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二十一章 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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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畿,未央宮宣室殿。
宮中有兩個太醫署,一個隸屬少府門下,專為天子與皇親貴族治病,一個則隸屬於太常門下,為百官治病。宮中低品階後妃得病則有醫女治療,尋常不請太醫,麗姬深得趙郢寵愛,這才破例延請太醫診治,還集合太醫署之力,這又是大大的破例了。
太醫往雲光閣為麗姬請脈後,回到太醫署與方丞定下藥方,經由醫工傳送方子至藥丞處,藥丞按方配藥定量,再轉由藥工至藥府煎製,待藥煎成,則轉送嚐藥監親嚐試毒,無毒,方才轉交前來領藥的宮人,送至掖庭雲光閣。
這便說,一碗藥從定方至藥成,有多少隻爪子摸過碰過了,每一個環節皆可收買、安插人員投毒。而至關重要的嚐藥監,便最為可疑了。
殿中隻得趙郢陳敏二人,兩位侍中皆讓趙郢尋了由頭打發辦差去。趙郢雙指輕點桌案,眉宇輕蹙,他對陳敏道:“嚐藥監可有與侍中來往?”
陳敏搖搖頭,道:“臣已派人暗中查探著,江侍中一切如常,太醫署那邊亦無甚蹤跡。”
“方子可是正確的?”
“臣取得藥方後,曾出宮再三詢問民間醫者,皆道方子是極好無誤的。”
“那便是藥府出的問題了。”趙郢沉吟道,他眼眸低垂,瞧不出喜怒來。
“良人的藥每每皆有嚐藥監親嚐試毒,至今嚐藥監安康無事,良人卻難有起色,臣以為投毒不存。怕是……”陳敏有些遲疑,他麵上閃著舉棋不定的神色道。
“你說下去。”趙郢微微抬眼看他,以手輕叩桌案命令道。
“臣私以為,若在煎藥中有人偷換藥材,又或是加了些什麽無毒但有損害之物,這樣既能瞞過嚐藥監,又讓良人無法好轉。”陳敏陳述道,但他眼中頗有失落,再道:“臣為此曾取過藥渣檢驗,隻是藥渣中的藥又與方子上無異,是以臣不敢胡說。”
趙郢撫著額角,喃喃道:“那真是奇了,這般天衣無縫,難不成還真是良人身子骨弱。”這年頭,一場風寒奪去性命的人大有人在,隻是這皇宮集天下名醫之力,合山川草藥之惠,麗姬的病又不是讓平庸醫女拖得轉重才看太醫,照理來說不會如此。
此時,外間傳來宮人輕輕擊掌之聲,意為有事傳告。天子喜靜,不許宮中吵鬧有大動靜,是以宮人內侍皆以輕聲擊掌提醒。陳敏聽聲便靜靜出外間,一個小黃門匆匆入殿向陳敏耳語幾句,陳敏本因年老而微耷的雙眼驟然一亮,立時大得像個胡桃,他問道:“可看清楚了?確有此事?”
小黃門點頭如搗蒜道:“下官不敢誆您,的確是真真切切瞧見了。您瞧。” 罷,那小黃門從袖中取出一個黑黃的藥絹來。
陳敏滿意地點點頭,道:“隨我來吧。”他便帶了這小黃門入內,上前對趙郢道:“陛下,果真是藥府之事。”
趙郢聞之側首,挑眉道:“噢?”
陳敏示意小黃門將藥絹袋呈於殿上,小黃門道:“回陛下,臣今日暗中查探藥府時,見有醫工往良人的藥中偷偷加了這個藥絹袋,臣不敢妄動,待藥成送離後,那醫工處理藥渣時將這絹袋偷偷丟棄,臣便悄悄尾隨他拾了回來。”
趙郢凝視著藥絹袋,陳敏上前解開倒出一些藥渣子,泛著苦味,趙郢掩鼻問道:“都是些什麽?”
陳敏取了小尺來細細辨認,他為太子舍人前曾服役於太醫署方丞手下,耳濡目染間已略通岐黃之術,對藥材辨認自是有所涉獵,再說他能出任太子舍人,亦是當初趙郢幼年誤食園中毒果,他用豬骨燒炭研粉煎水,以雞毛掃搔喉嚨,讓趙郢催吐解毒有功而受到擢升,自此近身服侍趙郢。陳敏道:“陛下,這裏頭有知母、生石膏、甘草、粳米四物,是白虎湯主藥啊。”
見趙郢很是疑惑,陳敏解釋道:“太醫道良人發熱無汗、畏寒怕冷、無口幹、嗽有白痰、鼻流清涕,宜用小青龍湯得治。小青龍湯中麻黃、桂枝解表發汗,宜肺平喘;幹薑、細辛溫肺化飲,半夏燥濕化痰;芍藥配桂枝調和營衛;五味子斂肺止咳,並防諸藥溫散太過而耗散肺氣;炙甘草緩和藥性,益氣和中。合用而成解表化飲,止咳平喘之劑。”
他頓了頓,道:“現湯藥中多加這白虎湯四味,白虎湯用於發高熱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出汗多,但身熱仍不退,口大渴,喜多飲冷水,不惡寒,反惡熱等症狀者,與良人症狀大相徑庭,且白虎湯用有禁忌,其中便是不渴者,不可與也,汗不出者,不可與也,良人不渴無汗,用這白虎湯是為大忌啊。”
趙郢聞後冷笑,道:“真是神不知鬼不覺,殺人於無形。你命人悄悄送小青龍湯去治好她,這藥照樣送往雲光閣去,莫打草驚蛇。”他望著那些藥渣,嗓音清冷:“今能害宮妃,將來指不定亦在朕的藥中加些什麽害朕!”
