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忘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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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太後已經看出來了,這個瑤柯確實已經傻了。
麵對這樣一個心性似孩童的人,她所有的憤恨倒是有些不忍發泄在她身上了。
正了正臉色,江太後走到桌旁坐下,稍稍緩和了些語氣,她又問:“你進來時有沒有發現後麵是否有人跟來?”
“我不知道。”瑤柯馬上搖頭,“四處都是迷霧,我走著走著就迷了路,後來就被抓來了這裏。”
“對了,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到底認不認識我的淵?”
她仍舊不死心,陪著笑臉也走過來,打算跟江太後套近乎。
地上散落著許多的碎瓷片,眼看瑤柯不小心就要一腳踩上,江太後看在眼裏,還是不忍伸手猛地拉了一下她的胳膊,這才躲開了碎瓷。
馬上放手,江太後別開臉,一副不打算與她再多說話的樣子。
“求求你,快告訴我吧!”
瑤柯急的想伸手去晃江太後的胳膊,可是江太後臉上那般肅然,她愣是沒那個膽子這麽做。
隻能不住地討好央求,發現這些都沒有什麽作用,她開始在自己的身上翻來翻去,最後從袖筒裏拿出了一個折的小巧的油紙包。
獻寶似的遞給江太後,“我身上就隻有這麽一個好東西,我把它送給你,這回你可以告訴我淵在哪裏了吧!”
江太後淡淡瞥了一眼,沒有搭理她。
怕她不信,瑤柯直接動手將外麵的油紙打開,現出裏麵桃粉色的信箋。
又把這封信箋打開,拿在手中揚了揚,看著江太後繼續道:“我沒有騙你,這真是一個好東西,這個紙張的顏色是我最喜歡的了。我把它送給你,你快告訴我好不好?”
心裏本來就亂,實在受不了身旁的聒噪之聲,江太後不耐煩地伸手接過那封信箋,隨意一瞥。
這一看可不要緊,整個人當場石化住了。
入目的便是寫得娟秀小字,那熟悉的筆跡江太後怎麽可能認不出。
是箏兒!是她的箏兒寫給她的家書!
一句“母後,皇兄”將她的心徹底牽扯住了,江太後霍然站起,顫抖地拿著這封信一字一字地往下看。
一別數年,母後、皇兄身體可好?箏兒不孝,未能好好陪伴過母後。
北狄雖地處沙漠之中,沒有金雍連綿無際的草色繁花,可是這裏也有許多箏兒從沒有見過的美景。
母後不必為我掛心,箏兒一切安好。
每月圓月之日,箏兒會對著明月虔誠祈禱,保佑母後,保佑皇兄,保佑金雍國的子民世代安康、平安富足。
也願兩國永相交好,再無戰亂。
人雖在北狄,可箏兒的心一直未曾離開過金雍,箏兒日夜思念著家鄉,思念著母後與皇兄……
今生怕是無緣再與母後相見,不過,母後不必傷心難過,箏兒的心會一直陪伴在母後身邊,永永遠遠。
寫至此處,淚已濕襟。
勿念,珍重!
簡簡單單的一封家書,卻道出寫書之人無限惆悵、相思之情。
那個孤身前往異國和親的妙齡女子,與家鄉荒漠相隔,即便身為皇族公主,甚至都無法再與親人見上一麵。
落日餘暉下,女子站在沙海之中,麵朝著金雍的方向,閉著眼仰起小臉試圖去感受那來自金雍的一縷清風。
她聞到那風中夾帶著故土的氣息,周身飛揚而起的沙塵即刻變成了隨風飄落的花瓣,馨香繚繞,令人沉醉。
母後,我回來了!
