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當年風雨今日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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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初秋時分,京郊小鎮的梧桐已綴上些許金黃,滿樹金葉在秋風中輕輕搖曳,細雨落在葉上,沙沙作響。
京郊小鎮人煙不稠,大多是入朝為官的寒門子弟,雖科舉中榜,幸為京官,但仍然擔負不起皇城根下寸土寸金的地價。在小鎮上買下三進三出的院子的銀子還不夠成京一處窄院所費,京都居大不易,所言非虛。
小鎮東麵,有一處別致的院落,院內梧桐亭亭如蓋,比別處的茂盛許多。
院中廚房裏一位極具風韻的美婦人正在麻利地將案板上得桂花魚開膛破肚,十指青蔥嫩如凝脂,翻飛間,去鱗刨髒,熱鍋下魚。
“滋…”熱油鍋裏升騰出一陣清香的氤氳,婦人麵如桃花,桃花正盛。
廚房門口一個身材欣長,麵相儒雅的男人,坐在光滑的門檻上熟稔地捯飭盆裏的青菜,他時不時回頭瞧瞧忙碌的妻子,咧開嘴傻笑。
這對夫妻大抵是在十年前的秋天搬來的外來戶,男人是個進京趕考的窮酸秀才,女人據說是某個名動江淮的歌姬,這種流言大抵當不得真。
不過夫妻倆剛來時,小鎮上的人對於美婦人的相貌確驚為天人,都說女人嫁給這個窮酸秀才何其不智,男人也不惱,隻是咧開嘴傻笑。
剛來時婦人的美貌照來不少狂蜂浪蝶,那些登徒子整日遊蕩在梧桐小院周邊,趴在小院牆頭哼著青樓勾欄裏學來的浪詞,美婦人大抵是見過闊世麵,氣惱之下全當沒聽見。
倒是平日樂嗬嗬的秀才氣的滿臉通紅,從廚房裏摸了把菜刀不管不顧地追了那些登徒子幾條街。結果反倒給那些登徒子套了麻袋狠狠的打了一頓,還被丟到了京城衙門裏,若不是秀才一位同鄉的五品官上下打點,賠著笑臉送上百兩雪花銀,秀才怕是要獄案在身,今後考取功名已是妄想。
滿臉淤青的秀才向同鄉千恩萬謝後,一瘸一拐地走回小院,婦人見郎君如此早已哭的梨花帶雨,秀才抱著婦人,咧開嘴,直直地傻笑,然後輕聲說道:“顧靖梁不過一介落魄書生,能考上功名,光宗耀祖當然是很好,但是有你,是最好。”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小院裏的梧桐樹葉青葉落已九個輪回,秀才仍然沒有中榜,一開始到成京時滿腹豪情,誓要把杯斟酒殿前飲,直至次次落榜,失魂落魄。
漸漸地女人帶來的嫁妝變賣的一幹二淨,婦人除了手腕上廉價的青玉手鐲,年輕時積攢下的金銀首飾全部變賣成宣紙筆墨,秀才也開始在鎮上賣字,雖然所得不多,但圖個溫飽大抵是夠的。
今年科舉放榜的日子就在明日,秀才卻再也沒有早早地等在鳳閣前渴望能黑底描金的皇榜上有顧靖梁三個字。
他今天一早便上集買了條桂花魚,與婦人一並在廚房中忙碌,心底積蓄的自嘲在鍋裏散發出的魚香中慢慢散去。
自幼苦讀縱橫兵家術,卻也無半點儒將風采,瞧見人總和善地眯著眼角;家道未中落前,也曾是衣錦食膏的高門將種,萬卷藏書盡覽,年近三十依舊白身…
他這輩子做過最勇敢的事就是那日被宗族裏的堂兄拉到風流勾欄中,一眼望中高樓之上眉眼帶笑的她,然後在那雙秋水般眸子的注視下紅著臉結巴說道:“在下..顧..靖梁,敢問..姑娘芳名。”
…….
