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街夜月(三十三)

字數:4247   加入書籤

A+A-


    幹爽香脆的花生米,其實也不是想吃就能吃的。

    對於大人們來說,這掰花生,首先是一種勞動,是要計公分的。一般情況下,花生米的“產量”按七成算,即一斤帶殼的花生,要上交七兩花生米。如果吃了太多,到時就交不了差,拿不到工分。而工分,就是年終結算的依據。怎麽記工分,怎麽結算,我們小孩子不太清楚;我們隻知道,那掰出來的花生米,是不能隨心大吃的。

    當然,這也難不倒我們。孩子的特點就是坐不住,喜歡四處走動,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瞅準機會,這裏拿幾顆,那兒拈幾個。好幾十分鍾的時間裏,一吃再吃之下,那饞勁也就過去了。當然,大人們也不會計較太多,隻要那些花生米是放到嘴裏(不是信手亂丟)的,大可以報以寬容的一笑。

    略顯暗灰的天底下,聞著花生殼燃燒時的清香,行走在清冽的微風中,暗自思忖著怎麽弄到幾顆花生米。這,這就是我對隊裏勞動的一點記憶了。那一幕幕,倒不失為一幅迎春的畫卷。

    沒漂過的木薯,是不能吃的。有一次,有一個像我這樣年紀的孩子,下午放學後回到家。當時,他的父母隨著生產隊到地裏幹活兒,不在家。這位小學生,肚子也有點餓了,就揭開鍋蓋,看看有沒有吃的。這樣一來,他發現鍋裏滿是煮熟了的木薯。是熟的,不是生的:一看就知道,更不用說嚐了。於是,他不假思索的吃起來了。而當他的父母回到家的時候,他已是奄奄一息了!最終,這位小學生也沒能救活過來。唉,當初父母就沒說過木薯要漂過水才能吃嗎?或許,那天他的父母忘記交代了;或許,所謂“饑不擇食”,他一時忘了;或許,他一直都沒有意識到,以前自己所吃過的那些木薯,除了已經煮熟,還漂過水,沒有毒素!

    一條小生命,就這樣離去了。

    看來,和木薯相比,還是紅薯、芋頭更好些,至少不會危及生命。

    貧苦這樣的字眼,或許略顯抽象;我感受較深的就是,天已經很冷了,走上學校的那些小腳丫,還經常是暴露在寒風中的,既沒有襪子,也沒有鞋子!有些同學的腳後跟,被凍開了。一眼望去,那地方,像是被小刀劃出了一道口子,裏麵的血痕,隱隱可見。人說“北風如刀”,倒也不全是誇張。

    那些年,大人們的嘴裏,時常會說出“超支”這個詞來。超支?什麽意思呢?從字麵上看,就是收入超過支出!打個比方說,某家人需要一千斤糧食,而按公分計算,則隻能從隊裏分到九百斤糧食。這一百斤的差額,也就是超支部分了。從數學的角度,這或許不難理解。然而,讓人費解的是,一整年的奔波勞碌,不僅沒有結餘,反而會是超支!那麽,又該怎樣看待這樣的勞動呢?如果勞動的結果隻是欠賬,那麽,這樣的勞動,意義何在呢?

    這樣一來,我最直接的感覺就是,光在生產隊裏幹活兒,還是不夠的。

    近幾年,當生產隊裏的集體勞動已經成為過去,我的母親和她的幾個好姐妹,還時常說起當年種菜賣菜的情景來:

    “哦,現在好多了,想做什麽,你就放心去做,不用再去考慮什麽‘草’呀‘苗’呀的——”

    “那些草呀苗呀的,我也不太懂。我,我隻是想問那些人,既然是這樣,你們為什麽不直接吃草呢?”

    “是啊,如果不種點菜,別的不說,買油鹽的錢,從哪裏來呢?那時候,明明是隊裏分給的自留地,自己辛辛苦苦種出來的菜,要想拿去賣,還得半夜三更去,倒像是去偷別人的菜了——”

    “撿好菜了,事情才到了一半!近在眼前的圩場,不準我們擺賣,隻好再走一二十裏,挑到太陽村去賣——”

    “現在想來,我們幾個女人婆,膽子也是蠻大的,半夜三更挑著菜走夜路;不過,那時的治安,還是比較好的,我們也沒遇見什麽壞人——”

    “看來,人也是環境逼出來的。要是當時真有什麽壞人攔路,沒辦法的話,隻好拿扁擔防身了。”

    “走了一個鍾頭(小時)左右,路走了一半,也就是到喬伯了——”(聽到這兒的時候,我心頭一怔:從話裏的意思看,這“喬伯”,應該是一個地名了!可是,憑著我對這方圓十多裏地方的了解,就算是想破了腦殼,也實在想不出來,哪個地方是叫“喬伯”啊!)

