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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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霍然抬眼,漸敞的門扉迎進大片的氤氳微光,那一抹黑如深潭的墨色身影被渡上一層光紗,唯有那人臉上的骷髏麵具白的刺目。

    “寅仁……”

    不自覺地喚出了這個多年未曾忘卻的名字,江太後手扶著桌子,勉強讓自己站好。

    那人邁步走了進來,門被關上,隔斷了微光,黑色如同陰雲一般籠罩而至。

    他,已不是那個明朗似晴空一樣的男子,他是令人聞風喪膽的毒王,再也不是那個雲遊普濟的神醫了。

    兩兩相望,一如當年初見。

    過了好久,寅仁才開口,“嬈兒,好久不見。”

    他的聲音嘶啞可怖,讓人聽了頭皮發麻,可是這一聲嬈兒,便已將他們拉回了那個青澀懵懂的年紀。

    “……好久不見,寅仁。”

    江太後已經鎮定了下來,她看著他,露出了一絲笑意,姣美的容顏已被歲月摧磨,可是她的笑在他的眼裏,仍舊還是那麽的美。

    “你,還好嗎?”

    有太多話想說,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她不知過去的這麽多年,他究竟過得如何,又是因為什麽而使他放棄了學醫,變成了現在的毒王,她想知道一切。

    寅仁似聽到了什麽笑話一樣,哈哈笑了起來,如同夜梟叫聲一樣恐怖的笑聲充斥著整個屋子,刺得人耳朵直痛。

    笑得累了,他才看向她,嘴角仍舊勾起譏誚諷刺笑意,出言道:“正如你所見,我的嗓子毀了,容貌也毀了,身子更是提前蒼老了十年。人不人,鬼不鬼,你說我過得好不好?”

    他說著在桌旁坐下,輕輕用手彈了一下青瓷碗,看著魚兒受驚遊動,心情瞬間大好。

    江太後也在另一邊坐了下來,寅仁的話裏還帶著明顯的抗拒之意,看來他還在一直怨恨著自己。

    恨她當年突然的了無音訊,恨她的避而不見,恨她直至出嫁都沒有同他說清一切。

    他應該恨她,她完全可以理解。

    他越是表現的如此,她的心裏便越是內疚,默了片刻,她又問:“你飛鴿傳信說你身子抱恙,可診脈過到底是什麽病因嗎?”

    “嬈兒,你忘了,醫者雖能救治別人,唯獨不能救治自己。況且我早已叛離師門,棄醫學毒,早死晚死都是死,又何必去想那麽多。”

    寅仁自嘲一笑,完全看淡了生死。

    “畢竟你還年輕,怎可輕易棄生?況且你……”

    “好了,我請你來可不是聽你說這些的!”寅仁似乎不耐,冷冷打斷了江太後的話。

    不過,馬上他又緩和了語氣,看了看四周,對江太後說道:“這裏怎麽樣?你喜不喜歡?”

    “這裏很美,隻是不知它叫做什麽名字?”

    在他的麵前,她已不再是那個執掌國家大權,威嚴端莊的一國太後,現在的她收斂了所有的鋒芒,已然變成了一個小女人的姿態。

    “這裏名叫忘情穀,是我親自起的名字,怎麽樣,是不是很符合?”

    寅仁的目光又落到了她的臉上,麵具之後的雙眼蘊含著複雜的神色,但江太後感受到了那裏麵有一絲濃濃的恨意在壓抑著。

    斷情忘愛,果然很符合!

    這樣的話她該如何去接,別過視線,江太後站了起來。

    看著小窗外濛濛的霧氣,轉移了話題,“美則美矣,這裏常年霧氣繚繞,根本就看不到長虹映現,所以還是少了幾分意境。”

    “長虹有什麽好看的,這裏永遠四季如春,盛開的花朵永不凋零,難道這些還不夠嗎?”

    寅仁反而對她的話不以為意,淡淡出言反駁。

    江太後轉過了身子,她目光如炬,帶著審視,上下打量了一眼寅仁,眼中似有不解。

    寅仁沒有注意到她的神色變化,兀自看著小紅魚遊動,不再多發一言。

    屋內瞬間安靜了下來,隻聞屋外水聲潺潺。

    江太後受不了這樣的沉默,她暗自定了定神,開口道:“你我見也見了,曾經的事我也不想再多說,你放我離去吧。”

    “不想多說?”

