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一二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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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玩宋》/春溪笛曉

    第一二一章

    王雱到家後沒閑著, 這裏跑那裏跑,把親朋舊故跑遍之後呼呼大睡。第二日一早, 有仆從來敲門說是給王雱送酒的, 王雱便想起他的新朋友曹評來了。

    這一大清早就給送酒來,王雱十分感動, 當場回了封信, 狠誇曹評一通。等蒙受召見見到了官家, 王雱也不知避嫌,和官家聊起了與曹評相識相知的過程,大言不慚地表示自己和曹評堪稱一見如故。

    官家聽得王雱一番言語,倒沒放在心上。雖說士大夫少與外戚結交, 可也不是不能往來, 路上碰上了、回京遇到了, 難道合該轉頭就走?官家道:“公正那孩子我也見過幾回,確實聰穎出眾。”

    王雱嘴上是沒上拴的,從來不知收斂, 又把給邵雍講的一通感慨原封不動搬到官家麵前:“好是好, 就是太實誠啦, 我誇一句他爹爹送邵先生的酒好,他就非要送我兩壇子。那酒老香了,還不上頭,冬天溫了喝一小杯正好暖肚。這誇一句就往外送, 您說要是人人都跑他麵前誇一句, 他家的酒豈不是得送光光?”

    官家笑道:“哪裏送得光。”他被王雱說得饞了, 叫史誌聰去取些曹家進貢的酒溫好送來。

    換了旁人,與官家坐下同桌喝酒肯定誠惶誠恐,王雱偏不,他洋洋灑灑地和官家總結起酒的十種喝法:淺酌有淺酌的好,大醉有大醉的妙;故人相見有故人相見的喜,知己相逢有知己相逢的樂;文人墨客有文人墨客的情致,山野村夫有山野村夫的痛快等等。總之,這杯中之物可俗可雅,端看一起喝酒的是什麽人。

    王雱談到興起,不僅和官家喝了酒,還趁著酒興討琴給官家彈了一曲,那叫一個放縱肆意,聽得官家也和著曲兒擊節讚歎。

    這又是喝酒又是彈琴的,動靜老大,沒過多久就傳到了台諫耳朵了。王雱前腳剛走,台諫那邊就把王雱幹的事弄得清清楚楚,聽到王雱還給官家寫什麽《飲酒十法》,像樣嗎?!

    這是誘勸官家飲酒享樂!

    還說什麽召見王雱了解西京諸事,分明是兩個人喝喝小酒聽聽曲兒,豈有此理!

    台諫官員義憤填膺,紛紛擼起袖子開始寫折子。要說以前官家單獨召見某位未居高位的賢才,那也不是先例的,太宗年間就有位天才叫楊億,七歲就能寫文章,十一歲那年太宗聽聞了楊億的天才名聲,特地叫人把他送入京,連續召見三天,大為讚許,直接給楊億賜了官。

    可這位狀元郎都授官了,每回回來你都召見他做什麽?召見就召見了,還一起聊“酒怎麽喝才爽”,這是要帶起不良風氣的!

    快過年了,不管是剛上任的還是幹了一年的,都捋起袖子準備開噴。劉沆當宰相時定下過一個規定,言官兩年一挪窩,不能賴著不走,短短兩年內要是不噴出點花樣來,怎麽好意思說自己當過言官呢?

    敢屍位素餐,一準要被別人倒回來噴你不幹事!

    於是王雱又被台諫官員給盯上了。當然,官家也沒能幸免,兩個人有難同當地在上朝時被噴了個狗血淋頭。

    台諫兩頭要噴人,功夫那是做得很足的,什麽王雱在洛陽買園子啦,王雱重金聘請女伎排戲啦,王雱與外戚曹評同遊啦,都給挖了出來。

    這次還有個新上任的禦史痛噴王雱貪圖享樂,揮金如土,建議順便徹查他爹王安石,看看他爹是不是在群牧判官這個肥差上麵貪汙了。

    以前王雱被噴,王安石那都是愛莫能助,畢竟那是他兒子,他想幫腔也得避嫌。

    今兒聽到那新禦史把事情自己身上扯,王安石當場就怒了,出列反噴回去,大意是這樣的:我兒子用的是他的稿費!一看就知道你寫不出暢銷書,不知道暢銷書有多賺錢!你隻管讓人去查吧,我要是貪汙一毛錢...,我自裁謝罪;你要是沒查出個所以然來,換你自裁吧!

    暴脾氣不發作,你還真當人沒脾氣,隨隨便便就亂噴!

    那新禦史還是頭一遭上陣,經驗不足,一時間竟麵紅耳赤不出話來。

    其他台諫官員見這愣頭青撞到王安石這塊鐵板上,心中歎息:好好噴兒子就成了,帶上人家老爹幹嘛?雖則王安石還隻是五品官,堪堪隻能夠得上穿緋袍的邊兒,可人家群牧判官當得好好的,又沒出什麽簍子,沒憑沒據你怎麽能潑人家髒水?

    其他人隻能集中火力噴官家和王雱,要官家答應以後不能再做這種事,要為天下人樹榜樣做表率!

    王安石氣衝衝地回到家,見著王雱在那教他妹畫畫,當即把人拎去書房罵了一通:麵聖就麵聖,你又喝酒又彈琴做什麽?這下好了,台諫都噴你天天吃喝玩樂不幹活,阿諛媚上!

    王雱一開始還有點懵,等王安石罵完了他才曉得台諫的人又噴他啦,真被曹評不幸言中。

    麵對憤怒的老爹,王雱自然是乖乖認錯。聽到那位禦史連他爹都給噴了,王雱頓時也怒從中來,靈感迸發要去寫封長長的自辨折子。

    王安石耳提麵命讓他不許再幹印刷幾百份打廣告的破事。

    王雱道:“我曉得的,幹過一次的事情再來第二次就沒意思了!”

