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三章 羅布泊探險之旅-113

字數:12936   加入書籤

A+A-


    那邊又傳來了說話聲,一個尖細的聲音問:“麥幫主有什麽底細?”

    後一個聲音說:“你們還不知道啊,他的腳,他的腳……”

    前一個聲音問:“他的腳怎麽了?”

    後一個聲音說:“他的腳是被人挑斷了腳筋,所以才會成跛子。他在原來的地盤上呆不住了,才來到我們這裏。一個外地客,有什麽好怕的?”

    突然聽到這句話,我緊緊地抓著燕子的手掌,燕子也緊緊地抓住了我。我的心狂跳不已,緊緊咬著牙關,生怕自己喊出來。

    前一個聲音問:“昨天那個男童怎麽樣了?”

    後一個聲音說:“我折斷了他的手臂和腿腳,養在王老五家。過上個一年半載,骨頭長定型了,就能夠出去乞討了。這個娃娃白白胖胖的,一看就是富人家的娃娃,還挺聰明的,說隻要把她放回去,他爹會出很多錢。”

    有一個從來沒說話的聲音問:“那你怎麽還折斷他手腳?”

    後一個聲音說:“他和我打過照麵,我要放他回去,就留下了禍患。”

    我聽得毛骨悚然,這個男孩比我還要悲慘。這夥人,肯定就是采生折割的惡丐。這類惡丐窮凶極惡,無惡不作。

    月亮已經西斜了,它從雲層裏露出來,斜斜地照著敖包。敖包那邊的說話聲突然停止了,我們的行蹤暴露了,我能夠看到他們鋪在地上的影子,他們也能看到我們鋪在地上的長長的影子。

    那邊的影子在慢慢移動,我順手綽其身邊的木棍,將燕子推了一把說:“快跑。”

    燕子在前,我在後,我們向草原上跑去。我記得黑白乞丐說過,這些采生折割的,都是沒有人性的亡命之徒,能夠對著幼童下手的人,哪裏還會有一點人性?

    我覺得我們跑得很快,耳邊風聲呼呼作響,本以為已經擺脫了他們的追擊。可是,回頭看去,看到他們騎著馬追過來,馬背上的他們顯得異常高大,就像傳說中的魔鬼一樣。

    在月光下的草原上,他們像老鷹,我們像兔子。被老鷹追擊的兔子隻能躲起來,可是我們想躲,也找不到躲的地方。

    他們漸漸追近了,馬蹄聲像重錘,錘擊著我的胸膛。我停下腳步,舉起木棍,想攔截跑在前麵的那匹馬。

    那匹馬距離我十多米的距離時,馬上的人突然拋出了繩套。月光下,我看到一條細長的黑影突然罩下來,像一條細長的蛇,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繩索已經套在了我的身上。然後,那匹馬向斜刺裏跑去,被套出了身體的我緊跑幾步,就一頭栽倒在地。我像一隻風箏一樣,身不由己,地上的草梢和石塊摩擦著我的胸部和腿腳,火辣辣地疼痛。

    我想,完了,我要死了。我死了,燕子可怎麽辦?

    我心中的念頭隻是一閃,身體就突然停住了,那個騎馬的人發出了一聲驚呼,從馬上跌下來。我知道,那是燕子的飛鏢射中了他。

    我從地上爬起來,手中握著木棍,看到燕子站立在月光下一望無際的曠野中,風吹著她的長發,飄飄冉冉,她像剪影一樣美麗。四匹馬衝向了燕子,我也跑向了燕子。

    那四匹馬散開了,像一把扇子一樣,燕子一揚手,又一把飛鏢飛出去了。可是這次,他們學聰明,一看到燕子揚起手臂,就趕緊伏在馬背上。馬發出一聲長嘶,人立而起,停止了追擊。

