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十年飲冰血未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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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義山這一覺足足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床,剛穿戴好官服。伊王府的一名內監便來了,帶來了王爺暫時釋放鷂兵的手諭,還有給老孟的護軍營千戶印綬。
    孟義山接過諭令放在一邊,拿起那塊四四方方的小銅印在手裏顛了顛,說道:“奶奶的,為啥不給個金印!”
    孟大人非纏著那內監給換個金的。傳令太監哭笑不得,隻得解釋說整個洛陽用金印的隻有王爺的伊王之寶印章,和朱蟠的世子印。連前總兵,馬軍門的鎮朔將軍大印都是銀的。
    老孟想了想,才放棄自己打造一個金印的想法。
    此時的洛陽連降大雪,天氣冷得很,出門的人嗬出一口氣,都會變成霜。
    “這天真他娘的冷!”孟義山身穿貂裘,騎在烏騅寶馬上麵對身旁的嚴驥說。
    嚴先生也騎了一匹白馬,跟在他身側緩轡同行。
    兩人的目的地是城南一裏外的洛陽軍大營,準備去釋放被關押在那裏的一千鷂兵。
    一路上行人寥寥,自從少林僧人盜取地圖,劫走小郡王朱駒開始,洛陽就開始封城。已經好多天了,都沒有這些和尚的蛛絲馬跡,封城還在持續,加上天降大雪,很少有人上街。
    嚴驥看著空寂的街巷,不禁歎了口氣,王公貴胄們爭權奪勢,受苦的還是百姓。
    孟義山正在努力控韁,製止著胯下這匹“烏雲蓋雪”狂奔的渴望,他對嚴驥說道:“先生!這奪旗戰,有什麽訣竅沒有。”
    嚴驥坐在馬上,思考著說道:“重在號令和擺陣,參與奪旗的軍隊必須是久經訓練的一支隊伍,能做到令行禁止,協調一致。無論是進攻和防守,還要有氣勢和觀賞性,最好能擺一下軍陣。”
    嚴先生捋著頷下長須,緩緩說道:“陣勢裏麵最有名的就是武侯八陣,適用不同的情況,攻擊適用魚鱗陣,防禦最好擺成鶴翼,打混戰還要換成偃月陣。”
    老孟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說道:“那不就跟下棋似的,照著擺,走對了就贏了?”
    嚴驥搖了搖頭,說道:“真打要看戰場上的情況,考驗帶兵將領的決斷和洞察力。陣圖屁用沒有。”嚴先生難得說了句粗話。
    一路上他不厭其煩地將排兵布陣的心得講授給老孟,孟義山努力用心默記,這可關係到他孟將軍的前程,焉能馬虎。
    兩人談談說說,興致頗高,直到來到軍營門前,方才收起談性,翻身下馬。孟義山進入營中,取出了王爺的手諭,交與了看押鷂兵的軍官勘核無誤之後。一千鷂兵馬上就被放出來,集合到了校場上。
    這些士兵被關押了一夜,粒米未進,身體都很虛弱,乍看上去情況很糟。但一千人聚在一起,自發地形成了一個方陣。沒有槍矛,也沒有刀盾,人人赤手,卻因久經戰陣,自然得有種殺戈之氣。
    少頃與士兵分開關押的姚文仲與張廣元也被帶了過來,姚指揮使一臉疲憊,腹傷未愈,又新添了一身被鞭打出來的血痕,胸膛上還有著烙鐵的燙傷。都是劉總兵銜恨報複,指使手下親信在當天夜裏動的私刑。
    總算人還沒死,四肢也囫圇著,劉禮就也不怕不能交差。他就是洛陽最大的軍頭,如果不是那些文臣和王爺鉗製,當晚就把姚文仲弄死了。
    張廣元身上的傷乍看上去比姚文仲還重,周身是血。他性格倔強,被看押的軍卒毆打行刑後,破口大罵劉禮!將劉總兵上下三代統統辱罵了個遍,所以招來了更重的拷打。
    一眾鷂兵看見兩個首領被帶出來,紛紛喊道:“將軍!”
    見到兩人身上有傷,更是群情洶湧,不顧一切地就向兩人身邊衝去。
    姚文仲一身是傷,衣衫襤褸,但威嚴仍在。他挺身喊道:“都給我站好!”
    姚將軍的話,鷂兵們無人不從,立即停止騷動,重新歸列整齊。
    姚文仲剛被放出來,滿心疑問,等看到不遠處站著的老孟,才斷定鷂兵獲釋和孟義山有關。
    他怕這又是一個圈套,所以在鷂兵們要行動的時候製止了他們。
    此刻一千鷂兵被集合,但是手無寸鐵,如果朝廷是準備屠殺這一千人的話,此刻是最好的機會,難保這孟義山不是派來的臨斬官。
    姚文仲心想:“越是這時候,就越不能亂,大夥集合在一起,即使沒有兵刃,單憑拳頭,也能拚上一場。”
    老孟不急著去見姚文仲,他詢問身邊的嚴驥:“先生,這些士兵怎麽樣?”
