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 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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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性回到江府後沒有被別人察覺到異樣,江亦嬈放心地回房歇息了。

    初夏的第一場雨,下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江亦嬈早早起床,推門一看,外麵天空陰沉,不甚晴朗,她被雨後清冷的晨風吹了個哆嗦,又回屋拿了件薄衫穿上。

    簡單用了點早飯,因心裏一直惦記著小村子的病人,於是沒過多久就出門了。

    本不想讓翠兒跟著的,但是那丫頭死活不肯,無奈隻得帶上她。

    出府後,兩人並沒有直接去城外,江亦嬈先命車夫來到一家都城較大的藥材鋪,昨夜她翻閱醫書,了解治療時疫應需哪些藥材,把它們一一買下。

    做好這些,這才出了城趕往小村子。

    到了村子後,江亦嬈並沒有看到寅仁的身影。

    不會就這樣走了吧?江亦嬈不禁這樣想。不過,很快她就打消了這個想法,憑她的直覺,那人一定不是這樣言而無信之人。

    “大娘,昨日那位神醫到哪裏去了?”

    孩子的母親已比昨日看起來好多了,她無奈之下隻得詢問這位婦人。

    提到寅仁,婦人的臉上現出焦急神情,看了看村子東頭的方向,一歎氣:“昨夜神醫為了我們這些人,忙到了後半夜,後來隻睡了不到一個時辰,便又起來熬藥。熬藥時忽然發現缺了幾味草藥,於是在天不亮的時候,便冒雨去了東頭的大山,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昨夜雨那麽大,他怎麽還敢進山!

    不知為何心裏隱隱有些擔心,江亦嬈囑咐翠兒在此等著,她自己要進山看一看,如果在午時前還沒有回來的話,再讓翠兒找人去接應她們。

    不等翠兒再多說什麽,江亦嬈頭也不回地去了東頭大山。

    好在她今日穿的是一件普通的男裝,這在登山時方便了許多。

    雨天山路濕滑,稍有不慎便會摔一跟頭,她小心地扶著樹幹行走,不住張望四周,輕喚寅仁的名字。

    因雨露濕重,沒走一會兒,她的衣衫便全被打濕了,緊黏在身上十分的不舒服。

    但一直未找見寅仁的身影,她也不去理會這些。

    嗓子喊得啞了,不得不停下歇歇,江亦嬈手扶著一棵樹大口喘著氣,抹了抹額間的汗,咬著牙繼續尋找。

    走到一處高坡上,腳下一滑,一個沒站住摔倒在地,在滑向高坡下時,她緊緊抓住了一叢雜草。

    好不容易在地上站了起來,心有餘悸地回頭望了望高坡下麵,這一看不要緊,一身藍衫的男子正閉著眼躺在坡底,一動不動。

    江亦嬈心下一緊,也顧不得摔得疼痛的身子了,馬上尋了處低緩的位置爬了下去。

    快步來到寅仁身邊,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好在還有氣,看他渾身泥濘的樣子,八成是從這高坡上不慎滑落下來的。

    如今昏迷不醒,可如何是好。

    江亦嬈鎮定了幾分,抱起寅仁的身子,又輕喚了幾聲。

    “寅仁,你醒醒,醒醒!”

    還是不起作用,她伸拇指使勁掐了掐寅仁的人中,不一會,寅仁果真醒轉了過來。

    迷蒙的睜開眼,先是看到陰沉的天空,而後看到一熟悉麵孔正在眼前,一臉關切地望著自己。

    她的發髻散落,濕成了一縷一縷,臉上帶了點泥土,雖然有些狼狽,但也掩蓋不住她身上獨有的高貴出塵氣質。

    “江……江姑娘,你怎麽會在這裏?”

    寅仁剛說完,這才察覺到自己正被人抱在懷中,他麵色一紅,馬上自己咬牙坐了起來。

    江亦嬈放心地舒了口氣,也不在意其他,關切問道:“我是來尋你的,幸好來的及時,好在你終於醒了過來。”

    “……尋我,你特地……”剩下的話寅仁沒有說出口,但仍是滿臉訝然。

    他還從未被女子這樣關心過,師父讓他下山曆練後,他就一門心思專注於行醫救人上,沒有想過其他,更沒有接觸過別的女子。

    這位大戶人家小姐,生來尊貴,卻肯親自進山尋他這樣一個普通人,實在令人驚歎,不過又不得不佩服這位女子的膽氣。

    江亦嬈一笑,“這些都不重要,你現在怎麽樣,可有哪裏受傷?”