耳邊有人輕聲地一遍遍對她說著同一句話,江太後早已淚流滿麵。
顧不得擦臉上的淚痕,她環看著四周,大聲喚著她最愛的小女兒名字。
“箏兒!箏兒,你在哪裏?你回來了嗎?箏兒!快出來看看母後!母後很想你啊!箏兒……”
幾近崩潰的江太後瘋了一樣四處尋找著女兒的身影,青瓷碎片被踩在腳底,她也顧不得痛,踉蹌著步子奔至門邊。
使勁拍打著門板,一下又一下,終於累了,她靠著門板癱軟在了地上。
手中的信箋已被她的淚打濕,墨跡暈染,模糊成了一片。
瑤柯如同一頭受驚的小鹿一樣膽怯地站在一旁,離她遠遠的,一眨不眨地看著江太後低聲啜泣,淚濕滿麵。
她不知她到底怎麽了?為何拿了她的“好東西”之後就變成了這副樣子。
隻是江太後一直哭著,瑤柯由害怕逐漸變為了同情,她覺得這一刻那個坐在冰冷地磚上淚流不止的女人很可憐。
內心在躊躇要不要上前安慰,咬了咬唇,她終於壯著膽子向前走了過去。
女人發髻已然淩亂,素麵更無血色,雖然保養的很好,可眼角的魚尾紋已經證明她早已不再年輕。
雙目已經陷入死灰,淚仍在不斷往下淌,怎麽也止不住。
看到她現在這個樣子,不知為何,瑤柯的心忽然抽痛了一下,有酸澀的感覺驀然湧上心頭,讓她也禁不住想流淚。
慢慢蹲下身子,她身上沒有帶帕子,猶豫了一下,才伸手輕柔地去擦江太後臉上的淚。
她很小心,唯恐弄痛了她。
微熱的指腹擦過臉頰,江太後覺得有絲絲暖意滲透過肌膚,她轉過眼看向那個正專心給自己擦眼淚的女子。
模糊的淚眼中,瑤柯變成了那熟悉之人的模樣。
她時常跟在自己身邊,調皮地笑著,會講有趣的故事逗她笑,會輕哼好聽的歌謠給她聽,會時常向她撒嬌畏進她的懷裏。
江太後靜靜看著,嘴邊終於溢出了一絲笑,很淺卻很暖。
“箏兒……”
瑤柯聽了手下動作並沒有停,她反而看著江太後的眼,認真回道:“我不是你的箏兒,但是我能感覺到你很想念她。她雖然不在你的身邊,可你感受到了嗎?隻要起風她便已經回來了。風會帶著她的歌謠、她的低語、她的氣息而來,無論她在哪裏,隻要你想她,她都會回到你身邊的。”
“你說的沒錯,箏兒一直不曾離開,她永遠都在我的身邊,都在我的心裏……”
江太後崩潰的情緒漸漸穩定了下來,瑤柯的一席話撫去了她心頭的傷痛,她極其難得地不再與瑤柯針鋒相對。
麵前的這個女子,與她的箏兒一般年紀大小,她的親人也是被自己下令給處死的,無親無故,她還有什麽資格去怨恨別人呢?
恍然後竟是一陣唏噓,她之所以那般去恨這個瑤柯,其實都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最恨的,最怨的,可能隻是她自己吧。
都是因為自己當年擅做決定才致使箏兒今日的命運,她才是害自己女兒最慘的那個人,瑤柯隻不過是被她遷怒的可憐人罷了。
放下全部芥蒂後,她感覺自己好累好累,渾身無力,動都不想在動一下。
瑤柯的肚子忽然不適時地叫了一聲,她低下頭用手摸了摸肚子,委屈道:“我餓了。”
江太後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沒想到在這個時候,能逗自己笑的竟然是她一直痛恨的這個女子,真是造化弄人。
她把那封信箋小心折好,收進了袖子中,艱難地在地上站了起來。
做的久了,雙腿麻木,險些沒站穩又坐下,幸好瑤柯在旁一把拉住了她。
江太後並沒有躲,任瑤柯扶著她來到桌旁坐下,她觀察了這麽久,確定瑤柯真的已經忘記了所有。
她疑惑問道:“你知道你是怎麽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嗎?”
