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十九章 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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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畿,大司農府。
東苑裏近來冷清得不成樣子,平日裏頗受優待的奴仆們現今都麵色黯然。他們的主人是陛下最寵愛的侍中,大司農最為倚重的嫡子,吃穿用度都是整個杜府裏頭一份,隻是那些風光都成了往昔。
全秀守著冒著泡的湯藥,蒸得藥香滿屋,屏風後的內室傳來陣陣咳嗽,他輕輕歎息一聲。杜忠被罷官,被大司農賞了家法,想起那一日,他仍心中發顫。
在寒涼肅殺的立冬日,杜忠赤身露膀跪在宗祠之中,當著滿堂族老的麵,大司農取了泡的軟韌至極的特製藤鞭子,沾上濃濃的鹽水,一鞭一鞭抽打在杜忠身上,皮開肉綻也不停手。便是在場皆是七尺男兒,都為之不忍,偏是杜忠卻緊咬牙關,一聲不吭,靜默地承受著一切傷痛。最終族老見杜忠挨得奄奄一息,拚了命才止住了大司農的鞭打,而杜忠忍著傷痛給父親叩首謝罪,這一拜下去,口中嘔出一口鮮血,便昏死過去。那時,全秀見大司農麵上露出鮮有的驚懼,隻是不過一瞬,他便端回嚴父的架子,輕描淡寫一句抬回去罷了。
全秀舀了剛好的藥,細細吹得溫溫的剛好入口,端到杜忠的病榻前,輕聲喚道:“公子,該服藥了。”
杜忠緩緩抬起眼皮,他背上盡是傷痕,期間還傷口發炎引致高熱,杜夫人心疼不已,哭著要遞令牌傳太醫診治,惹得大司農大發脾氣。
大司農斥道:“他如今犯了這樣的禍事,你還有臉去請太醫!我一時心軟沒將這個不肖子打死,還戰戰兢兢怕陛下怪罪下來牽連杜氏一門,你還敢去請太醫!你以為他還是侍中嗎!”話罷,還禁了杜夫人探視,府中人跟紅頂白、見風使舵,見杜忠失勢,便連照料上亦有所慢待,唯有全秀仍衣不解帶地盡心伺候著。
如今養的半結痂的模樣,稍稍牽動都有撕裂之痛,他眉心微蹙,全秀見狀忙屈身跪坐地上,以湯匙喂藥。杜忠飲得不過幾口,忽而喉間一癢,劇烈地咳嗽起來,小半湯藥流嗆喉中鼻間,竟將剛飲下的一些全數嘔了出來,大半噴濺到全秀身上。
正此時,外頭奴仆入內稟報道:“小全哥,有人送了樣東西給公子。”
杜忠稍稍喘息著,問道:“是什麽?”
奴仆上前呈出一枚黑玉棋子,杜忠伸手接過,棋子觸手生溫,顯然是宮中之物。他忙問道:“誰送來的?”
“小的不知,那人隻給了這個便走了。”
“可有旁人看見……”
“沒有,小的在偏門見的。”
“此事不可張揚,不然我要了你身家性命。”杜忠語氣狠烈,引得他又一陣咳嗽,牽動背上傷口,痛楚加劇。
奴仆嚇得不輕,忙不迭地答應。
杜忠將棋子攏在掌心,陛下送來這枚棋子,是否又在暗示些什麽?
棋已入局,為我所用,是可以收網了嗎……
他緊緊握住那枚棋子,眼中悲喜交織。他隻是陛下與臣子博弈的棋子,隻要陛下能成事,無論受多少白眼,挨多少頓打,亦心甘情願,無怨無悔。隻是他忽而想起麗姬,同樣是棋子的一個人,他尚有複起重生的機會,那她呢……
杜忠慘然一笑,喉頭湧上一股腥甜,他強自忍住咽回去,心口鈍痛不已。
黃昏,安定大長公主正與高太後一同烹茶小聚。
雲薑往少府選了最新成的幹製菊花,盛在淺盤子裏供高太後取用。她侍奉地格外小心,因為高太後今日心情不大爽快,對麵的安定大長公主亦麵色不善。自從麗姬入宮、江揚當侍,陛下越發耽於逸樂,頗有不思進取之態,高太後愁的發上銀絲都多了幾根,今兒梳發時便因此發落了素來寵愛的梳頭宮人,賞了好幾十手板子。這做母親的,自然不會覺得是自家兒子的問題,都怨旁人把孩子帶壞了,而這個旁人,恰恰正是大長公主的人。雲薑麵上依然平和端莊,兩隻小耳朵卻豎得尖尖的。
高太後素手取一朵半含苞的金菊置於茶盆中,輕舀熱水澆灌其上,一勺二勺那般灌著,那朵金菊徐徐綻開,滿滿地鋪陳整個茶盆,蒸出陣陣清香。高太後喚道:“安定卿。”
“何事啊。”安定大長公主懶懶答應一聲,並未抬眼望高太後。她斜倚靠手,抬手支頤,寬大的袖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子滑落,露出一段白玉般的豐臂,甚有美態。大長公主似乎並不畏冷,銀狐毛披亦是虛虛搭著,襯得她肌膚更為白淨如雪。
“安定卿擇選入宮的麗良人,如今可真真出名得緊。”高太後笑意未達眉眼,話帶三分譏諷道。
“一介玩物,又有什麽出名不出名的,不過討了陛下喜歡,旁人多注意了些。”安定大長公主淡淡一笑回道。她最喜歡看太後這般皮笑肉不笑的樣子,高貴又疏離,這樣的感覺才與她相配為友。
高太後見她這般淡漠不在意,心中略略生氣,隻道:“如此禍水之人,煩得掖庭不寧,擾陛下心亂無心治學。安定卿就不需擔引薦不當之責嗎?”
