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曾是人間帝王僧

字數:8396   加入書籤

A+A-




    室內陳設雅潔樸素,一張雲床,兩櫥木櫃,壁上簡單貼著一首佛偈。陽光透過軒窗射進來,照出了幾粒飛起的微塵。非常安靜祥和。
    安排幾人落了坐,方丈大師遣走了小沙彌,對朱瞻隆說道:“你難得來此一次,老僧沒什麽好招待你,略嚐些粗茶。”
    方丈親自打開櫥櫃,自內取出一套大小十二件的銀製茶具。和一個絲絹包裹的長盒。
    那套茶具銀光燦燦,龜形茶盒,素麵琉璃茶托等,琳琅滿目,孟義山大多見都沒見過,心道:“真多講究,取個碗來衝足了水有多爽快!”
    方丈揭開了長盒的蓋子。一股異香搶先飄了出來,伊王訝異地說道:“龍腦香,這是龍團?”
    錦盒裏放著幾塊圓形的白色茶餅,王爺歎道:“龍園勝雪。”
    廣欽點點頭,道:“正是此物。”用細瓶燒起了水,準備一會用來點茶。
    老孟也湊過來聞了聞,問道:“這茶很值錢麽?”
    伊王歎道:“這茶始宋徽宗時就是極品貢物,一餅造價便值錢四萬,黃金易得,龍團難求。自從我太祖禁止奢靡,禁貢茶用龍團,就連宮廷都沒有此物了。”
    龍園勝雪的茶餅製作,是以建溪產的銀芽蒸熟後,剝去外皮,隻取其心細細一縷,攢足量後用珍器盛了放入清泉,經過泉水在外浸漬,內中的茶縷變得晶瑩皎潔,白如銀線。再經過蒸、榨、研、拍、過黃、穿、封等多道工序製成茶餅,如此繁複,一年也搞不出幾塊,朱元璋認為此物勞民傷財,下旨罷造龍團。
    孟義山看著這些茶餅,心道金餅也沒這個值錢。這和尚老頭哪裏搞來的?
    廣欽在煮水的同時,將一餅龍團用紙包好,合在掌中用力一碾,將紙包內的茶餅碾碎,再將碎末放到一個精細的小銀羅內篩了數遍,做成了茶末。
    取來三個茶盞,一番蒸水調膏,等茶水衝注好了之後,盞中茶湯色澤乳白,光澤誘人。王爺與老孟接過細細品味,都覺得這茶味道絕佳,清淡甘美。
    老方丈麵帶淡笑,欣悅地看著兩人飲用。
    少頃朱瞻隆放下了手中茶盞,麵色沉重地對廣欽方丈道:“瞻隆此來,不瞞方丈,是為了京城裏的那位。”
    廣欽握著佛珠的手一緊,麵色從容地說道:“哦,你終於想起兵了,對付那個小孩子”語帶感慨:“……朱家的人,總是殺來殺去。”
    伊王歎了口氣,說道:“即便小王並無反意,他早晚也會削藩,我不能束手待斃。”接著說道:“堂堂伊王,到時被貶為庶人,那不是我能忍受的。”
    廣欽收起了笑容,語氣變得平淡無波:“四十年前的燕王,就似你這般說辭,不知道你有沒有朱棣那麽好運。”
    伊王聽後表情一震,心思有些矛盾地看向老方丈。
    方丈大師慈眉微皺,說道:“老僧無意勸阻於你,隻盼你善體天心,倘若功成,也莫要殘害敵方臣屬,多增殺戮。”
    朱瞻隆離座躬身道:“謹遵方丈教誨。”
    老孟此時正在琢磨廣欽和尚。朱瞻隆對他這麽恭敬,又藏有龍團貢茶,還把當今天子都稱呼做小孩子。好似與皇家很有關係似的,這和尚什麽身份?