瑤柯搖頭,後又點頭,“君卜說我是中毒所致。”
“可知是什麽毒?”
“她中的毒,名叫做‘忘’。”
有人替瑤柯做了回答,江太後訝然,忙看向來人。
話落,人已經推門走進。
一身樸素的農婦衣裳,薄粉施麵,手上提著一個食盒。看到江太後,淡淡一笑,曾經那勾人心魄的丹鳳眸也已褪去了魅惑,自然恬淡,仿佛變了個人一樣。
江太後不認識她,隻覺有些眼熟,“你是……?”
“我叫雲婉,隻是一個普通的婦人,來給你們送些吃的。”
雲婉回答的很輕鬆,她沒有道出曾經的身份,現在的她隻想做一個平凡人,守著自己所愛的人,相伴一生,再也沒了當初的那份野心。
江太後沒有深問,隻對她說的‘忘’毒有些好奇。
“你剛剛說她中的是‘忘’毒,此毒可有解藥?”
“此毒無解,怕是這世上除了毒王寅仁前輩能解,再無他人了,可惜……他已故去了。”
雲婉十分惋惜一歎,默然垂眸。
這個忘情穀裏深藏的故事,那隻聞其名不見其人的毒王寅仁,與眼前這位尊貴風華的雍國太後,這兩人之間的愛恨情仇糾葛,她早已聽那人講了一遍又一遍。
每次聽完都是一陣惆悵,世間竟有如此深情之人,肯為一人親手建造這個世外桃源。
隻可惜,有情人終究不能攜手白頭,最後隻落得被毒藥摧殘的身軀,孤身一人踏上了黃泉之路。
提到寅仁,江太後瞬間變得沉默,舊憶傷疤揭起,隻餘下血淋淋的痛。
“‘忘’毒是寅仁前輩所研製的最難解的毒藥,它不會要人性命,卻可以慢慢侵蝕人的神經。使人變得癡傻單純,忘卻所有,唯獨隻記得記憶深處的一人。這裏麵所有配製藥材的分量掌握的極其精細,多一點量都可能致人死去。所以寅仁前輩光為了研製此毒,花費了整整八年的時間,可是,藥成之日,他已油盡燈枯。”
說到這,話語頓了一下,而後接著道:“所以此毒無解,我隻是沒想到能中此毒的人竟然是她。”
她說著看向一旁的瑤柯,這個被她一直視作眼中釘肉中刺的女人,現在變成了這個傻傻的樣子。
瑤柯完全沒有聽她們說什麽,隻一眨不眨地盯著雲婉手裏的食盒,不住地吞咽口水。
若是換做以前,雲婉一定會出言譏諷嘲笑,可是現在,在她也有了深愛之人後,她才懂得瑤柯與皇上之間的情為何那麽深了。
心下不忍,她馬上把食盒打開,拿出裏麵的白麵饅頭和幾道葷素搭配的小菜,一一擺放在桌上。
“餓了吧,快吃吧,這些都是給你的。”
“給我的?”瑤柯不確定,看著雲婉對她點頭,她馬上歡喜地坐下,再也顧不得其他,拿過筷子大口地吃了起來。
“太後,您也吃點吧。”雲婉把手中筷子遞給江太後,好心勸慰。
江太後對她稱呼的太後之稱也沒有多加在意,心不在焉地接過筷子,卻怎麽也沒胃口吃下去。
把筷子放下,她才想到一個重要問題,馬上問雲婉:“你可知有沒有其他人進了這忘情穀?”
