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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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bsp;   清桐樓是皇宮中為數不多的高樓,樓體通體采用西蜀十萬大山中采伐的青桐巨木搭建,此木通體深青且散發有一種獨特清寒香味,聞之凝神鎮氣,夏日居其中倍感清涼,端的是神奇無比。

    清桐樓高九層,前三層置放春秋戰國以來大隋鐵騎從各皇宮征斂而來的典籍孤本,涵蓋宇內,包攬萬物;中三層乃是根據大隋國疆而製造的十三州八十一郡山河盤,各州各郡內山川走勢,江河流向皆在其中,清晰可見;後兩層則是尋常百姓,江湖武夫眼中高深莫測的欽天監所在,內豢養尋龍望氣的奇人異士七十二人,據說成京地底呈天龍抬首的玄奇地勢,便是這些“裝神弄鬼”的練氣士依傍原本的山川龍脈而以人力仿天工一點一點塑造成龍的。

    至於頂樓,除了正中擺有一副棋盤三兩桌椅,其餘則是空曠無一物,十八扇落地而開的窗後各有一個紫檀屏風,高八尺,裱絳帛,上繡斧紋,通體以鳳皇羽飾之,華貴尊崇,窗頂係有碎玉風鈴,清風過樓,琳琅叮咚。

    長公主李唯歸輕輕靠在屏風旁,絕美的臉上波瀾不驚。

    棋盤上擺放著幾張蘇州宣紙,宣紙上密密麻麻的工筆小楷記載著足已震動京城的變動。

    禦賜白馬突然中毒癲狂,蠻族質子慕驚年挽狂瀾於傾倒…

    李唯歸一字一句地看完宣紙上所述,腦海中浮現出當日祈明殿上那個臉色蒼白有些不知所措的蠻族少年,以及他離開皇宮之前狂喜之下留在玉石磚上的猩紅血跡,還有那天生死一瞬卻一步不退的勇武..

    她站在樓頂,憑風而立,衣玦飄動,喃喃道:“棄子而已..”

    中書省又稱鳳閣,自高祖開國以來置中書令二人,是正兒八經的正一品黃紫公卿,為中書省首官,掌佐天子執政,總判省事。

    如今的中書令左尚已八旬有餘,仍然童顏鶴發,手腳便利,在前些年濁浪滔天的大隋官場中屹立不倒,而在如今的太平盛世中老人卻寄情山水,竹杖芒鞋走遍北地的袞袞黃沙,嚐過了江南水鄉豪擲千金的溫柔鄉,甚至隱姓埋名去了一趟東越,遠遠地瞅過東越皇帝一眼罵了句街。

    這位大隋兩朝顧命大臣渾然不管中書令如今空缺一人,以至於當今天子無奈之下,讓門下省主官明德堂暫遙領中書,這份滔天恩寵讓那些眼饞中書令的大臣暗自咋舌,要知道,中書省主籌劃,政令,而門下主封駁省批,明德堂一人如今就擔起兩省權柄,堪稱大隋的隱皇帝,隻不過這份誅心言論沒人敢付諸於口罷了。

    在世人眼中位極人臣,尊崇異常的都省明德堂今日在早朝過後,並無當值,麵無表情地徑直乘坐馬車打道回府,留下一群中書門下官員麵麵相覷,心底都在暗暗猜測都省大人的心事。

    都省府邸位於成京南麵的魚龍巷,這條街上居住的人寥寥無幾,但無一不是朝中重臣,故有能居此街魚躍龍門便成龍的趣聞。

    魚龍巷街道很寬,明府位於巷中段右側的顯眼位置,朱門高宅,牌匾上書“明府”二字乃是當今聖上禦書,字跡中正平和,堂皇大氣,這份恩寵朝中屈指可數。門兩側兩隻鎮宅獅子形態各異,左手邊獅子麵目可怖,威武雄壯;右手邊獅子低眉順眼,溫和可喜。

    身材高大的都省大人下車後眯著眼看了看天,轉身走入宅子。

    明府占地不甚廣,但勝在幽靜明麗,道路蜿蜒曲折,兩旁花草各異,金桂與黃蜀並放爭香,萬壽菊碩大花朵壓低了枝頭,搖搖欲墜。

    進門後左轉有一方幽深平靜的深潭,被都省大人稱之為愚潭,愚潭水清澈透亮底部有暗流湧動,顯然有暗流與深潭相接,方能水動不腐,清幽明朗。

    潭邊坐著一位不速之客,身穿棉衣須發皆白,老人一手持魚竿一手拎著酒葫蘆,身側更是擺放著都省大人的心頭愛,一副犀角旗子凍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玉棋盤的東越皇室遺物,棋盤上更是令人發指地擺放著一籠醉蟹醉蝦和都省大人常用的蟹八件,醉蝦尚且未醉死,還在竹籠中掙紮跳躍,酒漬濺到珍貴無比的棋盤之上。