    王安石見王雱一臉躍躍欲試,無言片刻,索性不管他了。

    隻要吃虧的不是他兒子,由著他搗騰去吧!

    王雱第二日去討那堆彈劾自己的折子看了,回到家沒急著動筆,先給曹評寫了封信,誇曹評睿智過人、料事如神,太厲害了。

    寫完信後,王雱開始寫自辨折子了。

    首先當然是要猛誇他爹,他寫他爹從他四歲開始就把他拴在褲帶上下鄉到處跑,每日風餐露宿,沒得洗澡,可艱苦了,但是他爹不怕累,因為他爹覺得啊,百姓更累,吃不飽,穿不暖,終日勞作,收獲甚微,連娶媳婦的錢都攢不出來。

    看看唐時有人寫的“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近年來蜀中張俞寫的“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還有他梅先生寫的“陶盡門前土,屋上無片瓦”,你們的心不會痛嗎?我爹,就很有良心,每天廢寢忘食,經常連澡都騰不出空來洗,想多為百姓做些實事。

    王雱又把他爹在鄞縣、在青州幹的事匯總起來,整理成了《鄞縣經驗》和《青州經驗》,把各項重大舉措怎麽計劃、怎麽安排、怎麽落實的全套流程都寫得清清楚楚,擱到後頭單獨成冊。

    這是避免幹貨太多影響閱讀感受,讓他沒法回噴個爽。

    撇清並誇完他爹,王雱又開始針對和官家喝酒聊出《飲酒十法》的事,表示自己隻是喝到曹評送的酒有感而發,接著他花了幾百字描寫曹評家的酒有多好喝,還大誇曹評“古之君子者也”,磊落,大方,慷慨,謙謙君子當如是!

    接著王雱筆鋒一轉,開始縱橫古往今來的酒桌文化,洋洋灑灑寫就一篇帶著辛辣諷刺味道的《飲酒賦》,發揮他狀元郎的文筆把酒桌上錢權碰撞的醜態寫得生動又清楚。

    搞酒桌文化這方麵王雱還挺擅長,不過當他到達不用上酒桌也可以輕鬆達成目的的層次時,他就對這些事敬而遠之了:一來傷身,二來費神。

    既然算是半個內行人,王雱諷刺諷刺一些司空見慣官場文化完全沒壓力,有些部分簡直能寫得像是他當時在場一樣!

    王雱表示,自己隻是天冷了和官家喝個小酒驅驅寒,什麽都沒幹,也沒見著什麽好處;有的人到宰相家中喝個小酒,沒幾天就升官發財了呢!也不知哪個更容易敗壞朝中風氣!

    王雱抱著厚厚一疊自辨折子到禦史台的時候,禦史台諸官就覺著情況不妙。等禦史台一把手看完之後,頓時沉默下來,拿...給其他人看。

    其他人分著看完了,表情都凝滯不已。別的不說,《鄞縣經驗》和《青州經驗》這兩冊肯定是要上送了,雖則範仲淹他們陸陸續續也有把地方經驗匯總上報,但都沒有這麽詳盡具體,簡直可以說是地方官操作指南了!

    而那篇朗朗上口的《飲酒賦》就更不用說了,一旦傳出去,必然廣為流傳!《飲酒十法》是風雅之作,讀來清新宜人;這《飲酒賦》可就是實打實的諷刺文學了,筆法辛辣,主旨直擊人心!

    一幹文人最愛這種指點江山、針砭時弊的玩意,這連嘲帶諷的佳作,怎麽能不在士林中引起關注?

    禦史台諸官看完的感覺是: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今年秋天剛卸任的前輩們都說這家夥很邪乎,他們怎麽就沒聽勸呢?

    那新來的更絕,還把人家爹給噴了,這不,人家不僅狠狠地誇了他爹一通,還給他爹攬了一堆功勞——甭管鄞縣和青州那些事是不是他爹幹的,往後提起來就得誇他爹一句!

    韓琦是台諫官員之外最先看到這封自辨折子的人,險些氣得鼻子都歪了。

    你自辨就自辨,提宰相做什麽,不知道我正在當宰相嗎?

    這混賬小子,逮著機會就坑人!

    這麽有能耐,怎麽不直接進禦史台算了?!

    ……

    官家這幾日因為被噴了情緒不佳,天氣又冷,食欲都不太好了。為了廣開言路,太宗期間就定下“士大夫不以言獲罪”的規矩,因而即便被言官噴得再狠,他也不能發怒。

    前些年他因為想要提拔張貴妃的家人,包拯就天天追著他噴,有次還噴了他一臉唾沫!他當時怒極了,下令說台諫那邊要發起彈劾必須先經宰執批準,結果自然是捅了馬蜂窩,被滿朝文官噴得收回成命!

    這回連召見合心意的狀元郎喝喝小酒都被台諫諸官連篇累牘地教育,官家真有些憋悶了。

    等韓琦捏著鼻子把王雱的自辨折子送上來,官家目光微亮,精神稍振,徑自拿起來細讀。

    完完整整、仔仔細細地看完之後,官家心情大好,與韓琦等人商量著把《鄞縣經驗》和《青州經驗》當做地方官培訓教材安排下去,並在宰執們退下後讓史誌聰去叫人張羅些茶點來,擺滿一整桌的那種,他餓了!

    屏退伺候的人之後,官家止不住地笑了出聲。

    他這位狀元郎簡直是台諫克星!

    禦史台那些逮著點事就開噴的家夥也有今天!

    很快地,這一期的《國風》也同時刊出了《飲酒十法》和《飲酒賦》這兩篇風格能形成鮮明對比的文章。(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