    嚴驥看著這些衣衫不整卻勇武驃悍的士卒,說道:“訓練有素,一支勁旅。”
    他看見很多人都麵有饑色,想了一下說道,“要想得其心,必先犒賞一番,再放他們回去和家人團聚兩日,享受一下親情。”
    “等三日之後,便可聚集起來操練。”嚴驥胸有成竹地說道。
    老孟笑道:“那整訓和操練的事就拜托先生了!”
    嚴驥微微一笑,說道:“去和他們的長官談談吧。”
    姚文仲見到老孟同一名中年書生走了過來,他努力想要保持儀態,但腰背上所受的鞭傷卻是實打實的存在,傷處傳來的陣陣抽痛讓他幾乎站立不穩。
    孟義山搶上前去,扶住姚文仲的胳膊,動容地說道:“姚將軍!”
    老孟當即把自己的鬥篷脫下來,要披在姚文仲身上,為他遮擋傷痕。
    姚文仲掙脫了老孟的扶持,凜然說道:“不勞孟大人!”
    張廣元腳步踉蹌地走到姚文仲身旁,與他並肩站立,眼中怒意十足地瞪視著老孟。
    “你們來幹什麽!”
    嚴先生冷笑著插言道:“我們來此,是為了看看名聞天下的鷂兵,是何等風采。”
    張廣元登時怒道:“你這酸儒,竟敢消遣我們!”也無怪他生氣,此時的鷂兵軍容不整,正是最狼狽的時候。
    嚴驥看都不看他,自顧地說道:“我曾聽說馬將軍麾下鷂兵,是支虎狼之師,不想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你!”張廣元剛想發火,猛然覺醒到嚴驥似在故意貶低鷂兵,張副千戶恢複了冷靜,緩緩說道:“鷂兵的好壞,不消你來品評。”
    嚴驥瀟灑地一甩袖子,將手背在身後說道:“我是在替我家孟大人可惜,花費若大力氣救你們出來,嗬嗬……”他連連冷笑。
    姚文仲皺眉道:“這位先生,有話就直說!別藏頭露尾。”
    嚴驥卻一個字也不說了,隻是背手望天,他白衣儒服,身軀瘦弱,與這肅殺陽剛的軍營格格不入,一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孟義山接過話茬,開口說道:“為了兵變的事,朝廷要將你們斬首。我費了半天勁,才保住了大夥的性命。”
    “那還要多謝孟大人了。”姚文仲冷冷的說道。
    老孟一臉委屈,說道:“姚大哥,我敬你是條好漢,兄弟才替你和鷂兵求情。”
    “不敢當!”姚指揮使麵沉如水,冷然問道:“朝廷真的不殺我們了?”
    孟義山尷尬地說道:“有伊王發話,事情就好辦,但王爺要求讓鷂兵和儀衛司的精兵來一場奪旗戰,贏了就把一千人都赦免,輸了,就一齊發配充軍。”
    伊王在很大程度上給了老孟方便,朱瞻隆想借鷂兵這塊試金石,來考驗麾下親軍,王爺想做大事,必須要摸底麾下軍隊的真正戰力。
    姚文仲雙眉緊鎖,疑惑地問道:“王爺為什麽會提這個要求?”
    孟義山說道:“我昨日為了讓王爺赦免諸位,就把鷂兵誇得天下無雙。說別看你們人少,個個都是以一當十的精兵,被場兵變毀了多可惜,應該再給鷂兵一個代罪立功的機會。”
    姚文仲沒有相信,但臉色好了不少。
    老孟接著說道:“王爺答應了,但要看看鷂兵是不是真的勇猛善戰,所以要和儀衛司的精兵來比一場。”
    嚴驥忽然開口道:“我看不用比了!眼前這些士兵羸弱不堪,那能戰勝儀衛司的銳卒。大人還是回去請求免予比試為好。”
    張廣元聽後隻覺得尊嚴受到侮辱,怒道:“你說我們不如那些沒上過戰場的儀衛老爺兵?我手下這些兄弟,都是當年跟著王兵部老大人征討過雲南高黎貢的,老子們大小廝殺幾十戰,都是屍堆裏打滾過的好漢子!”
    “失敬失敬,原來是當年兵部王驥大人麾下,征討過蠻酋的好漢!”
    嚴驥微微一歎,這跟自己一個字的兵部尚書王驥,主持了三征麓川,討平了雲南蠻酋思任發叛亂,真正有功於國。
    但這位可是真正的閹黨,王振王公公的朋黨,太上皇麵前得用的大臣,景泰帝一上來就讓他靠邊站了。
    嚴驥神態從容的說道:“戰場殺敵,鷂兵可能會贏。可是奪旗之戰隻是一場普通的操演。不會見血的情況下,對手的士氣並不會輸給你們;儀衛司的士兵身為王府親軍,訓練刻苦,飲食又足,體力遠超你們這些疲弱之師。”
    嚴先生語氣頓了頓,說道:“還有,儀衛司的首領吳昶,開國元勳之後,世代將門,非是不知兵事之人可比。這樣一來,你們還有什麽優勢?”