    老人設餌垂釣,潭中號稱一尾紅鯉十兩金的昆吾山頂紅鯉對魚餌視若未見,在魚鉤旁往來翕忽,靈動彎遊。

    潭邊還站著明府大管家林符,這位可以橫眉冷對四品官的大管家此時臉龐煞白,汗如雨下,望著潭邊悠然自得的老人心底暗自叫苦。

    明德堂步行至潭邊看見老人後愣了一下,大管家林符撲通跪下,明德堂揮了揮手,林符這才如蒙大赦地躬身倒退離開。

    老人拿起酒葫蘆美滋滋地嘬一口後,看了一眼才從對潭邊行至麵前的都省大人緩緩開口道:“這些年來我這個半截身子進了黃土的糟老頭子也算是讀了萬卷書行了萬裏路,江南的富饒風流,薊北的金戈鐵馬,淮南的閑淡無為,西蜀的固守一地,甚至是在咱們眼裏是化外之地的北胡也走了一遭,大半個天下兜兜轉轉下來,總算看到了些與戰國春秋那些不一樣的味道,天下算不上海晏清平,但隻要肯動手,舍得那膀子力氣總是還有盼頭的。甚至如今的讀書人可以以那萬字胸中策,買一份帝王垂憐,恩蔭家族,光耀門楣,這在前幾十年的遍地狼煙中唯有東邊的東越堪堪能做到一些,如今大隋能做到,甚至做得更好,歸功於你的恩師跟你,至於我,不過是一個縫縫補補江山的匠人,不堪一提。”

    明德堂雙手扶著潭邊的粗木欄杆,麵無表情地說道:“天下太平,百姓安於本分,武人安於戍邊,文人安於事功學問,這就是最好的天下,這本就是為官本分,談不上什麽功勞。至於前輩是否是帝國的縫補匠,我不好評論,後世史書自有蓋棺定論。”

    老人身形佝僂,站在高大的都省大人旁更顯得瘦小不堪,隻是言語中縫補江山,垂釣天下的淡然令人無論如何也不會將其小覷了去。

    “哈哈哈,言語中這怨氣可聽起來不小啊,怎麽,還對我向陛下力薦你兼任中樞門下主官而耿耿於懷?能者多勞嘛,到了我這個歲數還要操勞軍國大事,跟那些年輕後生鬥智鬥勇可真就難為我這個老頭子了。”老人哈哈笑道,拿起酒葫蘆還要灌酒,卻被都省大人劈手奪去,老人呆立當場。

    明德堂大口喝酒之後,淡淡說道:“一腳踏進閻王殿的人了還喝還什麽薊北三蒸,怎麽,還想著把那另一隻腳也踏進去不成?”

    老人臉上浮現一抹溫暖笑意,說道:“天下江山,總是年輕人們的啊。”

    明德堂感受著烈酒如火般一路從嘴中燒至腹內,渾身舒泰,重重吐出一口濁氣,歎道:“回來了就好,京城有些亂了。”

    老人眯了眯眼,從身側的琉璃盞中抓起一大把魚餌撒向潭中,錦鯉翻滾,潭水湧動。

    這一日京城傳出一則令人震驚的傳聞,離京十年的中書令左尚悄然入京,都省明德堂卸任中書省主官。

    。。。。。。

    監察司是大隋一個權力極大的特殊機構,這個近乎於畸形的機構隻被陶洞橋一人垂直管理,對於四品以下官員在罪狀確鑿的情況下可以代行懲戒,甚至有先斬後奏的權力。這讓無數官員都為之氣憤,自古以來刑不上士大夫,刑部捉拿官員尚且需要中書誥令,監察司居然隻要那個糟老頭子的一句話就可以將自己身上來之不易的錦繡官服給扒了,甚至官服不到四品就把你哢嚓一刀宰了,在他陶洞橋眼中,我等與豬狗何異?

