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盛席華宴(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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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荒嶺,是就人的角度來說的。

    這片土嶺,距離那東西向的馬路也不過百米;其左前(東北)方,就是那綿延如長龍的山脈了。這一大片群山,梁浩軒自然也不算陌生,十多天以前,他就跟著阿冒、阿鬼等人,從西北一側,沿著小路上山,到山裏砍柴。單就這片土坡而言,高樹灌木縱橫交錯著,樹腳下也零星的長著或大或小的雜草,也不至於是光禿禿一片。整個土坡上,數十個墳堆向頭不一、大小稍異地分布其上。也就是說,大家比鄰而居,不會太寂寞。

    四處看了看之後,梁浩軒再凝神注視起自己東南側的土坑來。而就在這時候,那位道師已經比劃完畢,開始向土坑右前方走來了。“哦,人們總習慣說請先生或是請師傅,”梁浩軒心裏一動,“從表麵上看,對道師們還是蠻敬重的,所打出的紅包,也甚是豐厚。其實呢,大人們教育孩子的時候,時常這樣說‘跟得好人學好樣,跟得道師跳鬼相’,從上文看,下半句大致上也就是‘跟得壞人學壞樣’的意思了。不難想象,人們是不願意自己的孩子以後去做道師的。這其中的原因,主要就是因為覺得這道師,神神鬼鬼的,陰氣太重——”

    正這樣想著,十來個青壯年已經在道師的引導、指揮下,將棺木往土坑裏安放了。

    梁浩軒心頭一緊,連忙摒心靜氣,町起眼前的這一切來。

    一番言語、行動之後,棺木安放妥當了。那位道師大聲說了幾句,大意是某某時辰出生的人要回避一下。對於這一以生辰八字定人的話語,梁浩軒不甚清楚;不過,他也看到,來到這荒嶺上的人,倒是無人就此走開。

    “時辰到——”隨著道師的這一聲,大人們手中的鋤頭、鏟子揮動起來了,開始向土坑裏填泥了。那棺木上原本蓋著一張暗紅的毯子,隨著泥土的落下,就像是綢緞上多了幾朵小花;緊接著,隨著泥土的不斷灑落,小花變成了泥雨;片刻之後,隨著泥雨的一增再增,那暗紅的毯子,就再也看不到了!映入眼簾的,是越積越厚的黃土!“就這樣,就這樣,和父親有關的一切,就這樣覆蓋上了一層黃土;而且,這泥土將越積越厚,我的眼前,將再也看不到——”神思黯然之際,暗暗歎了一口長氣,梁浩軒不忍再看,慢慢地閉上了眼睛: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是怎樣的一幕幕呢?如今的這個下午,當與父親有關的一切,全都掩蓋在泥土之下的時候,我為什麽不忍直視?“入土為安”?是啊,我與父親的訣別之時,也就意味著父親要入土為安了。就,就讓他安心的離去吧。這個世界、這片土地、以及我們,都虧欠了他;在這樣的一個時刻,還有沒有必要再呼天搶地呢?萬分的不情願、萬般的舍不得、萬千的揪心與斷腸,又能怎樣呢?

    除非,時間能倒流。

    從土地中來,生長在這片土地上,最終又歸於塵土。這,這就是人生了?哦,此時此刻,即使是閉著眼睛,我也知道,頭頂上的天空,是暗沉沉一片的。那厚厚的雲層裏,又湧動著什麽呢?或許,塵世間的一切,這上天與大地,其實一直都在看著的,不論白天與黑夜。也就是說,塵世間的一切,都曾留下了影像,在蒼穹下雲層裏,在草木間山脈裏,在土嶺上水流裏......夜,伸手不見五指抬頭不見月牙的夜!那是好幾百年前的一個夜裏了。荒山野嶺裏,兄弟倆正走著;他們的肩上,扛著一張已卷成筒狀的草席:草席裏所包裹著的,是他們父親的遺體。

    在這一大片荒野中,他們也不知走了多久了。到了這時候,天光稍稍亮了些;然而,這兄弟倆依然步履滯重,滿臉的苦澀,心中沒有一絲光亮。原來,幾天前,他們的父親,咽下了最後一口氣,撒手西去了。人死不能複生,悲痛之餘,這兄弟倆所想的,就是如何讓父親入土為安了。這位父親是個佃戶,給地主老財做牛做馬,幹了一輩子的重活苦活,然而,當他辭世之時,他的兩個兒子去問東家時,卻得到了這樣一句回答:“我的土地,是用來種莊稼的,是用來養活人的;朱老漢不幸離開,我也很不好受,可是,我實在拿不出多餘的土地啊!朱家兄弟,恕老朽愛莫能助,你們,你們還是另擇好地吧?可,可別耽誤了時辰——”

