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窗間過馬，一晃五年已去。

    五歲的陌萱站在廊下，小腦袋仰著，凝視廊簷一排彩燈。彩燈很漂亮，個個燈上都畫了她最喜歡的萱草花。這燈是她和哥哥親手做的，畫是哥哥和爹一筆一畫畫的。

    今兒個是上元節。

    每年的上元節是都城最熱鬧的日子。城中會舉辦花燈會，從初十開始，花彩展示一連六天。入夜，各家各戶各商鋪張燈結彩，彩燈五花八門，有各種小動物的，有各樣的形狀的……人人燃放火炬，火樹銀花直衝天際，遍地歌舞繁華，如入不夜之城。

    這是眉姨口中府外的上元節，可是陌萱從未出過府，也不清楚外麵到底是個什麽樣的熱鬧，一心向往，隻是她不能出府，因此即便在這樣熱鬧的節日裏她並不特別快樂，甚至有點失落。

    “妹妹。”

    看見哥哥，陌萱露出燦爛的笑容：“哥哥。”

    澤爾已是十歲的小少年，身量修長，清瘦骨幹，散發沉穩的氣息，教人安心。

    在一天天的日子裏，朝朝暮暮，澤爾對妹妹陌萱的愛護隨著光陰的流逝越發增長。在澤爾眼中，妹妹什麽都是好的。從小妹妹便天賦驚人，不管是學什麽，她都能學到最好，區別隻在於她想不想學。妹妹也最是樂觀，好似從不會傷心難過，她的快樂會感染身邊的每一個人。

    “之前哥哥說要給你一個驚喜，跟哥哥走吧。”澤爾故作神秘。

    “哥哥，去哪？”

    “當然是帶你上街看花燈。”澤爾向妹妹伸出手。

    陌萱躊躇：“可是……”

    今日是花燈會最熱鬧的一晚，她實在好奇街上的花燈會是怎樣的一副光景，可爹爹從不讓自己出府，她也從未出過府，有點害怕，不知該不該去，雙手攪著衣角。

    澤爾故作驚訝：“不想去嗎？大家都看去彩燈，街上可熱鬧了。”

    “真的可以嗎？”

    “爹爹都已經同意了，別怕，哥哥會保護你的。”澤爾將妹妹擁入懷中。

    “嗯，我相信哥哥。”陌萱的眼睛裏放射出亮光，拉著哥哥的手率先跑起來。

    城中最繁華的主街上，早已人聲鼎沸，花市彩燈如晝，從街頭到街尾，密不透風。街道兩旁的房簷下和攤位上，都掛著形狀各異的彩燈。掛燈本是商富巨賈為炫富或贏取商機的機會而為，因此製作的彩燈更是爭奇鬥富。燈上畫，燈裏謎，令人應接不暇，美不勝收。

    陌萱一到街上，猶如飛鳥投林，歡快得又蹦又跳，拉著哥哥在沿街左看右逛，見識了好一番帝都熱鬧的節，不眠的夜。

    “妹妹，你在這裏等一下，千萬別走開，等哥哥回來。”澤爾說完衝向亮如白晝的街心。

    “哥哥。”

    陌萱無助的站在臨街的巷口，來來往往熱鬧的人群，誰也沒有注意到她，被陌生的世界包圍，她越來越不安，害怕的靠著牆蹲下，手臂緊緊圈著雙腿，強忍著逃離的腳步。

    好在哥哥沒一會兒就回來了，給她戴上一個馬猴麵具，自己也戴上一個，說道：“妹妹，戴上麵具，我帶你去街心看最漂亮的彩燈。”

    她用手摸摸麵具，眼光瞅向哥哥，隻能看到哥哥剛戴上的馬猴麵具，看不到哥哥的臉。陌萱覺得很是新奇有趣，高興地和哥哥一起融入人群。

    “看，煙火。”隻聽有人歡呼，人群齊齊駐足，望向空中，一束束繁花在空中次第綻放。

    今晚最熱鬧的重頭戲，莫過於這望江樓前的煙火。

    一個接一個的爆響不絕於耳，陌萱和澤爾仰望星空，那絢麗顏色，把墨黑的夜染成七彩，猶如天上的街市，那美好的瞬間令世人沉淪迷失，忘卻自我。

    隻是，熱鬧止於瞬息，人們還未從驚歎，讚賞中回過神來，斑駁溢彩的天空忽的濃黑，歸於沉寂。

    “這就完啦。”

    “每年的煙火屬上元節的的最漂亮！”

    人群一陣騷動，多情才子更是由煙花易逝引發諸多感慨。

    許是煙花太美，她想瞧得更清楚些，不知什麽時候，陌萱已經摘下臉上的馬猴麵具，置身其中，她第一次感受到人間煙火的氣息，沉浸在新奇的世界裏。

    “鬼呀。”尖叫聲在耳畔響起。

    陌萱回過神，隻見一姑娘一手指著自己，身子急速而又跌跌撞撞地後退，所有人將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臉上，也開始齊身後退。原本擁擠的人海全都退在三丈外，眾人如避蛇蠍一般避開她的身邊，有些膽小的逃竄在燈火如晝的街上，嘴裏發出撕心裂肺的叫喊，她的身邊隻有哥哥。