    燕子的飛鏢沒有打中馬上的人,卻打中了一匹馬。那匹負疼的馬胡蹦亂跳,然後轟然一聲倒在了地上。

    趁著他們停止追擊,我跑到了燕子身邊,拉著她繼續向前跑。

    三個騎馬的人從馬背上跳下來,那個倒地的人一聲一聲地****,他們幫忙把他的腳從馬鐙裏脫下來。趁著這個機會,我們已經跑出了很遠。

    前方,有一圈矮牆,還安裝著柵欄門,那是一處廢棄的羊圈。矮牆並不高,隻有兩米左右,那是用來防狼的。草原上每家每戶都有一群羊,為了放養方便,他們在黃昏時分,把羊趕進圈裏,關上柵欄門,然後騎著馬回家。

    兩米高的矮牆對於我們來說,根本構不成障礙,我們踩著牆壁,一探身,就上了矮牆,然後跳進羊圈。

    羊圈,成為了茫茫草原上,唯一的庇護所。

    騎馬的人追過來了,三匹馬,四個人,他們的手中亮光閃閃,那是刀子。這夥采生折割的,白天為乞丐,夜晚為強盜。

    我本來以為矮牆和柵欄門會阻擋他們,然而沒有想到衝在最前麵的馬匹把前蹄踩在門上,柵欄門轟然倒塌。柵欄門在凶猛的馬蹄麵前,形同虛設。

    趁著馬蹄落地的那一刻,我掄圓木棍,狠狠地砸向馬的前蹄,一聲脆響,馬的腿骨斷裂,馬栽倒在地,馬上的人騎術很高,他輕巧地跳在一邊,向後退去。

    栽倒了的馬堵住了柵欄門,後麵的馬無法進來,他們從馬上跳下來。

    滿圈的羊群看到有人闖進來,柵欄門轟開,先是愣頭愣腦地看著,然後就咩咩亂叫,擠成一團。在所有的動物中,羊是最膽怯軟弱的,幾乎所有的動物,包括豬,在麵臨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都會拚死一搏,隻有羊除了躲閃,還是躲閃。所以,人們在說誰軟弱可欺的時候,總是說他是待宰的羔羊。

    第一個乞丐用套馬索套住我,第二個乞丐躲過飛鏢,第三個乞丐從馬上跳落,看來,這幾個采生折割都是硬手,練過功夫。丐幫的功夫可不賴,黑白乞丐說丐幫的阿摩搪牆拳一招致命,不知道這幾個人是否練過阿摩搪牆拳?

    既然是丐幫裏的練家子,那麽兩米高的矮牆對他們根本構不成威脅。我們兩個人,對方四個人,我們實在沒有什麽勝算。

    天色漸漸亮了起來,天空中的雲朵像輕紗一樣浮出黑暗的海麵,星星卻沉了下去。月亮還沒有落,它像風燭殘年的燈籠一樣,掛在遙遠的西邊天空,搖搖欲墜。

    羊圈不大,裏麵有上百隻綿羊,羊群在經過了短暫的驚慌後,紛紛湧入了羊舍裏。羊舍是一座用粗細不一的棍子苫蓋起來的簡易房屋,房頂上落滿了經年累月的灰塵和草梢,顏色變成了墨黑色。羊舍,在暴風雪和沙塵暴來臨的時候,能夠為羊群提供躲避的場所。

    羊圈的牆角堆滿了黑豆一樣的羊糞,因為氣候幹燥,羊糞像石塊一樣堅硬。不知道多少年的羊糞堆積在牆角,讓糞堆頂幾乎要與牆壁一平。

    燕子手中已經沒有了飛鏢,她指著糞堆對我喊:“上去。”然後,自己跑向了圈門。

    我剛剛爬上了糞堆,就看到一個人辛辛苦苦地爬上了牆頭,還沒有來得起站起身來。我掄圓棍子砸向他的腦殼,他驚慌失措地叫喊著,趕緊跳到了牆外。

    十多米遠的地方,還有一個人賊頭賊腦地想要攀牆進入,我抓起一把羊糞,劈頭蓋腦砸了過去,堅硬的羊糞砸在他的身上,砰砰作響。他用手抱著頭,急急逃向遠處。

    我這邊暫時平安,然而燕子那邊卻險象環生。兩個人搭著人梯,想要爬上矮牆,他們不走圈門,因為狹窄的圈門口,倒下了一匹斷裂了腿腳的馬,馬龐大的身體阻擋在圈門口,而倒塌的柵欄門狼藉滿地,想要從這裏進入,困難重重。