    伊王接著開口道:“此次前來,還有一個不當請求。”
    廣欽的眉毛已經挑起來了,有些不滿地看著朱瞻隆。
    王爺隻當看不見,自顧說道:“兵伐京師,需要一個大義的名分,名不正則言不順,瞻隆想以方丈大師的名義,發布檄文,傳送天下。”
    廣欽方丈將手中佛珠轉了兩轉,嘲諷地笑道:“我的名義?一個叫廣欽的臭皮囊,老和尚罷了!有什麽名義。”
    朱瞻隆下定決心,毅然上前逼視著老方丈說道:“您是太祖選定的繼承人,大明建文天子!那朱棣一脈得國非正,這江山實則都是您的。”話語中帶著迫人氣勢:“待小侄起兵之日,你登高一呼,不說聞風景從,那外圍諸藩,也不敢冒然與我對抗。平定天下,有賴皇伯助我。”
    孟義山驚呼出聲!這老和尚竟是建文帝,那個被燕王推倒龍庭,流亡四十年不知所蹤的朱允炆,朱元璋的親孫兒。
    他逃出京城後的行蹤在民間江湖眾說紛紜,沒想到在白馬寺做了和尚。
    朱瞻隆這番驚天動地的話說完,轉頭對孟義山厲聲說道:“你都聽見了,如若泄露此事,本王必殺無赦。”伊王凶狠的樣子沒嚇到老孟,倒把小朱安駭得麵帶驚恐,連退了兩步。
    朝廷四十年來從沒放棄對建文帝的追索,這位廢帝的號召力還是十分巨大的,等於紮在當朝皇帝心頭上的一棵芒刺,不除不快。王爺城府很深,刻意在老孟這個外人麵前揭破了廣欽就是他伯父建文帝。
    如果老孟泄密,建文皇帝在此的消息被朝廷知曉,廣欽老和尚就要再次流亡。要是答應了伊王,幫助他舉兵,就會處於朱瞻隆的庇護之下,危險性大大降低。
    朱瞻隆的一番話十分巧妙,給方丈找了個大麻煩。
    孟義山心知被王爺利用了一把,暗中狂罵朱瞻隆的祖宗,起身說道:“方丈放心,老孟自有分寸。我不會漏出一個字!”
    廣欽的眼光亮了起來,盯著伊王說道:“瞻隆,我不會答應你寫什麽檄文的,在二十年前,我或許還會找朱棣的後人報仇,現在和尚可沒那個俗念了。”
    老方丈慨歎道:“我離開京師這些年來,不必操心邦國社稷,也不必提防那些叔叔輩的藩王。行住坐臥,沒有束縛;飲食睡眠,平實安寧。這樣的日子過了四十年,餘願足矣。”
    朱瞻隆動之以情,又竭力鼓動了數次,方丈幹脆把眼睛閉上了,態度決絕。
    王爺見事不可為,也隻得打消了禮請之念,對這老僧還不能逼迫。建文帝能在朝廷緹騎與錦衣衛追索下逍遙四十年,一身武功深不可測,真心不從再來個一走了之,誰也留不住他。
    對這位皇伯,王爺還是有些情分在的,不欲將他逼走,長歎了一聲,說道:“方丈既然無意,小王不再多言,那就托付您最後一件事。”拉過小兒子朱安,說道:“給方丈磕頭。”
    小王子懵懂地拜了下去,廣欽急忙把朱安扶了起來,詢問朱瞻隆道:“你這是幹什麽?”
    王爺動了感情,發自肺腑地說道:“我前日被人刺殺,觸及心中隱憂,小王將要舉事,萬一有個不測,安兒身在王府,恐怕會誤了性命。”
    朱瞻隆有些難以割舍地看了看朱安,說道:“想把此子托付給大師,從今日起就叫他住在白馬寺,避開這個多事之秋。三年後再讓他回來。”
    王爺對起兵後的結果無法預測,萬一敗亡,也想給愛兒留條後路。
    朱安都快哭出來了,要他和娘分開,與一群和尚住在一起簡直太可怕了,有心想求父親,卻不敢出口。知道伊王決定的事,斷然不會更改。
    廣欽為之惻然,動容說道:“難得你一片愛子之心,就讓小安兒留在這間禪院,由我親自教導罷。”
    王爺喜出望外地說道:“大師曾為人間帝王,文事武功豈同凡俗,那是小兒天大的福分。”又按住朱安要他磕頭。
    老孟心道我這徒弟成了磕頭蟲了。”
    又敘談了一會,話題轉到了前麵求粥的百姓,廣欽方丈擔憂地說道:“關洛一帶,今秋穀物就歉收,再加上這場大雪阻隔,恐怕會發生饑荒。百姓們要受苦了!”