禮部,及第堂。
按照大隋科舉慣例,三百位登科進士的名單將會在此與八位主省及一位總督察所記錄名單做最後一遍審核,在禮部所有官員的校對中最終確定。
十年寒窗無人問,一朝中榜天下知。三百位登科進士的名字將會被工部連夜刻在鳳閣前,魚躍龍門一朝成鳳,於是原本的議事堂也被天下讀書人稱為及第堂。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自從大隋開國老首輔冒天下高門氏族之大不韙,決意開創科舉取士,為寒門子弟架起為官之路以來,無數寒門士子便以此為改換門庭的唯一途徑。
數百年以來曆朝曆代例行九品中正取士,一朝富貴五花馬,數輩千金不愁花。為官之道莫過於相善相助,暗自成黨。你給我兒題個“中正平和,清廉善治,可堪大用”我便給你孫子給個“與民為善,淳樸能吏”的評語,一朝富貴不算真富貴,官官相護,大家夥一起升官總能給兒孫積攢些人脈煙火情,才能輩輩鍾鳴鼎食,代代富貴可期。
而寒門子弟幾無尺寸進身之路,饒是一方巨賈也隻能竭力擠出笑臉,將大箱大箱的真金白銀暗自送給“清廉能治”的士族,美曰其名:進俸。有底蘊的豪富更是別出心裁調教出琴棋歌舞俱善的美姬,贈物不如贈人,還落得風流美名。更有甚者與一方大吏相熟者,當眾解開嬌妻衣領讓郡守暖手,卑躬屈膝至此。
富人尚且如此,最底層的貧民更是每一寸骨血被帝王將相壓榨的點滴不剩。士族當街縱馬踩踏貧民至死僅罰金五十,牢獄之災可免,擅自在皇家苑林狩獵尚且要鞭三十,剝去官身,人命不如禽獸,寧當皇家一條狗,不做寒門子。
越是如此,士族與寒門的鴻溝愈發深刻,一邊是世代蔭芸,官身世襲的士族拱衛皇室,一邊是被天災人禍鞭笞的平民百姓,終有人拿起鋤頭鐮刀反了他娘的。
憑啥你的兒子他娘的就是個酒囊飯袋,偏偏還能世襲官身,治理一洲百姓?憑啥老子的兒子老實巴交,好不容易討個賢惠貌美的媳婦兒還被你兒子給糟蹋了?憑啥官府的官老爺聽到我的戶籍就把我亂棍打出門口…..
自古君王如舟,百姓如水,水能載舟,亦可覆舟。
七十年割據動蕩,三十年九國分鼎,百年烽火哀歌。
李隋鐵騎踏碎了豪門士族的風骨,百年家族的譜牒在狼煙刀戈中付之一炬,將那所謂的風流名仕釘在堂前柱上,可笑的是持槍的正是他們眼中的賤民…
……
中大夫言銘坐在及第堂中一個不顯眼的位置,瞧著桌案上的那卷明黃色的卷軸,眼裏止不住的豔羨。如今的世道真是好啊,寒門子弟都能靠著讀書當上官,哪像他靠著家裏忍者肉疼花了五千兩白銀才捐了個功名,當個小小的六品官。在官場摸爬滾打了十年,逢人便送上笑臉,戰戰兢兢地在吏部苟且,無甚功績也從沒大錯,如今堪堪爬到五品中大夫的位置上,不過這輩子大概是別想再往上爬了。
言銘摸了摸身上這身來不易的五品文官綢緞官服,莫名的想起與自己同鄉的一個姓顧的年輕人,同樣是看上了科舉這條讀書人的進身之階,但是結果都不如意。那個年輕人別的不說,光是每次見到自己都能笑眯眯地送上一壺燒刀子就很合自己的胃口,話也不多,總能耐著性子聽自己說些官場的窩心事。
不過這小子倒是討了個十分貌美的媳婦兒,真是踩了天大的狗屎運。前些年個整日笑眯眯的年輕人居然拿著把破菜刀追著些浪蕩子跑了一路,結果還吃了官司,還是自己上下打點將他從牢裏撈出來。
從側門進來的吏部尚書,打斷了這位中大夫的思緒。
吏部尚書劉清河是個不苟言笑的老頭子,以兩袖清風鐵麵無私,聞名於大隋官場。
見到頂頭上司進門,在座的所有都起身,不過老人雙手壓壓,表示無需多禮,清了清嗓子道:“諸位既然都到場了就開始吧,新科舉人的名單今日裏就要送到鳳閣,本官在這裏不過是過過目,諸位辛苦了。”
所有人自然連稱不敢,也不廢話,開始查錄名單。
新科舉人的名卷由八位主省一位總督察所給的九份名錄中校對。考生如果被一位主省所記錄,其他主省無反對意見,便被錄入,探花榜眼狀元則由總督察選出,再由八位主省票選,最終確定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可謂謹慎至極。
言銘小心翼翼地解開卷軸,念到:“進士,龍陽金世南。”旁邊的另一位官員便提筆記錄,三百進士,八份名單,一個都含糊不得。
“銀川林臣…”
“淮陰曹正..”