    那個人身材矮小,他的手臂搭在矮牆牆頭,正在努力向上攀爬,我對燕子高喊:“用羊糞砸,快用羊糞砸。”然而,燕子看著滿地咖啡豆一樣的羊糞,手中沒有勇氣撿起來。

    那個人的頭露出了矮牆牆頭,得意洋洋地看著羊圈裏的燕子。我想趕去幫忙,又擔心這邊會有人趁機爬上來。正在焦急萬分的時候,燕子突然從羊圈門後操起了攔羊鏟,一鏟拍過去,那人的頭上就禮花綻放。

    攔羊鏟,這是現在已經消失了的勞動工具。攔羊鏟由三部分組成:牛皮辮成的長鞭,兩三米長的棗木棍,半圓形的鐵鏟。棗木異常柔韌,又異常堅硬,它的一端連著長鞭,一端連著鐵鏟。放羊人一般都會搞點副業,這就是挖藥材。攔羊鏟的一端可以驅趕走散的羊群,另一端可以挖藥材。攔羊鏟是一種多用工具。

    因為攔羊鏟很長,攜帶不便,所以放羊人就把攔羊鏟放在了柵欄門後。

    羊圈外的四個人湊在一起,竊竊私語,那個被攔羊鏟拍破頭皮的人,抓了一把土按在傷口上,然後撕破衣服包起來,果然是一名悍匪。

    太陽升起來了,像被血染紅的一樣,草原上的太陽看起來特別大,像一個巨大的車輪,滾出了地平線。

    那四個人停止了攻打,他們拿著手中的長刀收割地上的荒草,然後把一抱抱荒草捆成了一個個麥捆子,劃根火柴點燃,麥捆子冒著濃煙,熊熊燃燒起來,他們兩個人抬著麥捆子,一二三,扔過了矮牆。他們一連扔出了好幾個麥捆子,羊圈裏立刻濃煙滾滾。

    燕子站在羊圈門口,被滾滾濃煙淹沒,我聽見了她劇烈的喘息聲,我對著濃煙喊道:“快爬上來。”燕子用手掌捂著嘴巴和鼻子,從濃煙中衝了出來。

    四個人兩個一組,又開始了爬牆,他們很快就爬上了牆頭,牆頭上的拉著牆角下的,然後一起翻下牆頭。

    滾滾濃煙也灌進了羊舍裏,一百多隻羊一齊咩咩叫喚,它們一齊衝出了羊舍,在羊圈裏四處亂竄。那四個人被羊群衝得東倒西歪,他們氣急敗壞地用長刀看著羊,羊血染在羊毛上,紅妝素裹,分外淒慘。

    我們站在羊糞堆上,看到四個人冒煙爬進羊圈,想要翻牆出去,又擔心他們會騎馬趕上。後來,看到羊圈裏濃煙漸漸消散,我們奔向了羊舍裏。

    羊舍隻有一扇門,隻要把守住這扇門,他們就休想進來。

    我讓燕子躲在羊舍裏,我把守著門戶。

    來到了羊舍後,我才意識到這一步走錯了。我守著門戶通道,他們很難進來,但是我們也不能出去。現在,我們身陷絕境,連回旋的餘地也沒有。然而,當時除了逃進羊舍,再沒有任何辦法。

