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十八章 倒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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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畿,掖庭雲光閣。
自杜忠被免逐後,趙郢加封安定大長公主幼子江揚為侍中,隻此事遭到輔佐大臣的強烈反對,趙郢無奈,隻好再加封大將軍王邕第四子王思為侍中,與江揚共侍未央。兩位侍中皆出身名門望族,江揚言辭機敏,善揣測聖意,精通玩樂之事;王思老成持重,訥言慎行,頗有當初杜忠理事的風範。宮人都能瞧出,陛下待江侍中親近許多,比之當年的杜侍中,有過之而無不及。
是夜,趙郢無心閱章,大半個時辰亦看不完一卷書簡,王思挑燈勸道:“陛下可要用些茶點醒醒神?明日太傅要查問功課呢。”
趙郢搖搖首,他望了一眼江揚,江揚便笑道:“陛下可是累了,不如早些歇息罷,功課之事,明日再讀亦不遲。”
王思道:“陛下,還是再看一會罷,上回太傅查問功課時便動了極大的肝火,幾位輔佐的麵色亦不善。”
江揚眄了一眼王思,嘴角扯了扯,輕蔑道:“是陛下的身子要緊還是臣子的臉色要緊,王侍中,你心中亦該有些度量。”
王思皺眉,道:“我不過……”
“好了,吵得朕頭疼。”趙郢撫撫額頭,他拋下筆起身離席道:“去看看麗良人。”
江揚立時亦跟上前去打點車駕之事,王思輕輕歎息,佞臣媚上,嗚呼。
自杜忠離後,趙郢對麗姬的寵愛有增無減,雖未給她冊封更高的品階,但時常詔幸於禁中,似乎那些不好的傳言陛下都置若罔聞,日日將麗姬捧在手間疼愛,賞賜珠玉錦帛無數,無不昭示著一個君王的寵愛之意。宮人私下議論紛紛,都道麗姬身懷異域媚術,凡見過她的男人無不被迷惑得神魂顛倒,一如陛下,一如杜忠。又言她是商紂寵妃妲己、幽王妖後褒姒的轉世,來勾引魅惑陛下,禍國殃民。
麗姬抱膝坐在榻上,她眼中無焦,似是出神。她在想,一切一切都似乎太過順利了……就像獵人沿途留下了野果,一步步引誘小鹿走入陷阱裏。誰為獵人,誰又為鹿,她忽而有些迷惘。
沉思之際,宮人長報陛下駕臨,麗姬回過神來理衣整裳,出外迎接趙郢。
“這般夜了,陛下怎來了?”麗姬笑道,她身著桃粉寢衣,褐色微卷長發未挽披散兩肩,眉目明豔,風情萬千。
趙郢由著宮人寬衣,落座榻上,輕拍她的手道:“看書久了,來尋你。”
麗姬上前,立跪著在榻上為他拆散發髻,緊緊束了一日定不好受,她十指纖纖穿過黑發,替趙郢輕輕按著,道:“一定很勞累吧。”
趙郢撫著她的手,引她伏下身子來,在她耳邊輕聲道:“不及你累。”嗓音低沉,帶著情意。
宮人見二人耳鬢廝磨的親密樣子,皆識相悄無聲息地退出殿閣,隻留夜者在內暗攏燈火,散落帷帳,點燃熏香,雲光閣頓時變得昏暗許多。
麗姬搖首一笑,她圈住趙郢的頸脖,臉頰貼蹭著他鬢角,他身上的龍涎香高雅金貴,彰顯著他身為天子的尊貴。她笑道:“妾有什麽累的,還不如兩位侍中侍奉得盡心呢。”
趙郢勾唇一笑,繼續在她耳邊呢喃著:“他許給你什麽了?”他的語氣仍舊帶著男子情意,但說出的話讓麗姬霎時間如置身冰窖。
她一怔,訕笑道:“您在說什麽?”兩人皆是低語,跪在外間的夜者應不得聽聞。
“麗姬,別把朕當傻子。”趙郢手背輕撫她臉頰,拇指輕輕撫娑著她的下唇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眼中清冷無比,道:“他得到侍中之位了,那你呢?可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了?”