“鎮北城南期…”
言銘打開錄入了三封卷軸,依舊沒有看到那個顧姓年輕人的名字,心底著實有些為他歎氣,這麽多年了啊..
“嘿嘿,我家侄子可是被三位主省大人青睞,今年這新科進士啊,沒跑,老言,晚上請你喝酒,燒刀子桃花釀隨你挑。”
“行嘞,看晚上不宰你頓狠的。”
言銘一邊應和,一邊心底有些戚戚然,自家子侄輩沒一個讀書的料子,看著相熟多年的同僚滿麵紅光,心底總有些不是滋味。
及第堂裏除了筆觸的沙沙聲外,偶爾會響起些些竊竊私語,大都是家裏同鄉某些後進名字出現在名單上,低聲炫耀。
劉清河坐在首位端著一杯濃茶慢慢嘬幾口,並未出聲,他手邊放的就是王朝今年的三甲名單。
一個時辰過去了,八份名單出爐,剩下的就是最後的校對。
“隴陽林亭。。”
“淮陰楊虎臣。。”
“潁川李海正。。”
言銘豎著耳朵仔細聽著,生怕錯過一個名字。
“隴西劉明。。”
言銘大腿一疼,“哈哈,老言,中了,中了,哈哈哈。”身邊的同僚猛地一拍大腿,隻不過拍錯了。“老言,對不住,失態失態啊。”瞧他娘的笑得,哪有半點歉意的樣子。
漸漸地,三百進士的名單宣讀完畢,數個同僚同皆是喜笑顏開,讓人豔羨的很。為官之道無非朋黨二字,宗族興旺可不就得指望後輩子孫能上進些?退而次之就是地域之分,同鄉之間總得好說話上幾分不是?
言銘心底輕輕地歎了口氣,念叨著顧小子你終究是沒這個命啊。至於尚書大人手邊的三甲,言銘那是想也不敢想,當下隻能摸摸為數不多的胡須,想著回去提兩壺好酒給那個姓顧得年輕人,好生寬慰一番。
“尚書大人,這三甲?大夥也是好奇的緊哪。”
劉清河輕輕一笑,起身道:“家裏有了子侄出息的,更要好生告誡,莫要給社稷宗族丟臉,皇恩浩蕩才有如此盛世,莫不敢忘。”
“大人所言極是。。”眾人自然連聲稱是。
劉清河這才拿起那卷軸朗聲念道:“本朝此次科舉探花廬山林德四紅一黑,榜眼北陵韓明五紅兩黑。”
“狀元乃是淮南龍驤大將軍之後,顧靖梁,連得九紅。”
紅為主省批過,黑為主省保留。
九連紅,九主省一致通過。在座的吏部官員盡皆倒吸一口涼氣,九連紅堪比科舉中的連中三元,畢竟九位坐師的眼光極其挑剔,能夠得到一致認可不得不說是一個奇跡,看來以後要多跟這位注定平步青雲此時卻聲名不顯的狀元郎搞好關係了。
上一個九連紅的狀元姓明,明德堂。
言銘如遭雷劈,當場跌坐在地,嘴唇哆嗦著:“親娘嘞。。親娘嘞。。”
。。。。。
顧靖梁將堂前的桌子擦得很幹淨,桌子不大,跟她兩個人剛剛好。顧靖梁坐在桌前看著桌子上色香俱全的菜肴,咧開嘴笑笑,媳婦兒做的飯菜大抵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了,再好的,沒吃過了。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婦人在廚房裏忙活完,端出來一碟蔥爆桂花魚,掀開粗布簾子,就看到自家男人傻笑,心底一陣喜悅。