    羊舍沒有門,也沒有窗,隻留了一個像門那樣的洞口,方便羊群出入。洞口寬不足半米,僅能容兩隻羊並排穿行。他們人數雖多,但也隻能一個跟著一個走進來。

    一個身材高大的人走過來,手中握著長刀,我閃身在門後,舉起了木棍,那個人的腳步剛剛邁進來,我的木棍就砸下去,那個人趕緊撤回了腳步。

    那個人改變了戰術,他掄著刀片,向裏衝。我要用木棍向下砸,隻會砸在他的刀片上。那個人看起來確實是個練家子,一把刀在他的手中揮舞得密不透風。

    木棍有一米多長,而刀片不到一米,我把木棍當成了長槍,向他身上戳去,他不得不用刀片格開木棍。我們兩個隔著羊舍們展開了纏鬥,他在門外,我在門裏。

    突然,門外有一個人藏身在羊舍的牆角,當我的木棍剛剛伸出來,伸到盡頭的時候,他突然撲上去握住了我手中的木棍。木棍不能動了,門外的大個子舉起了刀片。

    燕子在羊舍裏看到了這一切,她大喊一聲:“圪蹴。”我下意識地蹲下身去,燕子端著長長的攔羊鏟,鏟向大個子的頭顱。上麵說過,攔羊鏟的中間是細長的棗木杆,棗木極具韌性,端起來後晃晃悠悠,攔羊鏟在我的頭頂上方,晃晃悠悠地鏟向大個子。大個子看到明亮的鏟刃直奔過來,他隻來得及驚叫一聲,耳朵就被削掉了。這一鏟本來是奔向他的腦袋的,沒想到晃晃悠悠去了耳朵。

    圪蹴,是關中方言,意思就是蹲下。從小出生在關中的我能夠聽懂,但是生活在塞北草原的大個子聽不懂。關中方言自成體係,是漢唐的國語。關中方言有很多別人聽不懂的話,比如把蹲下叫圪蹴,把地麵叫腳地,把父親叫大,把娃娃叫碎子,把****叫爛髒,把好叫嫽咋咧……我曾經給燕子說過很多關中方言。

    握住我木棍的那個人看到大個子的耳朵被鏟下來,就趕緊放開了木棍,他害怕他的手臂也被攔羊鏟鏟下來。

    被鏟掉耳朵的大個子退後幾步,用手摸著耳朵的地方,他沒有摸到耳朵,卻摸出了一手血,他悲愴地叫了一聲:“我的耳朵哪。”就坐在了地上。

    我用木棍把掉落在地上的耳朵挑起來,拋給他,說:“給你的耳朵。”

    大個子把耳朵撿起來,試圖粘在長耳朵的那個地方,可總是粘不上去,他一鬆手,耳朵就掉了下去。大個子看著手中的耳朵,幾乎要哭出來,他懷著悲痛的心情喊道:“我的耳朵哪,咋變成這樣了。”

    一個金屬的聲音喊:“哭什麽?媽的,死一邊去。”

    大個子像被踢了一腳的狗一樣,嗚嗚叫著躲在了牆角。金屬聲音的人站在羊舍門外叫喊:“裏麵的兄弟,咱們往日無仇,近日無冤,不打不相識,出來交個朋友。”

    我回頭看著燕子,燕子搖搖頭。我當然不會出去,我知道這是圈套,我們將對方打傷了好幾個,如果貿然出去,他們肯定會報複的。

    金屬聲音看到羊舍裏沒有反應,就和另外幾個人驅趕著羊群衝進羊舍,他們想讓羊群衝亂我們的陣腳,然後趁機衝進來。羊群鬧嚷嚷地衝進羊舍門,燕子揮舞著羊鞭,啪啪幾聲過後,羊群趕緊又退出了羊舍。長期的放牧生活,已經讓羊群對於鞭聲有一種天然的恐懼。羊群最害怕的,是清脆的鞭聲。

    太陽越升越高,羊舍愈來愈亮,從羊舍門望出去,我看到羊群挨挨擦擦地擠在羊圈的牆角,眼睛中露出了觳觫的神情,幾頭被砍斷脖子的綿羊,躺在地上,脖子上還在汩汩淌著熱血。一隻老鷹站在牆頭上,眼望著羊圈裏的羊屍,躍躍欲試,陽光將它彎鉤形的黃色嘴巴,染成了紅色。

    羊舍門朝向西邊,我們在裏麵能夠看到他們,他們在外麵看不到我們。

    門外的幾個人又頭對頭湊在一起,竊竊私語,然後,沒有耳朵的大個子和額頭上被拍了一羊鏟的小個子,走出了羊圈門。現在,羊圈裏隻剩下了兩個人,他們兩個人,我們兩個人,兩個人對兩個人,我們應該會有勝算。