    伊王皺眉道:“隻能靠朝廷的救災,就怕下屬官員辦事不力。”
    廣欽開口道:“是啊,寺裏施粥,隻是杯水車薪,接濟一些算一些罷了。”
    孟義山見廣欽憐憫貧民,說道:“遠的咱們管不了,先把洛陽的貧戶救濟點。老孟出錢,在四門各擺一個粥鋪,施舍窮人,不過……”
    方丈看著這位樂善好施的孟大人,聽聽他有什麽下文。
    老孟理直氣壯地說道:“像白馬寺這樣誰都施舍可不行,我的粥隻發老弱病殘,有力氣的得去巡檢司出徭役。背二十包貨,算一頓飯!”心說:“幹活的人手滿了,就給老子去渡口挖黃河清淤泥,想白吃大爺的飯沒那麽容易。”
    廣欽深思了一下,點了點頭道:“大人有此作為,已是積下無數福德。體健之人憑勞力取食,種因才可得果,這是大智慧。”
    廣欽若有所思的看著孟義山的眼睛,開口說道:“看你目中的神光,強盛而未斂,是剛剛進入先天境界的身手罷。”
    老孟心下拜服,暗想老和尚真是高明,討好地說道:“老菩薩好眼力!”什麽好聽他說什麽,給廣欽帶起了高帽。
    方丈笑著擺擺手,說道:“不可說這褻瀆菩薩的話。”卻對老孟說道:“若不嫌老僧多事,可以和我切磋一下,看看你的武功底子。”
    老孟麵上推脫道:“您這身份,和我動手,這不合適吧?”
    廣欽佯作發怒道:“我是白馬寺的老和尚,沒有什麽身份,你要記住了!”
    伊王在側說道:“既然方丈有此意,義山你就和大師請益一番。”
    孟義山這才答應下來,心想非得把老和尚的武功挖點回來。
    禪院內的空地,廣欽隨隨便便地在那株蠟梅前一站,手裏還拿著佛珠。對二丈外的老孟說道:“你先攻來。”
    廣欽的周身全是破綻,孟義山思忖了一下上步一拳捶出,“黑虎掏心”攻向老方丈的胸口。
    他這一拳隻用了六分力,速度倒是很快,迅捷地搶過中宮,就要命中目標。
    廣欽微微一笑,抬袖輕輕一拂,孟義山的拳力就被這條衣袖化消殆盡。老孟毫不遲疑,身軀一縱,躍起來踢出一腳定海錨!傳自大海盜張帆的腿功。
    剛猛的腿力破空聲嘯,勁氣排空踢向廣欽,老方丈將手中佛珠掄起來抽向老孟腿上環跳穴,迫得他半空擰腰,一式蝶飛七旋的旋飛才躲過佛珠打穴。
    隻是臨時收腿,險些一口真氣走岔。接手兩招就看出高下,廣欽方丈根本就沒動過位置。老孟心下佩服。
    廣欽看著他,思索著說道:“你第一招是少林拳,使得到還可以。後續的腿招十分霸道,很不錯,就是有去無回。容易為敵所乘,想不到你能用輕功補救,有點意思。”
    老方丈替他分析道:“這招腿法力道剛猛,大開大闔,你還沒能很好地化用在拳腳裏。”
    孟義山了然地點點頭,廣欽說道:“再來。”準備給他充當喂招的對象,點撥老孟的武功。
    老孟現在功成先天,內力充足。招數也是得到了幾位武學大師的真傳絕技,所差的就是配合起來運用。
    廣欽願意開口指點他,這等大好機緣他哪能錯過,恭敬施禮道:“多謝老方丈。”
    再次交手老孟變得謹慎,輕功提縱之下化成了一道影子,展開步法兜著小圈子試探性地攻擊廣欽,招數陰柔專走偏鋒,刁鑽難測好似羚羊掛角,有一半是王河的傳授,還有部分雲敖的影子。
    這種攻擊方式讓廣欽大為訝異,袖起守招擋了數下,驚奇地說道:“這是三寶太監的武功啊!奇怪,還有苗疆武學。”
    老孟心說原來王河是鄭和的傳人,祖傳太監武功。
    孟義山當下招數一變,換成了一套金翅大鵬拳,勢道強猛,飛掠縱橫,招數連環的攻向廣欽和尚。
    他使出的這些高深武學,也深深吸引了廣欽,就像一個廚子看到別家的招牌大菜,或風味小點,總想著一窺全貌。老方丈收斂了大半真力,隻憑招數招架老孟,口中說道:“有什麽能為,都施展出來。”