    寅仁倏地轉過頭,死死盯著她的眼睛,又問了一遍:“過去的事你不想多說?”

    “是,什麽都已經過去了,現在再說這些還有什麽意義。我承認曾經是我對不住你,這麽多年了,該放下的也請不要再執著了。”

    對於曾經相愛的兩個人來說,一個已然放手,一個仍在停留,寅仁無疑是後者。

    這樣的話對他來說,是十分冷情殘酷的。

    他憤怒站起,一把抓住江太後的臂膀,那力道大得幾乎要把她的骨頭給捏碎。

    江太後皺了下眉,並沒有躲避,直視著麵前這個男人的眼,不避不讓。

    “憑什麽當初你說放下就放下,都不曾告訴我一聲,便獨自斬斷了這份情。你可曾想過我的感受?現在你卻對那曾經的過往不屑提及,我真的在你眼裏那麽無足輕重嗎?為了你的榮華,狠心拋卻所有的一切,甚至想要了結我的性命!你……可曾真的喜歡過我?”

    寅仁吼得聲嘶力竭,他恨,他恨麵前這個女人。可是再次見到她,他才發覺他之所以這麽恨她,是因為他還一直愛著她。

    殘存在心底的所有深情終於得到了宣泄,他笑得蒼涼而無力。

    “你在說什麽?我何時想要了結你的性命?”江太後皺緊眉頭,顯然把注意力都放在了這句話上。

    “你沒有過嗎?你摸著你的良心問問自己,你沒有做過這件事嗎?”寅仁鬆手,踉蹌著後退。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當年一連數日不見,我心急如焚,便上府想要打探你的消息,江老爺子親自麵見了我。他說你已受到皇封,已經要成為金雍的皇後。我當時不信,請求與你再見一麵,可是卻被江老爺子下令命府上的家丁把我給打了出來。幾次探尋無果,最後我收到了翠兒的傳信,說讓我在故園等你。你可知,我在那裏等了整整一天一夜,然而你卻根本沒有來。”

    埋在心底深處的記憶被開啟,寅仁漸漸說的有些無力。

    “再次見到你,是在你大婚的那一日,你身著嫁衣真的美極了。我站在遠處,隻能默默地看著,卻什麽也做不了,眼睜睜地看著你嫁給了他人而無能為力。嗬嗬,我還真是無用!”

    “徹底心死後,我決定離開隱都,離開這個令我傷心的地方。可是在我出城後,還沒有走多遠,就被一群刺客給包圍。他們聲稱是你下令來了結我的,說完便對我下了殺手。”

    江太後聽到這裏心下一悸,寅仁不會功夫她早就知道,隻是那些刺客究竟是誰派出的?為何要以她的名義?

    難道是父親?還是……

    她在心裏想著,那邊寅仁繼續道:“我當時受傷慘重,已經奄奄一息,就在他們揮劍即將砍下我的頭顱時,我用身上所帶的藥粉迷了他們的眼。最後我把兩種不同功效的藥水兌在了一起,即變成了致命的劇毒之藥,那些人都被我親手給殺死了。而我逃到了岐風山,來到了這裏,一手創建了這個忘情穀。”

    “聽到這些,你還會認為跟你沒有關係嗎?”寅仁反問。

    “我沒有下過那樣的命令?我根本就不知會發生那些事?寅仁,你要相信我,我絕沒有過害你之心!”

    江太後已無暇再去想其他,聽了這麽多,她才知道原來當年因為自己,差點害寅仁丟了性命,她欠他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你雖沒有,可你的枕邊人卻有。”目光漸冷,寅仁幾乎是咬著牙說出這句話的。

    “枕邊人?”江太後雙目一瞠,脫口而出:“你說的是先帝!”

    竟然是先帝——祁橫!她早該想到的,那個當初來到江府上,對她笑意難測的橫公子!