    我對燕子說:“衝出去,先把羊圈裏的這兩個解決了,等到那兩個受傷的回來了,就好解決了。”

    燕子說:“好。”

    就在我提著木棍,準備衝出去的時候,突然看到門外那兩個人進來了,他們手上拿著馬鞍,小個子拿著兩個,大個子拿著一個。

    金屬聲音手持兩個馬鞍,一手一個,向著羊舍走來,他的後麵跟著小個子;小個子左手挽著馬鞍,右手拿著長刀。大個子和另外一個人,一人拿著一把長刀。

    金屬聲音走到了羊舍門口,我掄起棍子砸過去,他用馬鞍擋住了;我又用棍子捅他的胸部,他又用馬鞍擋住了。趁著這個機會,後麵的小個子從金屬聲音的身邊鑽進來,矮著身子,捅過來一刀,我無法阻攔,大腿上**辣地一痛,幾乎摔倒了。

    燕子蹲下身子,攔羊鏟遞過去,鏟在了小個子的小腿上。小個子縮回去了,但是金屬聲音衝進來了,他揮舞著馬鞍,砸向燕子手中的攔羊鏟。咣當一聲響,攔羊鏟掉在了地上。

    情況異常危機,依靠我一根木棍,無論如何也擋不住這幾把長刀,我當時沒有多想,就撲上去,將金屬聲音壓倒在羊舍門口,堵住了他們衝進羊舍的腳步。隻要他們走不進羊舍,燕子就是安全的。

    金屬聲音比我要高半頭,我將他撲倒的時候,嘴對著他的肩膀,我張嘴就咬住了一口肉,嘴巴裏有一股腥鹹的味道,我聽到金屬聲音在我的身下發出了長聲哀嚎,聲音一點也不金屬。

    接著,我的背上就感到一陣一陣疼痛,其餘的三個人掄起長刀,一刀又一刀地砍在我的後背上。我還聽見了金屬相撞的聲音,那是燕子撿起了攔羊鏟,和那幾把長刀在死拚。

    我感覺不到疼痛,我隻感到全身火熱一般滾燙。我的知覺還很清醒。我聽見羊舍外傳來了狗叫聲,聲音雜亂,好像不是一隻狗。

    那幾個人放開了我,和狗在羊圈裏纏鬥。燕子抱起我,我的頭枕在她的腿上,我看到她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在我的臉上,她哭著說:“你可不能死啊,你要是死了,剩下我一個人怎麽辦?”

    我努力向燕子擠出一個微笑。

    燕子淚流滿麵,她說:“我以前對你不好,總是看不上你。都是我的錯,你千萬不能死啊,我今天才知道我離不開你。”

    我今天才聽到燕子這樣說,今天才知道我在燕子心中地位很重要。我感到很滿足。我看著天空中的雲朵,感覺自己也像一片雲一樣,飄在空中,無拘無束,無憂無慮。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在一座蒙古包裏。我看到燕子滿臉淚痕坐在一邊,想起身,燕子按住了我。

    燕子看到我醒過來了,臉上笑容綻放。她說:“你可醒過來了,整整這一天來,我好想在地獄裏走了一遭。現在我再也沒有什麽可擔心的了。”

    我問:“這是哪裏?”

    燕子說:“這是額吉家。”我們在草原上生活了一段時間,知道額吉是蒙語母親的意思。蒙語中,對受人尊敬的老媽媽,都稱呼額吉。

    額吉是一個滿頭白發的老人,皮膚粗糙而赤紅,她看到我醒了,就露出沒牙的嘴巴笑了。他端來了一碗黃油,遞給我。我聽不懂她的說什麽,但是我知道她動作的含義,也知道黃油是草原上最珍貴的東西。