    寅仁收回紛亂的思緒,試著動了動身子,幸而他身子骨強健,這一摔沒摔個什麽骨斷筋折,就是腳踝扭到了。

    自己動手矯正了腳踝,他伸手拿過一旁的竹簍,慢慢站了起來。

    雖然沒什麽大礙,但身上還是痛的很,看來當年他不肯學師父教授的武功,真的不是一個明智之舉。

    “這天馬上又要下雨,我扶著你,我們快些下山吧。”

    江亦嬈不待寅仁同意,馬上架起他的胳膊,開始尋路往山下走。

    寅仁本想推辭,但見她不顧男女之別,仍顧及他的身子,便不好再多言。

    走了沒一會,果真天上雷聲滾滾,很快,一場大雨傾盆而下,兩人沒辦法隻好先找地方避雨。

    旁邊不遠正好有處山洞,於是他們快步走了過去,此時的兩人渾身都已濕透,江亦嬈用手攥緊衣擺,使勁擰幹了雨水。

    寅仁看到洞裏麵殘留著不少的幹柴,馬上將柴攏成一堆,利落地升起了火。

    “江姑娘,快過來烤烤火,小心別著涼了。”

    看她身量單薄,如果因為自己而讓她傷了身子,他會心裏過意不去的。

    寅仁的嗓音很好聽,如他身上的氣質一樣,溫和不疏離,與他在一處會感到十分的放鬆。

    江亦嬈本就不同於其他世家的女兒那般忸怩嬌貴,江老曾說她天生就像是個男孩子,隻不過投錯了胎,生為了女兒身。

    自小她就不會曲意逢迎,有什麽就說什麽,不拘小節,因此性格得罪了不少人。

    慢慢長大,她也就習慣這樣了。

    來到火堆旁蹲下,被火這麽一烘烤,感覺暖和了不少。

    一抬眼正看到寅仁在自己懷裏拿出了一本書,多虧書的外麵包了一層油紙,所以書並沒有沾到雨水。

    他小心的打開油紙,看到書本無恙,放心地舒了口氣。

    “這是什麽?”江亦嬈見他如此珍視,故而相問。

    “這本書上麵是師父教授於我的一些醫理,自從下山後,我就一直帶在身邊,沒事的時候翻閱一下。”

    “那我猜想,你應該是你師父十分得意的弟子。”

    “師父隻收了兩名弟子,我是其中一個,相較於另一人,我應該算是比較精通的那一個。”

    他並沒有馬上表現出謙虛的樣子,反而認真思考得出結論,麵對這樣的他,江亦嬈不禁對他注目許久。

    江府上也有常住的大夫,專門是替達官顯貴之人上門看診的,這些人在江亦嬈的眼中看來多是醫術平平。

    而寅仁雖然隻是一個江湖遊醫,但他接觸的基本都是平民百姓,遇到的病情也是又多又雜的,所以他的經驗會更加的豐富。

    昨日寅仁說起治療時疫的時候,眼裏滿滿都是自信光彩,她就知道此人必有萬全把握。

    現在她終於懂了,此人確有自負的資本。

    很奇怪,她與他不過才剛相識不久,怎麽突然就感覺那麽了解他似的呢?

