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九女一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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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靈帝中平六年,公元189年。

    繁華的徐州城內,身穿葛麻衣裳的人流往來不息,華麗高大的車馬穿梭如龍,坊市裏街道旁,各種買賣呦嗬聲,雞鳴狗叫聲不絕於耳,這是大漢十三州內絕少見到的人間樂土。

    時隔五年,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百萬黃巾仿佛化為曆史,那易子相食的饑荒年代似乎已然逝去,然而在幾丈高的圍牆內外,卻是截然不同的一副景象。

    大批衣衫襤褸,麵容幹瘦的人散落在荒郊野外,這是前些時候從青州而來的流民,上任不過一年之久的徐州刺使陶謙曾經下令,流民一概不得入城。

    因此這些流落異鄉的平民隻能在城外山郊自謀生路,河流裏肥美的魚蝦早已捉的幹幹淨淨,隻留下清澈見底的河水一往無前。

    幾個不甘心的餓娃,光著腚在淺灘翻摸著石底,企圖從光滑的鵝卵石下找出活的生物,然而這往往不過是種奢望,他們注定會失望而歸。

    好在陶謙並沒有將他們逼上絕路,剛開始便挑選了一批年輕力壯的男子召入行伍,其親眷得以安置,隨後又鼓勵城中富商大買奴仆,許多眉目清晰的幼童得到活命的機會,至於這最後剩下的,大都是老弱病殘。

    除了城裏每日運出的泔水,以及幾家大戶施舍善粥,還有往來的行商路人給予接濟,這些老弱便在城外搭起窩棚,日子勉強也過得下去。

    這不一輛馬車便遠遠駛了過來,車夫年約四十來歲,老遠便看見了路邊乞食的流民,哀嚎聲一陣接一陣。

    “老爺,到徐州城了”,車夫跳下車來,拉住韁繩,衝裏麵的主人說道。

    車簾拉開,麵貌富態的老爺曲身鑽了出來,他姓薑名賢,字鈺常,是下邳縣有名的富商,傳說是薑尚的後人,家中以買賣糧食為主業。

    薑老爺早年曾出任下邳縣令,當然和曹操的老爹一樣,這官是買來的。

    十一年前正值漢靈帝賣官鬻爵,充盈府庫,薑老爺趁此良機,得以光耀門楣。

    然而好景不長,黃巾起義鬧得沸沸揚揚,各地百姓殺官造反屢見不鮮,薑老爺心中憂懼,便將這官讓給了弟弟薑良,字鈺昌,自個回家傳宗接代去了。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的確是要緊的事。

    薑老爺身為一方巨賈,除了那些名門望族,百裏境內的良家女那是隨便挑,早在年輕時便娶了一位何姓的夫人,然而多年以來未曾生育。

    薑老爺有些慌,四處燒香拜佛,尋訪名醫,又接連納了六個小妾,終於將女人的肚子弄大了。

    然而命運無常,那懷孕的王氏妾難產,差點一屍兩命,薑老爺當機立斷,保小的!

    兒子生下來了,王氏妾經受一番非人的折磨,當然是死了。

    在這個年代,女子的性命不足為道,古有吳起殺妻求將,今有獵戶殺妻待客。

    當然那是幾年後的事,那位被招待的客人還是聞名後世的劉備呢。

    妾室死便死了,沒什麽大不了的,然而薑老爺終究有點良心,知道對不住那死去的小妾,便將她僅有的兩位哥哥接到府中,安排做了管事。

    正好弟弟薑鈺昌接了他的職位做了縣令,家中的糧食生意無人主管,此後便漸漸交托到王家兄弟手中。

    隻是那孩子體弱多病,在這個時代,幼兒的夭折率高達兩三成。

    這可是他的長子啊!

    薑老爺看在眼裏,急在心裏,他四處尋訪名醫,當然還免不了燒香拜佛,隻是往往不見起色。

    便在孩子兩歲的時候,大賢良師弟子的弟子吳闖,號稱小小仙師,到了徐州救濟世人,一碗符水下肚不見起色。

    吳闖說這是薑老爺心不誠,神靈是不會庇佑他和他的幼子的。

    薑老爺信誓旦旦地表示太平道便是他終生的信仰,當下又進獻牛十頭,錦繡五十匹,糧食一百石。

    又是兩碗加強版符水下肚,吳闖擺擺手讓他回去了,說短則七天,長則半月必然見效。

    用不了那麽久,隻三天而已,那兩歲的孩子便口吐白沫,薑老爺大急,連忙驅車趕至徐州城,又找到四處施救的吳闖。

    吳闖一見立時跳腳躲避,言此子原來是妖孽降世,難怪此前符水無效,仙法不能救治,現在終於是將邪氣逼出來了。

    薑老爺一聽那還得了,再次請求吳闖施展法術救他孩兒,開出諸多價碼,吳闖卻不為所動,撚著胡須道:“邪氣已出,是死是活,由天意矣!”