    朱家兄弟無論怎樣苦苦哀求,最終也沒能夠打動地主老財的鐵石心腸。

    是啊,靠近人煙的土地,都是有主人的,都是地主老財家的!既然是這樣,為了讓父親有一小片葬身之地,這兄弟倆隻好用一張破舊的草席,趁著夜幕,裹著父親上路了。走得快要精疲力盡之時,這兄弟倆總算體會到了:所謂“死無葬身之地”,倒也不全是一句虛話!

    看看實在走不動了,兄弟倆就決定找個地方,先歇息一下。

    將草席放下之時,接著淡淡的天光,他們一時若有所思起來。原來,他們所歇腳的地方,在一片土嶺的東南麓,眼前就是一條幹涸的溪流了。而百十米開外的東北方,是一大片連綿著的山脈!(哦,還真有點像我腳下的這片土地!梁浩軒下意識地在心底冒出這樣一句!)哦,有山有水,不錯啊!而且,這裏人跡罕至,再怎麽說,都不會是地主老財家的了。先歇一口氣,養好精神後,再慢慢找找,反正,離那算好的時辰,也該還有一段時間。

    正這樣想著,隻聽“啪——”的一聲巨響,緊接著,隻見一道電光劃破了東邊的夜空。而那隨之而來的大風,也霎時吹得人滿臉生疼。要下大雨了,該找個地方避一下了。

    回望這片土坡之時,這兄弟倆發現,電光下這土坡一覽無餘,實在沒有遮風擋雨的地方啊!向東北方的連山看去時,豆大的雨點已是徑直往身上猛砸了!電閃雷鳴、風雨交加:對視一眼後,兄弟倆徑直奔向那片連山。他們深知:再遲得片刻,倒在這片土地上的,或許就會多出一兩個人來;到了那種時候,還能指望誰來這荒山野嶺收屍呢?

    老天會告訴你,什麽叫現實,什麽叫當務之急,什麽叫刻不容緩?

    也算湊巧,跑到山腳下的時候,兄弟倆很快找到一個可以容身的山洞,躲起雨來。

    借著閃電的亮光,看著外麵鋪天蓋地的暴雨,兄弟倆也不敢再多做他想了;隻是在山洞裏,先想法子將頭發、衣服、身體弄得幹一些。而當暴雨停下,他們走出山洞之時,東邊的那一片天幕,已是初現魚肚白了。看來,這場大雨所用去的時間,不少於一個時辰。回到了那片土嶺東南側之際,兄弟倆一時也不知說什麽才好。原來,那草席所在的地方,地勢稍高些,盡管東南數十公分處,早已是濁流滾滾了,草席卻沒有被衝走。這,也算萬幸了吧?

    緊接著,兄弟倆又皺緊了眉頭。剛才的風,實在是太大了,那原本是卷成筒狀的草席,如今可是平鋪著的了。一場暴雨用去了那麽多時間,如今已是天色微明了,離那算好的時辰,不遠了。當然,兄弟倆齊心協力的話,大致上也可以將草席搬到山腳下。然而,眼看時辰將至,手上又沒有鋤頭鏟子一類就手的工具,到了山腳下,難道就把草席一扔了事?

    到山腳下,不太現實了。

    那麽,就地呢?

    這樣想著,兄弟倆對視一眼後,不由得一陣苦笑:這地方隻是土坡,和山體相比,地勢低了一些吧?一般情況下,如果能夠選一個較高的當陽的開闊地,那是最好不過的了。隻是,眼下時間太緊迫了,已是迫在眉睫了。

    心煩意亂之際,兄弟倆下意識地再掃了那草席一眼。草席是鋪展開來的了,父親的遺體,呈現出這樣的一個樣子:雙手向兩側伸展著;而腰間,竟然是攏起了些許泥土,倒像是一根橫放著的泥柱;而那兩隻腳,也微微向外張開了些。

    凝視片刻後,霎時,一道電光劃過了兄弟倆暗沉沉的心靈的夜空。(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