    搖搖頭,試著把腦中雜亂的思想拋卻。

    “江姑娘,你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寅仁關切的目光望來,江亦嬈忽然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掩飾般地別過眼,往火堆中加了根木柴。

    “沒什麽,我在想這雨什麽時候能停。”

    原來是因為這個……

    寅仁默然住了口,心裏不知為何竟然有些失落,想她定是覺得自己過於囉嗦無趣,所以才這麽想快些離去。

    是他疏忽了她的感受,是他的錯……

    寅仁把那本書重新包好,摸了摸身上的衣袍,幹了許多,最起碼不是緊黏在身上了。

    “江小姐,明日還會來嗎?”心裏剛剛這般想,這話不由得脫口而出。

    問完,他立時就後悔了,既有些懊惱自己的唐突,又有些期盼她會如何回答,矛盾複雜交織,理不清心緒。

    江亦嬈一笑,淡然回道:“我當然會來啊,今日我就是來給你送藥材的,可惜你沒能等到我就自己采藥去了。一直到這些村們痊愈,我才能放心的離開。”

    她明明笑意很淺,可寅仁卻為這一抹淺笑給晃了神,他癡愣了一瞬,心跳驟然加快,這是從沒有過的感覺。

    他不知,這感覺到底是什麽。

    “那就好……那就好。”他回答的有些語無倫次,轉頭看向洞外,喃喃道:“雨停了。”

    雨停了,她也要走了……

    江亦嬈也跟著看向洞外,遠空中雲消霧散,幾縷細碎的金光自雲層後照射下來,七彩長虹映現,似在天布上隨意地描畫了一筆。草木上附著的雨滴晶瑩剔透,緩緩流動,最終滴落塵埃,萬物即將蘇醒。

    “好美的景色!這是我自小到大從沒有見到過的。”

    江亦嬈站了起來,緩步走出洞外,目光深邃悠遠,望著眼前大自然所呈現而出的壯觀,不禁發出感歎。

    在都城內被城牆樓閣所阻,根本無緣見到這樣的景致,而現在她站在山高綠木之中,仰望的是浩瀚無垠的無盡蒼穹,俯瞻的是廣袤遼闊的沉睡大地。

    江亦嬈深深吸了一口雨後的新鮮空氣,閉起眼沉醉其中。

    “長虹並不常見,今日不想能在此見到,看來也算是一種緣分。”

    寅仁不知何時也走了出來,站在江亦嬈身側,同她做著一樣的動作。

    現在天地間不隻有萬物的聲音,還有兩個怦然心動的種子在逐漸萌芽、生長。

    “謝謝你。”

    “謝謝你。”

    兩人同時睜眼,卻不想對彼此所說的話也是一模一樣,愣了下,不由得相視一笑。

    謝什麽?是謝她不顧身份,肯親自上山來救自己?還是謝她一個尊貴之人,肯與他這樣的平民真誠以待?

    是謝他能不計任何回報去救那些素不相幹的百姓?還是謝他能陪自己共同欣賞著一番天地景色?

    他們都不知道對方說的謝謝,到底是指什麽,卻很默契地誰都沒有去問。

    一笑間,她不知,此時的她已如天上熾熱的驕陽,璀璨奪目,照亮了他的眼,溫暖了他的心弦。

    而他也同樣不知,此時的他亦如那顆凝結而成的雨露,清透純粹,滋潤了她的心田,淨化了她所有的人世苦惱。

    一場來得快去得也快的暴雨,洗滌了世間汙濁,隻餘下泥土的芬芳。

    他們相互扶著下了東山,剛走到山腳下,就見翠兒領著江府一眾侍從急匆匆地趕來。

    翠兒一眼看到自家小姐,忙不迭地跑了過來。

    “小姐,你怎麽樣?快讓我看看,有沒有哪裏受傷?”

    看到江亦嬈衣裳布滿泥濘,發髻也是又濕又亂,別提有多狼狽了,她心疼地檢查這檢查那,就差當場寬衣看個仔細了。

    “我無事,隻是有些累了,我們回去吧。”

    江亦嬈拉住翠兒的手,似有些疲憊的不想多言,剛要走,忽想起寅仁還在這裏。

    停下步子,她轉身看向站在身後的寅仁,淡淡而笑:“寅仁公子,回去看看還少哪味藥材,如果不夠,明日我會再給你送來。你回去小心些,那我就先走了。”

    “多謝江姑娘,一路慢行,我們……明日再會。”