    自從天寶七年監察司成立後,彈劾監察司與陶洞橋本人的奏章從未停止,更有人曾親眼看見兩位宮中宦官拿著扁擔挑著兩籮筐的奏折進禦書房,據說那可都是禦史台彈劾提司大人的奏折,其中不乏激進官員揚言願與陶洞橋這等國之蠡蟲數十命抵一命的誇張言論。

    而從天寶七年至貞乾八年,二十年過去了,進宮奏折從未停息,陶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洞橋依舊還是那個國之肱股,雷打不動。

    監察司設址於皇宮後的北陰山的南麓,將其在半山中刨出一塊巨大的空地,一片黑瓦白磚的建築群山中延伸至青田湖畔,占地數十畝,井然有序。背依北陰山,麵朝青田湖,外人到此若不知監察司幹的是些怎樣血腥肮髒勾當,定然要誇一句好一個耕讀之地,若多出些朗朗書聲那就當真是讀書人鑽研學問事功的極佳之地了。

    看似占地不大的監察司當初開辟時,實則動用了京畿軍近萬人在北陰山中開辟出這一方桃源仙境,加之從監察司直達成京的一條可容四馬並進的大道,動工之巨外人難以想象,這一點也成為清流言官彈劾陶洞橋重要的一點,隻不過皇帝陛下不予理會。

    監察司又分八小司,各有職責又互不幹擾,其中青蘿司中盡皆是行蹤莫測的陰狠刺客;龍庭司乃是用以收納言路的耳朵,大多是官宦世家內不起眼的旁支子弟;夏蟲司乃是各個安插在重要官員身邊的諜子,用以收集貪墨違法亂紀的證據;靖安司乃是將一身武藝賣於帝王家的江湖高手;百草司人員寥寥,卻無一不是成名多年的濟世名醫,被陶洞橋或拐或搶地“請到此處”;天工司盡是些腦子天馬行空的怪異匠人;卜算司內皆是擅長陰陽殲諱的尋龍地穴士與清桐樓內的練氣士乃是一脈相承,同根同源;至於最後一司由陶洞橋本人執掌,神秘無比,連監察司內部都對其印象無多,隻知道十年前皇宮內那場驚天刺殺的刺客是其捉拿歸案,其餘一概不知。

    慕驚年此時正躺在百草司閣樓中,麵如金紙,雙目緊閉,眉峰皺起,似乎正在承受極大的痛苦。

    閣樓仿製北漢書樓而建,樓中簡潔明亮,采光極佳。此時閣樓中一股氤氳蒸汽彌漫不散,一位年逾古稀保養極好的老人坐在八足金蟾爐旁,拿一把蒲扇輕輕向爐內扇風,一陣帶有藥草古怪香味從中散發開來,在陽光下大有幾分羽化登仙的意味。

    不過老人嘴裏絮絮叨叨地念著的話可就真是大煞風景了,“一個蠻子跑到中原來作甚,當腦子給驢踢了,約莫著是荒原的驢蹄子更大才給你踢成這幅德行,哼哼。”

    老人猶不解恨,繼續念叨著“也就是老狐狸對你青眼有加,不然老夫這些珍惜藥草能給你用上?嘖嘖,那一株百年才能成形的狼腰芝當初宮裏的禦醫要摸上一摸老夫都不肯,如今還給你投進了爐子,還有那薊北苦寒之地才產的白露參是老夫廢了多少心思才從李公雞那裏坑蒙拐騙來的,當初看他比嫁了閨女都心疼,哼哼,沒想到如今老夫倒也嚐到了這般滋味…”

    老人一邊扇風,一邊念叨,窗邊床上的慕驚年渾然不知,隻是眉頭皺地更緊了些。

    閣樓樓梯傳來上樓的聲響,老人扭頭一看咧嘴笑笑算是打過招呼,來人是個麵容秀麗的青衣女子,兩頰有兩個淺淺梨渦,抿嘴一笑,閣樓內秀色滿園。

    老人笑道:“老狐狸讓你來作甚,殺人老夫不如你們青蘿司,難不成救人老夫還會輸給你們?”

    青衣女子輕聲道:“提司大人讓我過來通知一聲,今後他不必在宮內居住,在檢察院住下便是,若是有變,殺他也方便些。”

    原來不過是換個囚籠,隻不過是監察司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難進難出的囚籠罷了。

    老人無語扶額,無奈道:“真是受不了你們這些動不動殺人還不當回事的家夥,跟你們打交道起碼得折壽十年,還是遼東老參都補不回來的那種…”

    青衣女子不置可否,移步床邊,盯著床上的可憐人,眼中古井無波。

    慕驚年此時深處夢境,夢回蠻族,夢回荒原。

    他如同仙人般漂浮於荒原半空中,低頭俯視萬裏一色的綠色草原,幾塊瑪瑙般熠熠生輝的寶石鑲嵌在那塊綠色錦毯上,那就是自己小時候經常縱馬揚鞭常去的湖泊了,湖中有自己愛吃的白石貝,拿些木柴烤火,撒上一些荒原特產的黑椒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粉就是自己最喜愛的食物了。

