”趙郢作勢以手輕撫額間,做出十分疲憊的樣子。
“臣聽聞陛下近些日子夙夜歌舞,是否有沉溺玩興之過?”王邕素來言語直白,當著眾人之麵亦敢詰問皇帝。
趙郢淡淡一笑,以手撐頭道:“朕不過多看了幾場歌舞,大將軍便如此生氣。百官皆有沐休,天子亦需適時休憩吧。江揚,你說呢。”
江揚諂媚一笑道:“陛下所言極是。”
“陛下!自古賢德之君皆勤政不輟,而昏庸之主則醉生夢死……”杜安道。
“大司農慎言!”江揚喝道。
“汝是甚物,這哪有你說話的份!”杜安斥責江揚道。
“爾為司農,言路之事還待禦史向朕稟說罷。”趙郢淡淡道,頗為回護之意。江揚得意一笑,頭顱昂的更高了幾分。
“陛下,臣等乃先帝所命輔佐大臣,對陛下有輔弼之責。”許光道。
“望陛下親賢遠佞,莫為天下笑也。”杜安道。
“夠了!”趙郢揚手止言,“諸位愛卿先回罷,朕累了。”話罷拂袖離席,江揚望著三人的怒容得意洋洋,緊隨其後。
三位輔佐或怒或歎,王邕臉色直直漲得豬肝色,氣得胡須顫抖不已。
杜忠向三位大臣見禮,杜安斥道:“逆子!何不盡心服侍陛下!”
杜忠並未看他,淡淡道:“今處宣室,唯見君臣,不聞父子。三位輔佐還是先請回吧。”
“你!”杜安看著這個與他七八分像的兒子,氣不打一處來,但這是宣室殿,杜忠好歹也是侍中,實不好當眾教子,待他沐休回家,定會將他綁起來狠狠給一通家法。
三人悻悻離去,杜忠負手歎息,他又能做些什麽。千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他與陛下的兄弟情誼,正一點點被拆分,不由他人,隻由自身。
他忽而苦笑,本屬君臣,又有什麽兄弟情誼。
如今趙郢不需他時常陪侍,他忽然多出了許多閑暇時間,多得讓他心慌。
不知不覺,他走到曲池邊,水中倒映出他長身玉立,翩翩公子的模樣。他別首,不願多看自己一眼。慢慢取出腰間笛管,送到唇邊悠悠吹出曲調,吹得正是《青蠅》(1)一篇:
營營青蠅,止於樊。豈弟君子,無信讒言。
營營青蠅,止於棘。讒人罔極,交亂四國。
營營青蠅,止於榛。讒人罔極,構我二人。
一曲終了,傳來一聲嬌語:“侍中好雅興。”
他一怔,是她。而後緩緩回轉身子見禮,見她身邊沒有隨侍的宮人,奇道:“良人何故獨自在此?”
“陛下要與江公子泛舟,命我先行回宮,不料途間聽有悠悠曲笛,便撇下她們順著笛音尋到這來了。”她甜甜一笑,深秋之中綻放明豔春花,“吹得真好。”
“雕蟲小技,良人謬讚了。”他稍稍後退兩步,拱手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垂眸,見她裙擺下隱隱露出鞋履,問道:“良人的腳傷可好了?”
“好多了,如今都可行走。”她在他麵前賺了一圈,頭紗上的銀鈴子清脆作響,靈動可愛,“還未曾好好謝過侍中救命之恩。”
“此乃臣的職責,良人不必掛心。”
“你們漢人有言,無言不讎,無德不報(2)。你既救我性命,我自當知恩圖報。”她從懷中取出一個長型錦袋,袋子上是精美的信期繡,她笑道:“這個是我跟宮人學做的,做的不好。見你的笛子並無錦袋裝著,便做了這個。”
杜忠見袋上紋飾中的長尾小鳥似燕,而燕為定期南遷北歸的候鳥,寓意“忠可以寫意,信可以期遠”,他心中一震,抬眼愣愣望著麗姬。
“你可是嫌醜?”麗姬目中流轉的光芒慢慢黯然。
杜忠似做了好大的決定,終接過錦袋,上還存有她身上的體溫,將笛子放入其中,懸掛於腰間,他道:“謝良人賞賜。”
麗姬喜笑顏開,欲與杜忠辭別,隻是她臉上的笑容忽而僵住,“陛下。”
杜忠聽得“陛下”二字隻覺耳中轟鳴,他艱難轉身,隻見趙郢與江揚立在不遠處,趙郢神色陰鬱,江揚帶著幸災樂禍的笑意。
“來人,送良人回宮。”趙郢語中似蘊含了無盡怒氣,隻都壓抑著,維持天子的端莊。
麗姬麵色蒼白,不敢多看一眼,福身後便由四位宮人陪侍著離開。她重新係上麵紗,遮住嘴角隱隱約約的笑意。
“這是什麽?”趙郢望著他腰間的錦袋,口氣冷淡道。
杜忠解下錦袋,躬身雙手奉呈道:“回陛下,此乃裹簫笛的錦袋。”他的鬢角沁出細汗,秋高氣爽中隻覺渾身冰涼。
“陛下,這信期繡很是精致呢。”江揚笑道,“這燕子紋飾飛揚連綿的,佩於侍中腰間,可見風采。”他上挑細長的眼睛此時流露著玩味的笑意,在杜忠看來,這是狐狸準備捕食的神情。
“忠可以寫意,信可以期遠嗎?”趙郢涼涼一笑道,不論你我分離多遠,總有信期來歸, “你還有什麽要說的。”
杜忠抬眼對上趙郢的眼睛,他眼中有深深的湖水,要將杜忠吸進湖底溺死一般,“臣無話可說。”他緩緩摘下自己的侍中冠放置於地,隔住了那回紋不絕的玄色禦履。
“滾!”趙郢一腳踢開那侍中冠,冠子幾番滾動便“撲通”一聲滾落曲池,揚起一圈一圈漣漪,蕩漾開去。
“願陛下長樂無極。”杜忠稽首行禮,對這位侍奉陪伴十年的君王深深一拜,而後直身站立,青色的直裾禪衣依然莊重大氣,襯得他芝蘭玉樹,端莊挺拔。趙郢背過身去,袖間拳頭緊握,微微顫抖。那些幼年無憂玩樂的光景,一遍一遍在他眼前重現,他隻覺眼瞳刺痛幹澀,忙合眸閉睫,再不願多看這世間一眼。
杜忠手中緊緊捏著裝有笛管的錦袋,轉身一步一步離開這深深的未央宮闕。他眼中的世間一片朦朧,一滴一滴滾落沾濕了他的青衫衣襟。
十五歲的侍中,十四歲的陛下,十年君臣知己情誼,一朝毀喪。
注:
(1)《青蠅》:《小雅青蠅》是一首勸戒當政者做愷悌君子別聽信讒言的政治抒情詩。譯文:蒼蠅亂飛聲嗡嗡,飛上籬笆把身停。平和快樂的君子,不要把那讒言聽。蒼蠅亂飛聲嗡嗡,飛上酸棗樹上停。讒人無德又無行,擾亂四方不太平。蒼蠅亂飛聲嗡嗡,飛上榛樹枝上停。讒人無德又無行,離間我倆的感情。
(2)無言不讎,無德不報:《詩經》裏麵敘述朋友的一句,意思是所有的話語都有回音,所有的恩德都有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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