    薑老爺失落的回到下邳,當晚孩子便不行了,正巧有遊醫華佗在縣內替人治病,薑老爺派人將他請來,紮了幾針,又開了一副清胃解毒的湯藥,總算是將孩子緩過來。

    得到兩卷布匹的診金,華佗在府中暫住,隔日待孩子醒來,眼珠空洞無神,神情呆滯,連阿父也叫不出了。

    華佗一看便知是神智出了問題,幼兒無小病,當真是太過凶險。

    薑老爺終於發怒,華佗解釋道此乃幼兒誤服毒物,又兼體弱,自己已經盡力了。

    薑老爺雖然卸任,但弟弟還是縣令,要懲治華佗輕而易舉,何況醫乃賤業。

    但他終歸有些理智,隻因自己不通醫道,華佗在州郡裏又有些名氣,早年還被沛國相陳珪舉為孝廉,因此便派人去請吳闖前來對質,然而仆人回報對方已匆匆離了徐州。

    薑老爺哪裏還不明白,心中悔恨,又央求華佗想個良方,華佗卻表示自己學藝不精,隻能開個調養身子的方子,卻治不好這癡呆症。

    見木已成舟,薑老爺十分自責,自己若先找到華佗哪裏會造成這種惡果,但事情已成定局,望著癡呆的幼子,又想著前月裏他還奶聲奶氣地喊著自己阿父,心中難受至極。

    沿用著華佗留下來的方子,這孩子身體是一天天好了起來,年歲也長了起來,隻是癡呆卻不改分毫,縣裏頑童嘻戲調笑,給他塊草皮他便吃下去,成了十裏八鄉的笑柄。

    薑老爺將孩子丟給無法生育的何夫人,嚴另不許其外出,自個輪番留宿在幾個侍妾的房中。

    他已經放棄了這個孩子,沒了長子,還可以有二子,三子……

    然而時局弄人,剩下的五個妾室相繼生下了九個女兒,期間雖夭折了三個,但還有六個活了下來,一時傳為當世奇聞。

    連去年上任的陶謙都聽聞此事,在召集地方官吏布政的時候,還曾專門問起薑老爺的弟弟,時任下邳縣令的薑家二爺。

    薑鈺昌具言此事,他曾常年帶隊行商,很有幾分口舌功夫,當下對答如流,甚至因此得到陶謙賞識,被升為治中從事,僅次於別駕,這可謂是一步登天。

    薑家二爺不愧是親兄弟,始終不忘照顧本家。

    在徐州城待了幾個月,偶爾聽到華佗再臨徐州城的消息連忙趕去相見,詢問侄子癡呆之症可有良方。

    長子眼看著要變成獨子,不光薑老大著急,他這個弟弟也跟著著急,自己雖有兩個兒子,卻不舍得過繼出去。

    近幾年來華佗在徐州一代行醫,名聲越來越大,甚至沒幾個人記得他曾是讀書人的身份。

    華佗始終沒忘記當年那件事,他也時常反思自己是否用藥有誤,以致那幼兒變為癡呆,因此時常留意此類病症。

    這麽多年過去,他的醫術已趨於大成,心中也有幾分心得,此時麵對薑二爺的請求,便答應下來進行複診。

    時在下邳的薑老爺接到書信,喜出望外,急忙帶著已經十歲的薑元趕往徐州城。

    聽到車夫的提醒,他彎身鑽了出來,手卻牽著什麽留在裏麵,因被車簾擋住看不見動靜。

    “好孩兒,出來吧,為父帶你去吃飴糖果兒。”

    車簾動了,一個小腦袋剛探出來,又趕緊縮了回去。

    “老爺,行行好,給點吃的吧。”

    路邊的流民圍了上來,紛紛伏在地麵,衣衫汙濁破碎,麵貌憔悴可憐。

    “爾等還不滾開,莫要驚擾我家少爺”,車夫連連揮舞馬鞭,嗬斥大罵。

    “阿石住手!”

    薑老爺並非惱怒,心中愧疚更甚,當年若不是他放棄了孩子,未免被臨人取笑,將其拋給夫人嚴加看管,身居庭院之內,哪裏會如此膽小呢。

    雖說是個癡呆,卻和以往的反應有些不一樣,那時候不是也常和鄰人玩耍嗎,雖說總被別的孩子戲弄,但總歸還是能正常與人交往的。

    也許在癡呆的心中,那個時候世界還是友善的,但這麽多年被困鎖宅院,除了將其視若己出的何夫人,這孩子又與誰有接觸呢。

    他怕的不是這些流民,估計也害怕自己這個父親吧。

    一錯再錯,薑老爺內心苦澀,大手捏著小手,感受著裏麵傳來的溫熱,一時竟有些哽咽難言。

    他稍稍放鬆,裏麵的小手迅速縮了回去,一種失落與悵然在心底油然而生,聽著耳邊流民的哀求聲,車夫的嗬斥聲,他製止了車夫。

    不遠處看守城門的士卒也急忙趕了過來,拔刀威嚇,驅散流民,口中兀自大罵:“爾等休要生事,否則依刺史大人令,這城外窩棚都盡數拆了去。”

    薑老爺見此又上前製止幾位城門軍卒,他早年擔任下邳縣令,也有幾分威儀,這幾個士卒雖不認得他,卻總有些見識,便抽刀回去,不再插手。

    他轉向四周,看著城外郊野上密密麻麻的窩棚,這數百匍匐在地的老弱,其中還有不少和兒子一般大的孩童。

    “諸位莫要如此,我此行為兒求醫,定當行善,已令舍弟先行準備米糧,尚不及出城布施,想必待會便到,現請諸位退百丈之外,莫嚇到我家小兒。”

    見乞食的流民們抬起頭來,悲苦的臉上帶有疑色,薑老爺又朗聲道:“我下邳薑氏雖不是名門望族,卻也言必諾,諾必行,懇請諸位暫退片刻。”

    周圍的流民們見狀相看幾眼,有人跪地道:“薑老爺恩情,我等銘記於心。”

    言罷緩緩退去,旁人見之夜紛紛效仿,大喊恩情難忘,退到很遠的地方。

    “好孩兒,出來吧,為父帶你去吃飴糖果兒。”

    沒多時,車簾再次拉開,陽光照耀在十歲的薑元臉上。

    古代版的冰糖葫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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