    黃油是草原人招待最尊貴客人的食品。剛剛擠出的新鮮的牛奶,倒進奶缸中,讓其自然發酵,製成酸奶。酸奶放置一段時間後,撇取漂在上麵的油層,放在鍋裏文火慢熬,不斷攪拌,最後就會變成兩層,上麵是黃色的,下麵是白色的。黃色的就是黃油,白色的就是酸油。據說,50斤酸奶,還熬不出兩斤黃油。黃油,可謂是珍貴至極,自己都舍不得食用,隻招待客人。

    燕子說,昨天早晨,就在那些人快要衝進羊舍的時候,放羊人帶著兩隻蒙古牧羊犬趕來了。牧羊犬將其中的兩個人咬了,剩下的兩個騎著馬跑了。跑的是金屬聲音和大個子。

    在額吉家,我和燕子度過了一段平靜而快樂的時光。

    額吉是一個極度善良的人,她每天都忙個不停,像一架高速旋轉的陀螺,擠奶、做飯、做家務,連一刻空閑的時間也沒有。燕子想要給她幫忙,她說燕子不懂,不會做,讓燕子好好照看我。她說:“你們是長生天派來的客人,長生天要我好好照顧你們。”

    我爬在床上,看著額吉寬大的藍色裙袍在蒙古包裏飄進飄出,非常感動。

    我背上的刀傷漸漸好了,距離額吉家幾十裏外,有一個額木其。每隔幾天,額木其就騎著馬來看望我,送來田七、血竭、冰片,額吉把這些中草藥放在鍋裏,加火熬煮,熬成一碗黑色的濃湯,讓我喝下去。很奇怪,喝了這碗濃湯後,我的刀傷恢複很快。後來我才知道,這三種草藥,是民間治愈創傷的靈丹妙藥。額木其,是蒙語中的醫生。

    我漸漸能夠下床了,也漸漸能夠行走了。

    額吉牽來了兩匹馬,一匹白馬,一匹紅馬,馬噴著響鼻,顛著四蹄,屁股上的肉在微微顫抖,讓人看一眼就喜歡上了。額吉說:“草原上的人,怎麽能不會騎馬?”

    額吉介紹我們騎馬的方法。她說上馬的時候,要一隻腳踩著馬鐙,兩隻手抓著馬鞍,借助一蹬就上了馬背。上了馬背後,要牢牢抓住韁繩,因為隻有韁繩才能夠控製馬的方向;在馬背上,身體要隨著馬的顛簸而自然起伏。

    僅僅練習了幾天,我們就學會了騎馬。

    我們騎著馬奔馳在草原上,風吹散了我們的頭發,遠處的山崗和樹木,似乎遙不可及,而我們眨眼間就到了。天空很高很藍,藍得像無垠的大海,有一群大雁排著隊從天邊飛過,像一支迎風鼓浪的帆船。

    我們跑到了山腳下,就躺在草地上,馬兒在旁邊靜靜地吃草,花兒在山上靜靜地開放,世界似乎靜寂了,時間似乎凝固了,我們遠離了戰爭,遠離了災難,遠離了爭鬥,遠離了孤獨和憂傷,這個世界上,隻有我們,和天空中流浪的風。

    燕子說:“很對不起,剛開始我沒有看上你,即使我們訂婚了,我還是沒有看上你,我之所以要和你訂婚,是因為我不想讓義父傷心。是義父把我撫養成人,他說你是可以托付終生的人。”

    我說:“我知道你一直看不上我,我天生很笨,我很羨慕人家那種八麵玲瓏的人,伶牙俐齒的人,可是我做不來。我天生愚鈍。”

    燕子說:“你盡管頭腦反應遲緩,容貌也不怎麽樣,但是你確實是一個好人。一個女人一生圖什麽?不就是圖能遇到一個好人嗎?”