陳敏聽聞後心中大跳,死了宮妃事小,若太醫署這般混入謀害之人,將來妨害了皇帝,那真真是大禍。趙郢冷冷道:“待良人好轉後,尋個名頭清算太醫署。”陳敏低首應諾,怕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自換過藥來後,不出半月,麗姬的病情漸漸好轉,除了嗓音仍帶有齉聲,其餘一切安好,少府整日好吃好喝地供著她調理,消瘦下去的肉已重新長回,這一病後反倒出落得更為風姿綽約。
而太醫署被查出有醫工偷盜宮中貴重藥材,這一順藤摸瓜,竟牽出一連偷盜轉賣私藏之人,上至太醫丞,下至太醫監皆有手腳不幹淨,還夥同一些內侍宮人私相授受,偷盜的不僅是藥材,更有首飾、絲帛之物。惹得陛下大怒,裏裏外外將少府捋了個遍,但凡有一些體己也算盜竊,為此不少宮人被打入掖庭獄服苦役。皇城內一時間人心惶惶各處山池中竟出現了許多金銀珠寶,宮人生怕抄查之事會落到自己頭上,便趕著將一些無記檔的東西早些丟棄,少府丞派人前去一一拾撿,就當為陛下的體己錢多了一檔入賬。
這夜,她剛梳攏好秀發上床安寢,還未等她落下帷帳,侍女阿若便拿了一個包裹進來,雲薑問道:“這是什麽?”
阿若示意她禁聲,她輕聲道:“這是劉傅母央我藏下的。”
雲薑瞪得眼睛大大,道:“這般多……你也敢替她藏著,要是被查出了,可是要打發到暴室去的。”
阿若擺擺手道:“咱們是太後殿下的近身女官,那些黃門才不敢抄到咱們頭上。劉傅母平日多好的人啊,她既央了我幫忙,我亦不好推辭。”
雲薑歎息一聲,一番清算之中,也一些長樂宮人不舍財貨,央求著雲薑念著往日的情分幫忙藏下一些,雲薑是太後的近身女官,平日頗得臉麵,斷不會抄查至她頭上。她藏得了一個藏不了兩個,全然不幫又傷了人情,這宮中生活最要緊的便是人和,若這些宮人懷恨在心,指不定會給她使些什麽絆子,她雖得太後寵愛,但亦不可事事有所庇護,為此雲薑頭疼得很。
“再說了,這宮中誰沒幾個體己錢,陛下這回也真是……”阿若頗有怨語,雲薑蹙眉看了她一眼,她便打住話,徑自將那包裹藏好。
雲薑心想,宮中之人多多少少都會有些體己,平日主子賞賜一二碎錢,一些邊角絲帛等,不足以記檔,又可以使用,便存作體己傍身。陛下心寬仁厚,素來不管這樣的事,從前便是有偷盜之事,陛下亦道不欲大行凶刑,底下人遮遮掩掩也就過去了。這一回確揪著不肯放過,連一二體己也抄,暴室、掖庭獄,蠶室一時間人滿為患,還不說那些判了鬼薪城旦(1)的醫工,重者還需斬腳趾、麵上黥字,不免太過苛刻。這前前後後已清算了近千人,宮中霎時冷清許多。遭殃的人中不乏一些平日與她有往來結交的宮人姊妹,看著她們落得如此淒慘下場,雲薑心中又驚又悲。
素來仁慈的陛下,日漸反常,連宮人有一二體己亦不肯饒過,真的是被那麗姬和江揚蠱惑得大改性子了。她歎息一聲,太後那些藥怎不見作用呢,居然能讓麗姬身體康複過來,真真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這般想著,她心中一驚,自己竟是要盼著麗姬死嗎……她甩甩腦袋,將這個可怖的念頭撇除,她不過是一個女官,不該有這樣恐怖的想法。她解落帷帳,靠著枕頭,手撫著枕巾上的四合雲紋,心慌得很。迷迷糊糊間,她覺著眼皮沉沉,世間的燈火亦漸漸暗下來。
這夜,她做了一個夢,帶著刀光劍影,血色彌漫的夢……
注:
(1)鬼薪城旦:鬼薪,為祭祀而砍柴;城旦,築城。原本是無期徒刑,改革後有年限,最多六年,最少一年。
作者有話要說: 文裏的小青龍湯,白虎湯是我查了一下《傷寒雜病論》的方子,可能因為我不太專業有所疏漏,勿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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