麗姬心中大驚,她微微顫抖的手撫上趙郢的手,睫宇撲閃,道:“陛下……”
“弈者,誰又會在乎一顆棋子。”趙郢道,“你很快便要棄之出局了。”
“您都知道……那杜侍中……”她心中震震如鼓,陛下對她無度的寵愛,早已讓她被太後與大臣們厭惡,他們不會放過她的。最有一天尋著由頭,一把匕首、一杯鴆酒、三尺白綾都可要了她的性命。而今江揚已當上侍中,得權得位,安定大長公主必不在意她的生死,甚至……這母子倆比任何人都更想除掉她……
“你有張良計,朕亦有過牆梯。杜忠自當擔得起一個忠字。”趙郢右手輕輕撫落她頸脖,他能感知她脖上血脈的跳動,他慢慢收攏五指,道:“他許給你什麽了?朕一樣可以許你。”
他手背青筋凸顯,眼中流露出恨意,杜忠人前卑屈的模樣在他眼前一遍遍重現。這是他最親密的侍中,可堪知己的摯友,為了配合他這一計順水推舟,甘願被宮人指指點點,丟棄官位,複歸家中被父親重罰至今仍養傷在床。
“陛下……”麗姬麵色漸漸漲紅發紫,她抓住他手腕,指甲緊緊劃著皮肉,她透不過氣來,眼前的趙郢漸漸變得模糊不可觸及,她艱難地擠出兩個字來,“焉耆……”
“什麽?”趙郢稍稍放鬆手勁,麗姬得到喘息的機會頓時大口咳嗽呼吸起來。
“我想要回焉耆……”麗姬聲音喑啞,方才在眼中積蓄的淚水都如斷線珍珠一般落下。
“嗬。”趙郢冷笑一聲,道:“他會許你回焉耆?”
“不會……但陛下能許我。”麗姬抬手擦擦眼角殘存的淚珠,嫣然一笑,“隻要我能重新回到焉耆,麗姬願為陛下所驅。”
趙郢道:“甚好,朕許諾,事成之後你能回到故裏。”他伸手去觸碰剛被他緊緊扼住的頸脖,驚得麗姬自然往後一縮,他並不介意,指腹輕輕撫娑著她頸間命脈,笑道:“若明日有人看到淤痕,指不定怎麽說朕呢。”
麗姬啞聲道:“陛下與妾嬉戲而已,閨閣情趣,宮人隻會羨慕。”她隻覺喉頭發疼,明日定會見淤傷。
“甚好。”趙郢往榻裏邊上躺下,恍若無事一般休息,不一會兒便傳來了熟睡的呼吸聲。麗姬看著天子安睡的模樣,她靠在枕頭上,撫著疼痛的頸脖,恍如隔世。她抬眼,帷帳上繡有精致的信期繡紋,拖尾似燕,可以來歸。
繡紋中她最喜信期繡。中原人一針一線把時光繡入紋飾裏,傾注了心血與祝福,期盼著遊子遠行的歸來。不論多遠,終有信期。她看著那些繁複美麗的花紋,隻覺眼睛酸澀發熱。
那夜,她夢見焉耆的雪山,山下湖水邊有成群的牛羊,屋舍中有成蔭的葡萄藤,小夥們齊聚彈唱著應時的歌曲,姑娘們裙擺飛旋翩翩,笑得千嬌百媚。阿帕端著羊奶漿,吾康牽著家裏的大黃狗,笑著唱著,迎接她回家。
醒來時,她的枕巾一片濕潤。她以為她是獵人,陛下為鹿,卻不知自己才是那隻鹿,一步一步走入他布好的局裏。
雲薑獨自行走在曲池邊,太後午後多要休憩一陣,她可趁這段時間出來透透氣。初冬帶著寒意,池邊的青草早已衰黃,平日這裏鮮有人蹤,是以處處一任自然。
她躬身拾起池邊的卵石,杜忠便在這兒被罷黜。她稍稍歎息,她與杜忠皆是自小侍奉陛下,一同長大,頗有情誼。今他被罷且傳出不好的流言,她心中不信,杜忠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他是最忠心守禮不過的人了,又如何會做出這般不知廉恥之事。她想及,心中氣悶,揚手將石子擲出,石子在池麵上飛打了三個水漂沉下,平日裏她最多隻能打出兩個,今兒有所長進,卻高興不起來。