    頭頂是晴空萬裏,荒原的天空就是這樣,藍的令人心折,天穹中不見絲毫雲彩,慕驚年在半空中天地一線,遠望千裏,陽光照耀下如金身,偶爾有蒼鷹掠過,慕驚年好奇地伸出手摸摸蒼鷹背後柔順的羽毛,蒼鷹受驚飛掠離去。

    慕驚年向陸地緩緩飄去,看見了族人的部落,數百個帳篷安置於席勒湖旁,他依稀看見了身材魁梧的父蠻扛著四角鹿走進部落大帳,族人們歡呼著慶祝族長的凱旋而歸,父蠻讓狩獵的族人放下獵物,雙手合十默念著什麽,以示對上蒼恩賜的感恩。

    狩獵隊裏隱約有很多熟悉的麵孔,那個射箭百餘步能穿透堅石的塔勒大叔,喝起三大碗馬奶酒就開始舌頭打結說胡話的阿庫伯伯,能在野馬群中套住野馬之王的拔烈大哥….

    慕驚年就站在這些族人的麵前,看著那一張張被毒辣陽光烤得黑紅臉龐洋溢著的笑容,慕驚年也揚起了嘴角,蠻族人的笑容很粗獷張開笑得能看見嗓子眼,就是這樣毫不掩飾地愉悅格外能感染人,連荒原上剔骨寒風與烈日驕陽都沒能壓住這份平淡無奇的喜悅。

    關於生命如何延續這個問題,蠻人用血淚譜寫了最波瀾壯闊與苟延殘喘的史書,千年以前的馬踏中原,如今的與天求活,一代代蠻人用肩膀扛起活著的希望,在他們眼中活的好獲得壞並無兩樣,因為他們的脊梁始終是直的,哪怕麵對中原聯軍與那場可怕至極的瘟疫,他們依然驕傲地握住手中的堅矛強弩,他們依然堅信世界上最大的道理就在馬蹄聲如雷中,在漫天飛箭如蝗中,在長槍捅穿敵人盔甲中。

    慕驚年看見身材魁梧的父蠻轉身走出大帳,步履緩慢地走到一座淡金色帳篷前,父蠻在帳篷前沉默了很久,猶豫了一下,挑簾而入。

    帳篷內空無一人,但是很幹淨,灰色的犛牛床氈擺在正中,四周有一個蠻族內極少遺留下的中原風格的梳妝台,銅鏡被打磨得光可鑒人,隱約看得出是千餘年前東越前身,大越的宮廷禦用之物。

    八十三代蠻族族長拓跋毅小心翼翼地坐在床上,猙獰虎目此時蓄滿柔情。

    帳篷內門旁掛著一張牛角大弓,旁邊安置一壺裝滿箭矢的箭囊,那是他為他最為溺愛獨子親手宰殺荒原異獸驪牛而打製的,還記得那個一點兒也不想自己卻像極了他娘親的小孩當時揚起大大的笑臉,抱緊了那張大弓。

    正對篷簾的是一張完整的熊皮,那是他獨子十歲那年獨自獵殺的荒原猛獸,當時那孩子滿身傷痕地從馬背上跌落,麵對荒原獸潮都可以麵不改色的男人卻瞬間手足無措。

    拓跋毅一寸一寸地掃視過帳篷內的物什,雄壯如山的男人在此時佝僂了許多,極具威儀的臉龐黯淡無光。過了許久,他站起身,小心地將床鋪抹平,緩緩走出大帳。

    “站在”大帳內另一側的慕驚年看著父蠻緩緩離去的身影,撲地跪倒在地,臉龐猙獰,眼淚如決堤洪水,他長大了嘴巴,卻不能發出一點聲音。

    …..

    閣樓內青衣女子本欲轉身離去,卻無意中瞥見病臥在塌的蠻族質子,眉峰緊皺,淚流不止。

    青衣女子凝視著身份可憐的俊美少年,沒來由地想起一句話,大苦失聲無人訴,廊橋回望舊人稀。

    …..

    秋風蕭瑟,霜殺百草。

    京城內不下二十位官員被監察司當場拘捕帶回,其中官職最高一人官至三品左侍郎,一時間朝野震動。

    今日早朝,素有寬待百官,以氣度如瀚海著稱的李家天子大發雷霆,廷杖四人。

    一時間,成京暗流湧動,風波漸起。

    後世史書,貞乾白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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