    姚文仲頹然的歎道,“若不是馬將軍被刺失去了統領,鷂兵的戰力足以戰勝任何對手。”
    張廣元抱怨道,“當初苗疆叛亂,賊軍攻克一府三縣,馬將軍率領鷂兵血戰奪回。結果朝廷不念我們保全疆土的好處,反說將軍暴虐不仁,殺戮過多,將我們一齊貶到洛陽來!真使人寒心!”
    嚴驥鄙夷的說道:“我看過邊報,馬文明率軍平亂,在當地逐村屠戮,殺良冒功,豺狼之行不過如此。汝等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張廣元臉色褚紅,梗著脖子卻說不出話來反駁。
    姚文仲沉默的把頭低了下去。嚴驥的話不光是說給姚張二人,在場的士卒們也都聽到了,有些打擊了他們的信念和傲氣。
    孟義山在旁心想“馬文明是往死裏折騰,他做事不那麽絕,雲傲何必從苗疆追到洛陽殺他!算他奶奶報應不爽!”
    嚴先生罵過之後,口氣有些緩和的說道:“現在的鷂兵,內憂外困,內沒有人率領,外受洛陽軍排擠,即便這次你們贏了儀衛勇士,這種情況也不會改變,隻會讓人更加孤立你們。”
    姚文仲心想確實如此,“輸則必死,但贏了的話,儀衛還是王爺的親軍,鷂兵是什麽,鬧餉的乞丐!”
    嚴驥鳳目生輝的說道:“無論怎樣,你們是邊軍的序列,不是洛陽軍一員。一時或許無礙,最後難免被搞掉。”
    姚文仲隻覺一陣深深的無力感躍上心頭,本來疼痛難忍的鞭傷,也麻木的無知無覺了。
    天地悠悠,無路可投。
    “眼下爾等隻有尋找一方勢力作為依靠,才能得以保全。”嚴先生提醒姚文仲道:“巡檢司獨立於軍隊之外,孟大人掌握商路獲利非凡,足可盡納鷂兵!庇護你們周全。”
    姚文仲歎了口氣,轉頭對張廣元說道:“廣元,你看怎麽辦?”
    張廣元不假思索的說道:“姚大哥,我聽你的。”
    姚將軍語氣傷感的說道:“我還有什麽辦法!”心中隱然接受了嚴驥的遊說。
    孟義山適時的拿出那方銅印,說道:“老孟是誠心招納兩位將軍,王爺那裏我已經談好了。如果這次奪旗奪勝,你們就歸我管。”
    姚文仲抬起頭來看著孟義山,說道:“大人既然有軍印,為何不拿出來發令,反而言詞勸說。”
    老孟說道:“強扭的瓜可不甜。上花月樓找姑娘還講究個兩情相悅,合合樂樂呢。”
    姚文仲苦笑道:“既然您有心接納鷂兵,我等願意歸附。”
    張廣元有些不情願的點了點頭,說道:“我跟隨姚大哥。”
    他怨憤的看了兩眼嚴驥,說道:“這位先生言詞銳利,不知道尊姓大名?”
    嚴先生謙遜的笑道:“山村野人,賤名不足掛齒。適才為了闡明形勢,不得不言語相激。得罪之處,望兩位將軍見諒。”
    張廣元沉著臉冷哼一聲,還是對他心存芥蒂。
    孟義山忙替姚張二人介紹道:“這位是嚴驥嚴先生,目前在巡檢司輔佐我做事。”
    姚文仲一聽,十分驚詫的問道:“可是曾在宣府總兵帳下做過幕僚那位嚴先生?”
    嚴驥有些寥寂的答道:“卻是嚴某。”
    姚將軍表情肅穆的對嚴驥行了一禮,說道:“久仰先生大名,姚文仲見過嚴先生。”
    嚴驥趕忙製止道:“將軍不必多禮。”
    姚文仲正色道:“先生一介書生,卻在瓦剌大軍進犯宣府之際,於城頭指揮軍民力戰瓦剌十三日,力保城池不破!姚某怎能不敬。”
    張廣元的倨傲消失了,他誠懇的說道:“先生請見諒,廣元非常佩服先生的智略,更敬你為國抵禦外侮,端的是好男兒!”
    “張將軍過譽了!”嚴驥歎道:“嚴某不過一介書生,還是莫話當年!”
    孟義山不解的說道:“先生當年著實風光,為何不願提及。”
    嚴驥被勾起了心事,無奈的說道:“意氣風發又能如何?那王兵部三征雲南,也落得貪腐罷官,好不容易投了閹黨又被清算,在朝中連個立錐之地都沒有。任你才如江海,還不是命如懸絲木偶。”
    姚文仲大有同感,憤怒的說道:“朝廷猜忌邊將,動輒降罪!真是使人心寒。”他聯想到了鷂兵自身的遭遇。
    嚴驥搖首苦笑道:“泱泱大明,頭角崢嶸之輩,都被政爭給搞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