“你在這做什麽。”身後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雲薑回首,見趙郢負手行來,身旁隻跟隨著黃門令陳敏,並未見兩位侍中。
她轉身行禮道:“回陛下,婢子出來透透氣。路過曲池,起了玩心便打打石子。”
“那你打得如何?”趙郢道。
“一時能有兩三個,多數是不成的。”
趙郢伸出手,雲薑便躬身拾了一快扁平卵石予他,趙郢掂了掂手,隨意揚手擲出,打出了四個水漂。雲薑輕輕鼓掌笑道:“陛下打得真好。”
“想來這個,還是他教的。”趙郢淡淡道,聽不出喜怒。他側首望她,道:“你也是,和朕算得上師出同門。”
雲薑一怔,陛下怎會知道杜忠教她打水漂的事,那夜明明隻得他們二人……她有些不安,想起關於麗姬杜忠的亦真亦假傳言,與陛下那夜在儲元宮莫名的調侃之語。這般言說,可是陛下覺得她與杜忠存了些不清不楚的幹係?
“朕瞧見了,在太液池邊,你們二人月下投石作樂。”
雲薑聽聞,心中一怔,她穩住心神,露出一個笑,道:“婢子的投石技巧,確確實實乃杜侍中,”她想起如今杜忠已不是侍中,便改口道:“確是杜公子所授。”
“你倒坦然,宮女夜間私會侍臣,你難道不怕?”趙郢奇道,如今大凡以前與杜忠有過幹係的宮人皆忙著與他撇清關係,生怕被牽連進去,雲薑倒大方許多。
“婢子與杜公子那夜乃是偶遇,並非私會。”她心中擂鼓,雖麵上不能瞧出趙郢的喜怒,但她確實與杜忠清清白白,並無什麽可詬病的。她抬眼,心中忽而安定,目中滿是堅定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婢子不怕。”
趙郢一笑,他搖搖頭,道:“你可聽過《將仲子》一詩?”
雲薑搖搖頭表示不知。
“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趙郢目光沉沉,池水悠悠倒映出他修長的身影,他的笑意未達眉眼,道:“這宮牆之中,人言可畏,你自小長於這裏,怎不曉這番道理。”
“雖說空穴來風(1),未必無因,但為清白之事,婢子不畏人言,不懼時蹇(2)。”雲薑緩緩道來,語氣溫柔,不乏堅毅。
趙郢望向她清澈的雙眸,眼瞳裏頭包含著勇敢與天真。他抬手輕撫雲薑的眉宇,他想永遠保留著這剪水雙瞳,道:“你說得很好。”
雲薑被他忽而的親密舉動惹得身子輕顫,但並未退縮,她麵上火燒,耳垂紅得要滴出血一般,她羞赧地垂下了眼眸。
他收回手,再不言語,兩人便那般靜默地對著。
不畏人言,不懼時蹇……
說得真好,可誰又有足夠的勇氣,真能這般做到。
注:
(1)空穴來風:有了洞穴才進風。比喻消息和謠言的傳播不是完全沒有原因的,也比喻自身存在弱點流言乘機會傳開來。現常被用來比喻事情的發展毫無根據。這裏文中采用古義。
(2)蹇(jian):多指行動遲緩,困苦,不順利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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