    我心中一陣溫暖,終於聽到燕子誇獎我了。

    燕子接著說:“那天在羊圈裏,你很讓我感動,你寧肯自己受傷,寧肯自己去死,也不讓那些人衝進羊圈,不讓我受到傷害……”

    燕子說著說著,突然語聲哽咽,眼淚流了下來。

    我替他擦去眼淚,說:“我答應過師父的,要用生命來保護你。我可不能反悔。”

    燕子說:“如果當初師父沒有問你,你沒有答應師父,你是不是就不保護我了,就不愛我了。”

    燕子說:“不是的。不管師父問不問,我都會用生命保護你,都會永遠愛你。”

    燕子破涕為笑,她說:“你真的很傻,你真的不會說話。”

    那些天,天氣一直很晴朗。

    有時候,我們帶著馬**,騎著馬去往很遠很遠的草原深處,把馬鞍子解下來,枕在頭下,讓馬隨處遊蕩。在人類馴養的所有動物中,馬和狗是最忠誠的動物。我們躺在草地上,講起了聽來的各種各樣的故事,講起了童年時代村莊裏生活的那些人,騎著毛驢娶來的小媳婦,哭天喊地送葬的隊伍,搖著耬播種小麥的老人,挑著擔去河邊打水的人群,拉著架子車向打麥場運送麥捆子……那種美好的生活讓我們深深懷戀。

    我還講起了我這些年的經曆,講起了我在馬戲團,在江相派,在做舊行遇到的各種各樣的稀奇古怪的故事。燕子感歎唏噓,她說:“以後我們就在一起,永遠也不分開,我再也不會讓你受苦了。”

    燕子一句話說得我淚流滿麵。

    那段日子太美好了。我經常在想,如果那段日子能夠一直延續下去,該有多好啊。

    可惜,人生總是痛苦多,歡樂少。

    有一天,我們騎馬回來,遠遠看到額吉家的方向,濃煙滾滾。我們打馬跑過去,看到是額吉家的蒙古包著火了。

    我們跳下馬背,大聲喊著“額吉,額吉。”蒙古包裏沒有回音。燕子要鑽進去,我拉住了她。烈焰熊熊,烤得人無法近身。帳篷外有一個奶缸,那是額吉用來發酵鮮奶,製作酸奶用的。奶缸有半人多高,裏麵裝滿了乳白色的生奶,奶缸上蓋著荒草編製而成的草墊子。我揭開草墊子,縱身跳入奶缸裏,全身糊滿了粘稠的生奶,然後鑽進了蒙古包裏。

    蒙古包裏一片混亂,所有能夠燃燒的東西都在燃燒,帳篷、衣服、棉氈、棉被……我沒有看到額吉,而全身已經被火烤得**辣的疼痛,頭發和眉毛都烤著了,用手摸一把,黏糊糊地,我趕緊鑽出了蒙古包。

    火焰像猛獸的牙齒一樣,很快就把蒙古包啃咬成了一片廢墟,支撐蒙古包的木柱倒塌了,黑色的灰燼像死神的翅膀一樣,漫天飛舞。

    蒙古包沒有了,我們尋找額吉。我們騎著馬在草原上奔馳了很遠很遠,一路上都呼喚著額吉,可是,沒有回音。額吉去了哪裏?她知道家裏著火了嗎?

    太陽快要落山了,我們惆悵萬分地走向額吉家所在的位置。燕子走在前麵,我走在後麵。

    突然,燕子發出了一聲驚呼,然後軟倒在地上。我驚慌失措地奔過去,看到就在她前麵幾米遠的草叢中,倒著一個人,那藍色的裙袍,那白色的頭發,正是額吉。

    我跑過去,扶起額吉,看到她的肚子上有幾個傷口,傷口處的血液已經凝結了,變成了黑色。她的身體冰涼。在她前麵幾米遠的地方,有一個瓦罐。瓦罐已經破碎了,瓦罐裏的水,浸濕了地上的草根。額吉是在打水回來的路上遇害的。

    是誰殺害了額吉,然後點燃了蒙古包?

    額吉的身邊,有幾行倒下的荒草,顯然是人走過的。殺害額吉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幾個人,可是他們為什麽要對蒼老善良的額吉動手?

    我仔細查看著那幾行道服的荒草,終於,在瓦罐碎片的旁邊,我看到了一個濕漉漉的腳印,這個腳印因為踩踏了被水浸濕的地麵,而得以保存。(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