現下最擔心的就是淵兒的安危,既然這個雲婉知道這麽多事情,那麽淵兒的下落她定然也能知曉。
雲婉也沒有瞞她,如實回答:“皇上已經進了忘情穀了,他們現在被困迷林中,暫時並無大礙。”
被那人救起後,她已經在這忘情穀內住了很長一段時日了,迷林裏麵令人致幻的紅花,她領教過知道其厲害。
但是那人既然故意利用瑤柯引皇上來此,定然不會讓他那麽輕易葬身於迷林中,所以她知道皇上他們一定會順利通過迷林的。
聽雲婉如此說,江太後的心仍是放心不下,“我看你是個好姑娘,能否幫幫我們,在這裏逃出去?”
這幾乎是江太後這一生之中極少數地求過一次人,她不在乎現在還是不是太後身份,隻希望能盡快見到她的淵兒,見到她虧欠了那麽多的孩子。
看到江太後如此誠懇的眼神,雲婉微微有些動容,唇動了動,剛要開口,忽聽外麵有腳步聲經過。
她馬上噤聲,歉意道:“太後,恕我沒有這個能力,人多眼雜,我不能在這裏久待了,我先走了。”
拿起食盒,快步出了門,門再次被閉合。
一旁的瑤柯還在兀自吃著,許是餓壞了,她吃的津津有味,歡喜極了。
江太後看著她良久,待她把最後一口菜送進嘴裏,這才在懷中拿出了一個小瓷瓶。
瓶子小巧精致,黝黑的瓷麵光潔似漆,觸手微涼。
輕晃了下,裏麵的藥丸也在隨之晃動。看到它,她好像看到了五年前那人送給自己這個瓷瓶時,那款款深情難斷的眼神。
“這是什麽?”
自大婚後,她已將那段江府記憶塵封在了心底,每日迫使自己忘卻。可是過了這麽多年,再次見到他,心底壓抑已久的情感幾乎欲要衝破她的防線。
她暗暗壓抑著,絕不讓自己心軟。
他們的再見沒有相望無語淚凝噎的場景,一個站著,一個坐著,默然相對,隔著兩步的距離,卻似隔了今生無法跨越過去的寬度。
沒有過多言語,他在懷中拿出了這個瓷瓶,遞給了她。
“這是我精心煉製的解毒靈丹,你收下,或許會對你有用。”他的嗓音雖嘶啞難聽,可話語中的溫柔還是一如當年。
“我用不上這個,你還是收回吧。”她沒有接,淡然拒絕。
“收下吧。”
他固執的不肯將藥收回,看著她,眼神中帶了絲祈求。
僵持了許久,她終於不忍,伸手接了過來。
而他,麵具下的嘴角一揚,笑得竟像是一個孩子。
那是他留給自己的最後一個笑,現在想起,她才恍然知曉他對自己的良苦用心。
傻子,你真是一個傻子!為什麽那麽傻,為了我,為何要這麽的傻呢!
江太後輕眨了下眼,緊緊地將瓷瓶握進手心,仰起頭喟然長歎,眼淚硬是被她給逼了回去。
她知道現在不是感傷的時候,她還有正事要做。
冷靜了下,她打開瓷瓶,將那粒藥丸倒了出來。
原本這裏麵有兩顆的,她當時怕祁淵的出巡途中遭遇什麽不測,於是就事先將一顆藥丸送給了最在乎祁淵的衛芙清。現在還剩下一顆,看來真是命中注定,她能用這個來救瑤柯了。
這個淵兒最喜歡的一個女子!
她做了那麽多自認為對他好的錯事,現在終於可以做對一次了。
把藥丸送到瑤柯麵前,攤開掌心,她輕哄著她,說道:“來,把這個吃下去。”
瑤柯看向她手心裏躺著的藥丸,眼睛一亮,高興道:“糖丸!這是糖丸嗎?”
她最喜歡吃糖丸了,沒想到這個人也有。
“是糖丸,你快吃下吧,吃了後什麽病痛都沒有了。”
“好,我吃。”
瑤柯拿起一下子放進了嘴裏,馬上咀嚼,雖然味道照比君卜送給她的略苦澀了一些,不過有糖丸吃她還是很開心的。
看到她吃下,江太後滿意而笑,心中再無了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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