“娘子,辛苦了。”顧靖梁趕緊起身去接手,生怕婦人再累些。婦人抿嘴一笑,也不說話。
“顧小子,顧小子,趕緊滾出來。”門外傳來一陣喊聲。顧靖梁一聽笑道:“言大人還真是問著魚香就趕來了,真是準。”婦人輕輕地瞪了男人一眼道:“言大人對你有恩,還不去迎接,我去拿些酒來,可要對人家客氣些。”
“都聽娘子的。”顧靖梁一笑,一路小跑。
“喲嗬,顧小子,你媳婦兒剛燒完飯吧,我可是聞著著魚香就來了,怎麽樣,蹭你頓飯?”言銘拎著兩戶桃花釀笑著看著身邊的年輕人。
“言大人說的哪裏話,媳婦兒剛好做多些,快請進。”顧靖梁搓著手笑道。
“你呀,這輩子也就討個好媳婦兒的出息了。”言銘踏步進院,顧靖梁趕緊接過酒,心底有些納悶,這兩壺酒可不便宜,言大人今天莫非有喜事?
進門坐定後,婦人拿著兩壺黃酒款款走來,言銘笑道:“弟媳啊,老黃酒今天就別喝了,老哥帶了兩壺桃花釀來,怎麽樣,這頓飯老哥蹭的不占你們便宜吧?”
“言大人,哪有客人上門還帶酒的道理。”婦人愣了一下,輕聲道。
“我呀,癡長靖梁幾歲,不嫌棄的話叫我一聲言大哥便是,叫大人顯得多生分。”
婦人施了個萬福,坐在顧靖梁身邊道:“言大哥,今日怎麽有空來看望我們夫婦倆?”說畢給兩個男人斟滿酒。
言銘喝了口酒,砸吧砸吧嘴,說道:“確實有些事告知你們夫婦倆。”
顧靖梁一愣。
“三百新科進士的榜單已經出來了,明日鳳閣便會宣告天下,隻是,靖梁你依舊是。。誒。。”言銘歎了口氣。
雖然逐漸喪失對科舉的信心,但顧靖梁仍是身子一僵,低頭許久說不出來話。
婦人看著男人落寞的眼神,桌子底下的輕輕地握住他的手。
言銘自顧自的說道:“探花林德出自廬山林氏,在南方多有閑雅近民,清淡文名。榜眼盧明的祖父曾是國子監祭酒,那可都是朝中豪門望族的大家子弟,約莫著是有真才實學的。”
婦人心裏有些著急,眼神示意言銘不要繼續講下去了。
言銘裝作沒看到,繼續說道:“最厲害的那個狀元郎啊,九連紅,上一個九連紅那可是當今宰輔,明大人,要我說,著狀元郎今後的仕途啊,比之平步青雲也差不離咯。”
他倒一杯酒,放在顧靖梁麵前,緩緩說道:“你可知他是誰?說來還是我的同鄉呐,此人乃是祖上乃是龍驤大將軍顧平南,隻不過家道中落聲名不顯,他呀叫做,顧靖梁。”
婦人抬手捂嘴,碰撒了手邊的菜肴。
顧靖梁瞬間抬起頭,盯著眼前一臉笑意的中大夫,一臉的不可置信。
“哎呀,這個顧靖梁日後可算是了不得咯。”言銘喝罷一杯酒,大笑而去。
婦人喜極而泣,抱著身邊的男人,把頭埋在男人的胸膛裏。
顧靖梁抱著婦人,竭力壓抑著顫抖的聲音道:“今後可就是狀元夫人了,不哭了。”
我顧靖梁不過一介落魄子弟,能考上功名當然是很好,但此生有你,是最好。
窗外的秋雨仍然在淅淅瀝瀝的下著。
十年夜雨今朝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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