    燈火的光芒將陌萱的影子拉得老長，影影綽綽的。鬼是沒有影子的，這個認知使眾人提起的心放了下來，接下來確實更激烈的聲討。

    “長得醜還出來嚇人，比惡鬼還可惡。”

    “生出這麽醜的孩子，怎麽沒一出生就淹死。”

    “這種醜八怪還活在世上做什麽？”

    ……

    澤爾緊緊將陌萱護在懷裏。

    可是，人們嘴裏那驚懼聲，咒罵聲不絕於耳，那都是針對她的。

    陌萱望著氣憤的人們，她和他們從不相識，此時他們卻對她有著極大的怨恨，比起在府裏她偶爾聽到下人對她的悄悄議論更讓她難過，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眼圈第一次泛紅。

    “我妹妹不是鬼，我妹妹不醜……”澤爾聲嘶力竭，不停的說，不停的喊，好似他的聲音越大，越可以阻止他們對妹妹的攻擊。

    陌萱已經聽不到哥哥在說些什麽，她就像在寒冬臘月掉進冰冷的寒池，全身疎疎顫抖，人群中擲來一隻精美的花燈，掉落在陌萱的腳邊，火焰迅速燒著燈，攀上陌萱的裙擺。

    澤爾見妹妹身上著火，也不管自己會不會受傷，徒手將火拍滅。卻見妹妹呆呆愣愣，連自己身上著火也未發覺，一種從未有的緊張攥著他的心。

    “妹妹，妹妹，你怎麽了？”

    陌萱被哥哥搖回心神，看著地上被燒盡的花燈和自己超出洞的裙擺，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漂亮的花燈會成為傷她的利器？為什麽人人對她謾罵不休？

    她不顧一切往前衝去，想要離開這個讓她陌生而又恐懼的地方，人群中很快讓出一條道，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裏，隻是一直跑一直跑，想要跑盡全身力氣，永遠離開。

    澤爾跟著妹妹跑出人群，卻在四通八達的街道上失了妹妹的行蹤，他生怕妹妹在碰上那些瘋了似的人，受到傷害，一條街，一個巷口著急的找著。

    人群漸漸散去，節日的餘熱還未盡褪，晨風吹動沿街的花燈，就像是燈海蕩漾出五彩繽紛的波濤。天色將亮未亮，喧鬧了一夜的帝都此時正在酣睡，清晨尤其冷，清冷的空氣仿佛要將人冰凍三尺。

    澤爾在熱鬧而又孤寂的夜色裏，整整尋了四個時辰，也不見妹妹，眼淚就像是大雨傾盆，模糊得連眼前的路也看不清。他甚至在心裏發誓：老天爺，隻要讓我找到妹妹，您讓我怎樣都可以。承受一切苦難，用我自己的命換回妹妹一生平安順遂。

    這個時候，他仿佛不是一個年僅十歲的少年。腳早已磨出水泡，身體疲累至極，他渾然無感。當他在一個僻靜漆黑的巷口看到一團黑黑的影子時，他沒有一絲恐懼，一絲猶豫，跑到近前，終於找到蜷縮在牆角的妹妹，他仿佛找到了整個世界。

    “妹妹。”澤爾輕輕拉著妹妹的手。

    陌萱瑟縮著，見到哥哥，猛地撲向他的懷裏，仿佛所有的委屈找到宣泄的渠口，所有的恐懼都被驅趕：“哥哥，我怕。”

    澤爾撫著妹妹的背，耐心的安撫：“別怕，哥哥在。”

    兄妹倆在這荒巷之中，久久的緊緊相擁。

    澤爾見妹妹眼眶微紅，手撫摸妹妹的臉，雖然冰冷，確是幹的，也沒有淚痕，還是那個不愛哭的妹妹，即使難過，也不會哭。

    “哥哥，我是不是真的是惡鬼，不然他們怎麽都不喜歡我，爹也不允許我出門。”

    “胡說，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妹妹，爹不讓你出門是因為你還小，怕你被壞人欺負，他們都是壞人。”

    陌萱並沒有被哥哥安慰，她還是緊緊咬著唇，心裏悶得發慌發疼。

    “妹妹，難過時可以哭給哥哥聽。”澤爾不想妹妹始終掩藏自己的情緒。

    “哥哥，我不想哭，沒什麽好哭的。”陌萱心裏難受，話都是哽咽的，這樣堅強的妹妹更是惹人心疼。

    “哥哥答應你，以後會保護好你，絕不再讓你受任何傷害。”澤爾在向妹妹，也是向自己做出鄭重而堅定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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