    寅仁背好竹簍,看著那一行人的身影漸漸走遠、消失,他卻仍站在原地,久久沒有離開。

    ——

    說好的明日再會,可江亦嬈回到江府後,到夜裏便病倒了。

    此病來勢洶洶,一直高燒不退,整個人陷入沉睡昏迷不醒,府上的大夫輪著把脈,開方、煎藥,眼看著這藥湯是喂下一碗又一碗,仍是不見起色。

    江老心疼愛女,一氣之下將這些庸醫都給趕了出去,又花重金去請城中有名的郎中前來看診。

    未等郎中上門,倒先有一人來到江府恭敬地拜見了江老。

    翠兒欣喜地向江老介紹此人,“老爺,這是位遊曆神醫,近日城外有村民得了時疫,就是他親自醫好的。有他在,小姐一定會沒事的。”

    “哦,既然如此,那就快請神醫到小姐房中診脈。”

    江老慧眼如炬,一看這個提著藥箱的年輕人氣質儒雅,談吐有禮,真就有種世外高人的感覺。

    他倒要看看這人是否有這本事,能讓嬈兒醒來。

    寅仁隨著翠兒行至江亦嬈的閨房,這女兒家的住處外人是不宜進入的,可眼下情況緊急,也就不拘於這些禮數了。

    隔著紗簾,寅仁看到江亦嬈閉著眼呼吸均勻地睡著,那日東山上發生的一切仍舊曆曆在目,第二日他不見她來,心裏就像空了一塊,有了絲牽掛。

    現在見到了,那殘缺的心終於被填滿了,他很慶幸翠兒能來找他,不然他不會知道她病倒的消息。

    江老和江夫人都在旁邊看著,他不好再想其他,收斂了心緒,放下藥箱,移步走了過去。

    翠兒替他搬了把凳子放在床榻前,然後才將自家小姐的一隻手自紗簾後小心拿出,寅仁拿出一塊絲帕搭在江亦嬈的手腕上,開始細細診脈。

    眾人都在一旁緊張看著,如果這位神醫再查探不出是什麽病情,那這江家獨女可就凶多吉少了。

    屋內的空氣有些凝滯,過了會兒,寅仁撤回了手,將絲帕取回重新放進了藥箱裏。

    “神醫,嬈兒的病情如何?”

    江夫人關心急切,馬上詢問。

    寅仁淡然站起,轉身看向江老二人,輕而一笑:“兩位老人家不必擔心,江姑娘並無大礙。她隻是中了東山上一種草毒,外加受了些風寒,寒氣與毒素相混,故而一般人診斷不出。我馬上開個方子,照這個方子吃,三日便可痊愈。”

    此言一出,眾人這顆心終於放下了。

    江老笑著滿意點頭,不住稱讚寅仁醫術高超,其他的人也跟著紛紛附和,這番連軸誇讚倒把寅仁誇的不好意思起來。

    怕江亦嬈的病情再有變化,所以就請寅仁暫且在府上住下,這樣也好方便診脈,照看。

    寅仁不好推辭,隻好聽從江老的安排,隻是白日他還要去城外的小村子,幾日來回奔波,著實累的憔悴了不少。

    江亦嬈醒來的時候正是午後,屋內光線明亮,她睜開眼適應了好一陣,才動了動躺的發僵的身子。

    撩開紗簾,正好看到茜紗窗下,男子手拿那本隨身攜帶的書,全神貫注地翻閱細讀,似在其中悟出了什麽道理,立時舒展眉目、露齒一笑,馬上放下書將自己的所思所想記錄了下來。

    陽光暖暖,打在他的身上,似給他披了件發光的聖衣,白的透明,亮的晃眼,給人一種隨時都會羽化離去的錯覺。

    江亦嬈眨了眨眼,確定眼前這些都不是她臆想的,動了動唇輕聲喚了聲:“……寅仁公子。”

    寅仁動作一滯,隨即馬上轉頭看來,“你醒了!”

    他立即放下書,快步走了過來,這裏沒有外人,況且在東山之時,兩人已有了肢體接觸,所以極其自然地搭上了她的脈門。

    “沒事了,現在最重要的就是好好臥床休息,等等翠兒就會把藥湯送來了。”

    江亦嬈點了點頭,重新躺了回去,她隻覺身上無力,休息了下,才道:“我的身子向來都是極少生病的,這恐怕是我這輩子喝得最多的一次藥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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