    她一直以為自己的入宮為後,是江安在背後一手促成的,現在總算是清楚了,原來她從一開始就入了祁橫布下的局,一生無法逃脫。

    這大起大落的事實真相,全部衝擊著江太後的大腦,她忽覺頭暈了一下。

    天地在倒轉,勉強閉眼靜默了片刻,這陣暈眩才過去。

    一旁的寅仁已陷入深深的恨意之中,麵具下的表情近乎猙獰,牙齒咬得咯吱作響。

    “就是那個金雍的皇帝祁橫,他想要借你的手殺了我,真是好歹毒的心思。這麽多年了,既讓我恨你又讓我忘不了你,每日每夜陷入水深火熱的折磨之中,生不如死!”

    “……寅仁……”

    江太後看他已接近崩潰邊緣,輕聲喚了他的名字,試圖讓他冷靜。

    奈何現在寅仁聽不到她說什麽了,他狂笑著一個伸手把那個青瓷碗揮到了地上,碎瓷聲起,小紅魚離開了水,不斷彈跳著,在極力掙紮。

    “不過很好,天道輪回,他以為他已經殺了我,可他又怎麽會想到我仍舊苟活於世。直到死,他或許都不知其實是我下的毒,無色無味,身體會漸漸衰弱下去,任誰都查探不出是何病因,無疾而終,也算便宜他了。”

    “是你殺了他?”江太後再次被驚到,這些過往恩怨的糾纏勒的她喘不過氣來。

    “沒錯,就是我!”寅仁突然興奮起來,眼露精光,“你心疼了嗎?哈哈——”

    “你真的瘋了!”

    “我是瘋了,我若不瘋怎麽能讓你到這裏來!好戲馬上就要上演了,嬈兒,你別急,慢慢等著,細細地觀看,我絕不會讓你失望的!”

    寅仁笑意莫名,一種不祥的預感的心底湧起,江太後沉了眸色,冷冷出聲:“你根本就不是寅仁,他在哪裏?”

    寅仁才不會像麵前這個人一樣心思歹毒,手段殘忍,他即使再恨她,也不會無端累及他人。

    他是東山之上凝結的雨露,清透豁然,懷有一顆慈悲之心,絕不是現在這個人的樣子!

    麵前之人聽了這話麵色驀地一僵,愣了一瞬,緩緩將手背在了身後。

    “不錯,你到現在還記得他。我想他若知曉,應該也會在泉下感到欣慰吧。”

    所有的偽裝被摒棄,黑衣鬥篷人已經冷靜了下來。

    “你說寅仁他——”

    江太後不敢置信,那後麵的話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黑衣鬥篷人黯然一笑,“他已經死了,在五年前岐風狩獵時,他見過你最後一麵後,就死去了。”

    提到寅仁,黑衣鬥篷人的話語中帶了哽咽之聲,可見他與寅仁關係不淺,不然不會這麽的悲傷。

    江太後雙腿一軟,直接跌坐在了地上,直到現在,她仍覺得那人還活著,這個屋裏仿佛還殘留著他身上殘留的淡淡藥香。

    他走了,就這麽悄然無聲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寅仁,你就這麽的走了?

    心中積聚的悲慟之感再也無法忍住,江太後終於痛哭出聲。

    她不是金雍的太後,她還是江府的那個大小姐,江亦嬈,她還是那個明朗如晴空一樣男子最重要的心愛之人。

    遲了,什麽都遲了……

    五年前岐風一見,卻不想已是最後的訣別。

    早知如此,她就不會那麽快地離去,她應該多看看他一眼。

    那人坐在木質輪椅之上,形如枯槁,發白如霜,唯有看著她的目光仍帶著繾綣的柔情。

    她記得,她當時已經走了很遠,而那個人還站在原地默默凝望,一瞬不瞬。

    她每次圓月之日吃的東街糕點鋪子裏的點心,都沒有那個人親手送到她嘴邊的果子香甜。

    如今,什麽都沒有了。

    黑衣鬥篷人靜默地站在一邊,看著麵前這個無上尊貴的女人坐在地上哭得像個孩子,隱藏在心底的痛被觸動,他狠狠別過頭。

    沉聲吩咐:“來人,把那個女人帶來!”