“左不過一小小良人,既然礙了太後殿下您的眼,便尋個由頭打發走了唄。”安定大長公主取過木舀,舀了一杯花茶,茶色清淡雅致,透著菊花的清香,她小抿一口,隻覺齒頰留香。“我不過按例進獻樂師舞姬,您這怪責,我亦冤呢。”她在先帝跟前耍賴慣了,今年紀見長亦不改品性,反正宮內宮外,隻有她說人的份,哪有別人說她的道理。
高太後對她的玩賴話語也習慣多年,隻歎息一聲道:“如今陛下漸漸大了,我亦不好再不顧他麵子隨意發落他身邊人。他不願親近那些家人子,就愛寵著那禍水。這男人,你禁得了他的身,偏管不住他的心。”
“那是,越是不讓見便越是想見,心裏跟小貓撓著似的。”公主一笑,容色增豔,“都跟外男傳出那樣的話了,陛下卻仍是著迷得很。”她嘖嘖幾聲,儼然一副看熱鬧的樣子。
“你引進來的禍害,你倒還說風涼話。”高太後蹙眉,重重擱下那木舀子,驚得一旁的雲薑心中一跳。“還有阿揚那孩子,整日也不學好,縱著皇帝胡鬧。再這般下去,四位輔佐那邊定不肯容他。”
“您快飲這菊花茶下下火,要是氣出皺紋了我可擔當不起呐。”公主淡淡笑道,“這宮中生老病死何等尋常,讓那狐媚子得個病,誰不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的。丸藥裏缺幾味該有的藥,多幾錢不該有的藥,日日供著吃,吃得她容色衰退,弱不禁風,不能作妖陪侍了,不怕陛下與她恩不斷情難絕的。少年郎,總是好顏色的。”
雲薑一怔,這是要慢慢耗死麗姬……
麗姬以色侍君,資本便是那一張絕色臉蛋和曼妙舞姿了,這般胡亂配藥,讓麗姬在病中折損容顏,初初或許可得陛下垂憐,但時日一久,看著日漸憔悴醜陋的妃子,再多的君恩亦會消退的。讓一個自恃容貌的美人日日在鏡中看著頹敗的臉,這種折磨,還不如一刀殺了她來得痛快。雲薑聽著安定大長公主那般輕描淡寫地說出這般誅心狠辣的計策,微微覺得脊背發冷。
安定大長公主再道:“先帝的那位佳人,不也是天長日久病著,臨死時不願露容麵見先帝,就怕那張傾國傾城的臉太過難看,倒了先帝的胃口……”
“莫提那賤人。”高太後打斷道,她在掖庭活了大半輩子,最厭那位美人。生時霸占著先帝獨占雨露,死後亦讓先帝魂牽夢縈地念著。
“好好好,不提。” 安定大長公主擺手道,“再說,咱們揚兒如今新上任,自然是要多多親近順著些陛下的,待他站穩腳跟了,比之杜忠亦不會差。”
高太後輕蔑一笑不語,公主看出她不苟同自己的話,道:“總比陛下身邊盡是外人的好,您說是不是,都愁得睡不著呢。”她舉帕掩嘴一笑,頭上的步搖輕輕搖動,端得是熠熠生輝。
“好了,這是飲茶飲醉了嗎?淨說胡話。”高太後斜瞥了她一眼,不欲她再言語下去。
安定大長公主亦適時收嘴,端著那盞清雅的花茶笑道:“殿下烹的茶自然是最好的,我心中早已陶醉。”
“貧嘴貧舌。”高太後這才露出笑容來,眉目間亦帶著溫和,不似初初般不善。
她倆本就是閨中密友,她當初能得先帝幸愛,一步步從良人到婕妤到皇後,這其中若說二分命運,五分才智,餘下三分便是安定大長公主的推波助瀾了。雖說現今她當上了高太後,高家也因她而興盛無比,但創業容易守成難,作為家族的榮耀,她要滋養高家這花常開不敗,便需更多的助力。安定大長公主,則是最好的養分。
高太後飲著茶水,心中思緒萬千。她望著雲光閣的方向,眼中倒映著徐徐下落的夕陽,一片血色,唇角微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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