    “喬伯,為人蠻好的,當時他經常在道口值夜班,見到我們幾個女人婆,這麽辛苦的,就叫我們到值班室歇一下,有時候還倒熱開水給我們喝。歇了一陣子之後,我們挑起擔子繼續走,再過一個鍾頭,就到太陽村了。到了那兒,天也蒙蒙亮了。那時候,也是夠辛苦的了!”(“喬伯”?應該是一個人啊,一位姓喬的伯伯——)

    “辛苦,是肯定的。稱完菜,還要趕回來忙隊裏的活路(洛兒)。從太陽村回到喬伯,那位守道口的鐵路工人,那位老師傅,也剛剛下班。現在,生活好過了,就算是賣菜,也沒必要半夜三更動身了。以後,我們可不能忘記喬伯啊!那樣的年代,有腦子,有膽識的人,也還是有的——”(這“喬伯”,到底是人呢,還是一個地名?)

    “哦,好久沒路過喬伯了——”

    “是啊,好久沒見到喬伯了;他,他大概也快退休了吧?”

    在一旁聽了好幾次,我發現,母親和姐妹們所說的,大同小異。首先可以肯定,那樣的事情,是真的,是曾經發生過的。至於“喬伯”,可以這樣理解,首先,這自然使一個人,一位姓喬的鐵路值班人員,母親她們親切的稱他為喬伯。當然,說順口了,她們也把那道口值班室一帶,稱作“喬伯”了。哦,我的母親和她的姐妹們,就這樣“發明”了一個地名,盡管這個地名鮮為人知。是啊,小街東南五公裏處,就是那道口了,那地方,我自然也曾路過;隻是,如果沒聽到母親和她的姐妹們的這些話,我是萬萬想不到,這道口,還有一個名字叫“喬伯”。

    現在想來,盡管喬伯能力有限,沒能改變什麽;不過,他的熱情、善良、正直,依然值得銘記在心。

    由於年紀尚幼,生產隊裏的勞動,我沒參加過;換句話說,也沒在隊裏掙過工分。一些比我稍大的孩子,如果到隊裏放牛、積肥什麽的,倒是拿過工分的了。哦,有那麽一些日子,大人們時常說起這樣的話兒來——

    “聽說鄧伯出來了,有盼頭了——”

    “是啊,鄧伯經常說‘不管黑貓白貓,捉得老鼠就是好貓’,如果能夠讓我們放開手腳,吃飽穿暖的那一天,會到來的!唉,咱們老百姓,就盼著那一天了。”

    “放心吧,會有那一天的。據一些人說,有些地方,已經分田到戶了。我們這兒,很快也會這樣了——”

    “真的?不會是一陣風吧?”

    “不會的,民以食為天,老百姓,總是希望能過過上好日子的。那一天,會有的——”

    當時還小,也不知這“鄧伯”,說的是誰。不過,有所改變的日子,還是到來了。遠的暫且不說了,我們第十生產隊,先是分成兩個大組,說是先來一年的勞動競賽。哪兩個組呢?比較靠近街上的,叫雜姓組(我家所在的組),另一個叫劉家組(清一色姓劉的)。這一分,還真是“舊貌變新顏”了!年終結算時,首先,“超支”的現象沒有了!簡單地說,都能夠填飽肚皮了。這,這其實是一個了不起的成績啊!因為,以前從未做到過。這其中,奧妙何在呢?這其中的原因,我一時也說不清楚。乘著這股春風,第二年開春前,社員們更進一步,分田到戶了!

    其實,沒必要把人心想得那麽自私、狹隘。盡管是分田到戶了,社員們依然會互相幫助的,最簡單的辦法就是,通過幫工、換工,大家一起搶進度。的確,這幾年的時間裏,還沒有哪一家人會因為勞動力少而種不了田或是無法收割的。是啊,隻要能夠放開手腳,勞動中出現的一些問題,隻要與人為善,隻要將心比心,隻要群策群力,問題總是能夠解決的。人,畢竟有著善良、熱情、正直的一麵。

    最初,我家和另外兩家人,分到了一頭牛。

    那是一頭老黃牛了,牛角彎彎的,倒像是羊角,我們也就習慣稱它為“羊角”了。

    不曾在隊裏幹過活,“分田到戶”後,我時常接觸到的一件農活,就是放牛了;當然,有一些時候,是跟哥哥一起去的。三家人一頭牛,平均算來,一年裏,倒也有一百多個跟“羊角”在一起的日子。

    哦,我那放牛的日子。(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