    孟義山大笑道:“來了!”回想著張帆搏殺時的至凶氣勢,眼神變得凶狠淩厲,大鵬拳帶著海天雷勁轟轟發出,至猛的力量讓廣欽也無法隻憑守勢,揮起一掌相迎。
    轟!勁氣迸發,廣欽分毫未動,孟義山連退了數步,借著退勢一拔破軍刀,將寶刀拔了出來,刀身在陽光照耀下有如一抹秋水泓波。
    力舉寶刀一聲輕喝,閃電也似的連劈了七刀,道道刀氣勁疾如飛,割向廣欽,和尚讚了一聲“好!”雙掌齊出好似穿花飛舞,連舒七指點消了刀氣,飛起一道衣袖襲向老孟的麵門。
    孟義山橫刀於麵,啪!的擋住了這飛來一擊,卻也被廣欽的袖風打得刮臉生疼。他猛然一聲大喝,向後錯步讓開距離,豎直劈出,一刀疾斬!砍削廣欽的肩頭。
    方丈將身軀一轉,側身分出兩掌夾住了刀身,空手入白刃!腳下的芒鞋一晃,一腳飛踢老孟。孟義山大駭之下棄刀後躍,飛退一丈。
    廣欽方丈倒轉刀柄,抓取了破軍在手,讚了聲:“好刀!”整個人散發出一種王道氣勢,舉刀輕輕一舞,綻放出一排孔雀開屏般的刀影,步法轉動,刀影千幻,像極了洛水的水波,密密綿綿,勢道沒有窮盡的衍生出條條刀氣,百千刀光守護在身前,從何種角度看過去,都被刀勢所籠罩。
    這是一套守禦為主的精妙刀法,因能盡守,沒有攻招,破綻非常的小。以老孟經過刀道大家雲敖熏陶過的身手,也隻能看出一二,相信這套刀法用以臨敵,還有更佳表現。
    方丈將刀勢一收,走到目瞪口呆的老孟身前,將刀遞還給孟義山。笑著說道:“你這寶刀果然鋒芒犀利,能盡發刀法精要,好生珍視罷。”
    孟義山堅持不受,轉頭對觀戰的伊王說道:“王爺,這刀是你送給老孟的,是您的心意,這份情我有生不忘!現在想把這寶刀送給方丈大師,刀在方丈手上,比我要強的多。”
    這番話光棍已極,即討好伊王,表示感銘贈刀之情,又顯孟大人心胸廣闊,將隨身寶刀都能贈與廣欽。
    王爺心說:“你小子真有心計,拿我的刀來討好賣乖。”心裏也詫異老孟的豪舉,王爺送刀給老孟,是因為他本身貴為王爵,使用不上,才贈刀籠絡孟義山。
    孟義山身為武人,居然能把隨身寶刀送人,這份豪氣,就值得稱道。
    方丈大師深深看了孟義山兩眼,舉手一幻,就把那寶刀插回了老孟腰間的空鞘,笑言道:“和尚整日念經,背把刀在身上成什麽話,我還能拿他來殺人麽?”
    “這個,哈哈……”老孟聽了方丈詼諧的言語,一陣訕笑。
    廣欽笑道:“這是套以守禦為主的“伏波刀法”。我將他傳授給你如何?”他對老孟有些好感,有心傳授武技。
    孟義山心道等的就是你這個!拜倒在地,恭敬的說道:“師父在上!請受老孟一拜!”說是一拜,他連磕了三下。
    廣欽對他這手有些措手不及,急忙拉起他說道:“隻是傳授一套刀法而已,不必拜師了。”
    老孟可不幹,嚷道:“大師傳我武藝,就是師父。我雖然是個粗人,也明白尊師重道的。”伏身又要參拜。
    老和尚曾經貴為天子,那見過這個?急忙將他拉扯起來,無奈的笑道:“也罷,這是碰見無賴漢了”
    廣欽想到孟義山已經得知了自己就是建文。如果收他為徒,借著這層情意,或可保得身份不被泄漏。
    孟義山站起身,歡喜雀躍,總算賴上了這個師父。
    王爺走過來斜睨著老孟,對方丈大師恭賀道:“恭喜大師得收佳徒。”心說你這小子真有一手。
    當然老和尚的武功,身份皆高。不然憑老孟現在先天功成的境界,很難找到稱頭的師父了。
    幾人回轉方丈的靜室,點上香案,由伊王國主朱瞻隆見證,老孟重新拜師,大禮參拜廣欽。
    老方丈正式收孟義山為徒。
    事後伊王為了彌補將愛子寄養在白馬寺的愧疚,帶著小朱安去前殿玩耍,留下孟義山和廣欽方丈學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