    話落,不一會兒,門外傳來腳步聲,接著門被打開,一名女子被粗魯地推了進來。

    江太後止住悲聲,抬頭看向來人,熟悉的麵容映入眼簾,她忽然預感到有什麽事情要發生,忙在地上站了起來。

    顧不上撫平滿是褶皺的裙裾,急聲問道:“淵兒是不是來了!你把他也騙來了?”

    看著江太後悲慟後,又為了她與那狗皇帝的兒子而再次變得神色焦急,他的心裏頭忽然就平衡了很多。

    意味深長地瞥了江太後一眼,也沒理她,徑自走了出去。

    走出門外,吩咐侍從:“小心看管她們。”

    侍從恭敬點頭,將門關上給鎖了起來。

    江太後一下子慌了,起身快步跑到門邊,使勁拍著門板,大聲衝著外麵之人叫道:“淵兒在哪裏?你不要走!快告訴我淵兒在哪裏?”

    回應她的隻有那漸漸遠去的腳步之聲,一切都成了徒勞,江太後頹然地抵在門上,這唯一的依靠已成了支撐她不要倒下去的最後力量。

    這一刻,她的心累極了,真想就這麽閉著眼沉睡下去,什麽都不想,那樣或者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可這也隻不過是在自欺欺人而已,那個奴婢已經來到了這裏,她的淵兒怎麽可能不追隨而來呢?

    對了,那個奴婢!

    江太後這才想起屋內還有另一人的存在,她轉過視線看向了那個呆愣地站在一邊瞪著大大無辜的眼睛,正在上下打量著自己的女子。

    眉心一蹙,她極度不悅地冷聲問道:“你在看什麽?”

    看到這個賤婢她就覺得厭惡至極,就是因為她,害的箏兒遠嫁他國;又是因為她,常伴身邊的阿藍觸桌而亡;還是因為她,淵兒才與自己之間的隔閡誤解越來越深。

    所有令她痛傷的根源隻因這個小小的奴婢!她又怎能不恨?

    雖然被自己的兒子下令軟禁在福慶殿,但是對於朝野上下以及深宮之中發生的所有事,她都是清楚的。

    得知瑤柯福大命大重新回到了隱都,麵見了淵兒,她就知道這個女人又成了唯一牽絆淵兒的繩索。

    既掙脫不開又抖落不掉,她也就想明白了,能有一淵兒真心喜歡的人陪伴身側,她也就不去計較什麽了。

    可是——

    現在這個奴婢貿然來到這忘情穀,淵兒定也為了她而尋到這裏。

    這裏是寅仁所建的忘情穀,當年三人情愛的錯亂糾葛,是否會對淵兒產生什麽危害,她不知道。

    那個黑衣鬥篷人目光始終帶著濃濃恨意,她怕,那個人會將所有的憤恨報複在她的淵兒身上……

    接下來的事情,她不敢再往下想。

    “你剛剛一直說的淵兒,可是我的那個淵?”

    有怯懦好奇的聲音小聲響起,打斷了江太後的思緒。

    這麽不著邊際的話令江太後一愣,她狐疑地審視女子的臉,試圖看出她到底是不是在裝瘋賣傻。可是女子的臉上神情一派天真無邪,根本就不是刻意所能佯裝出來的。

    “你還沒有回答我,你口中一直叫著淵兒的名字,那他是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淵?”

    見江太後不回答,女子不死心又問了一遍。

    “你……你認識淵兒了?”江太後開始有點相信自己的判斷了,這個瑤柯莫不是真的失憶癡傻了,於是試探詢問。

    聽她沒有立即否認,瑤柯雙眼一亮,馬上高興的彎起嘴角。

    “那麽你真的認識我的淵,太好了!我終於可以找到他了!”女子開心地手舞足蹈,完全像是一個孩子。

    “我剛剛在林子裏看到一隻彩蝶,所以就一直追啊追啊,我想把它抓住送給淵,我想讓他開心一點。可是追著追著我就來到了這裏,彩蝶不見了,卻多了許多的陌生人,他們二話不說就抓住了我。我害怕極了,大聲叫著淵的名字,可是他一直都沒有來……”

    小臉上原本歡喜的神情慢慢退去,十分委屈地吸了吸鼻涕,可憐巴巴的差點掉下眼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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