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美妙的邂逅帶來的麻煩是趙不凡從未想到的，不僅僅是現實層麵，也包括情感層麵，他發現自己不管是留下尤西亞，亦或是送尤西亞回去，尤西亞都會掉進苦難的深淵，而且自己同樣要付出不小的代價，唯有選擇結婚才能令尤西亞擺脫苦難，不過這種選擇又意味著他需要承擔更為嚴重的後果。

    一方麵在於他將被迫與拜占庭帝國產生更多瓜葛，莫名其妙引來大量敵人，另一方麵則在於遙遠的未來。

    如果朱鏈已經去世，這場婚姻就沒有問題，但這又是他最害怕和恐懼的，甚至於根本無法承受，因為自幼孤苦的他早就已經把朱鏈視作摯愛的家人和精神支柱之一。

    如果朱鏈仍然活著，而他又永遠無法回到家鄉，這場婚姻也不會有問題，但這種情況同樣令他感到萬分痛苦。

    如果朱鏈仍然活著，甚至在苦苦守候，而他最終回到家鄉……他不知道該怎麽辦。

    強烈的負罪感和懊悔令他飽受折磨，可惜事情已經發生，情感也已經滋生，他沒辦法讓時間倒流。

    “孟子說人要潔身自好，當真是金玉良言！一步錯，步步錯，我也終將為自己的行為付出慘重的代價！”

    “誒！事已至此，唯有走一步算一步！”

    複雜的情緒和亂成一團的想法令趙不凡變得異常焦躁，他無意識地用宋語發出感慨，同時在花園裏漫無目的地閑逛，直到遠處的圍牆外麵響起接二連三的尖叫聲和驚呼聲，他才猛然從失魂落魄的狀態裏清醒。

    “怎麽回事？”

    參加婚禮的貴賓們蜂擁湧向東側大門，但神色又沒有帶著恐懼和驚慌，趙不凡為此感到很不解。

    “裏洛！裏洛！”羅爾夫的聲音突然傳來，縱然他穿著很影響行動的華服，但仍然跑得很快。“尤西亞遭到刺殺！就在圍牆外麵的巷子裏！”

    趙不凡的腦袋嗡一聲炸響，莫名的冷意席卷了他的身心，沒有悲痛，沒有擔心，沒有任何情緒，隻有一片無盡的空白，等到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身體已是本能地衝向人群聚集的地方，而且他迅速意識到自己無法接受尤西亞死亡。

    事實上尤西亞沒有受到任何傷害，正如她曾經對趙不凡說過的那樣，她是一名很強大的戰士，隻是很少有人知道。她在襲擊發生的時候奪過了刺客的利劍，然後在憤怒中把對方殺得幹幹淨淨。

    趙不凡趕到巷子裏的時候，衛兵們已經在收拾刺客的屍體，衛兵隊長則在向目擊者詢問經過。

    “抱歉！抱歉！讓一讓！請讓一讓！”由於圍觀的貴族很多，狹窄的石巷非常擁擠，趙不凡近乎是強行擠到事故發生的中心。“尤西亞……你還好吧？”

    蹲在牆角的尤西亞正抱著膝蓋哭泣，她沒有抬頭看趙不凡，隻是佯裝堅強地說：“很好！我現在非常好！非常非常好！很感謝你讓我認識到自己是多麽愚蠢和卑微，順道讓我在這些該死的刺客麵前體會到我必須為錯誤付出代價！”

    “我沒有想到會有刺客。”趙不凡試圖解釋。

    “你沒有想到的事情很多，不隻這一件，至少你應該想到你是如何丟下我獨自麵對一切。”

    “我很抱歉。”趙不凡試圖扶起尤西亞，但尤西亞毫不猶豫就將他的手拍開。“不要碰我！如果道歉有用的話，人間就是天堂！”

    “……”

    趙不凡久久沉默，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回應。

    滿臉淚水的尤西亞抬起頭來看向他，但尚且來不及說話，一個顫抖且憤怒的聲音已經先一步響起。

    “尤西亞！你必須注意自己的身份！”

    伴隨著驕傲的音調，人群很快分出一條狹窄的通道，身穿紫色華服的安娜公主款款走來，盡管她竭力保持拜占庭公主應有的堅強，但顫抖的聲音出賣了她的內心。“尤西亞！你應該知道，今天有很多尊貴的拜占庭貴族來參加查理爵士的婚禮！”

    “是的，我知道。”尤西亞的手不由自主地抖動。

    “你應該知道，查理爵士邀請了很多來自不同國度的貴賓，而有些貴賓也曾受邀造訪拜占庭。”

    “我……我知道。”

    “你應該知道，這一次我為什麽不讓你跟來。”

    “我知道。”

    “那麽你為什麽會出現在拉奧迪賽，而且……而且……你穿的是什麽？你眼睛裏流的是什麽？你究竟在這裏做些什麽？”

    “我不知道。”

    “不！你不能不知道！你是拜占庭的公主！你是偉大的拜占庭皇帝的女兒！”

    安娜公主壓抑的咆哮引得很多貴族發出了驚呼聲，而後便是死一般的沉寂，所有人都在凝視蹲在牆角抽泣的尤西亞。

    貼著補丁的破爛鬥篷，沾滿鮮血的亞麻長裙，肮髒的臉頰和金色長發，憔悴的容顏以及無助淒哀的眼神……她不像是拜占庭帝國的公主，更像是一位落魄的逃亡者，如果知情人在事後把她與趙不凡的事傳播出去，依據現在的情況推測出前因後果，那麽它就是一起天大的醜聞，不需要多久就會傳遍光明神照耀的所有國度。

    帝國公主意圖與人私奔，又彷如垃圾一樣遭人遺棄在街頭，而且對象是拜占庭附屬城邦的總督，也是光明教廷和光明正教公開任免的騎士團團長。

    拜占庭帝國的敵人會為此笑掉大牙，然後把它傳播到自己能傳播的所有地方，事不關己的國度會把它當作茶餘飯後的笑料，拜占庭皇室將為此蒙羞，塞浦路斯總督的家族將為此憤怒，拜占庭的權貴和民眾將為此激憤……太多無法預料的影響將悄然發生，而一切的一切總要有人受到懲罰。

    深悉事件嚴重性的安娜公主很疼愛自己的妹妹，她意識到尤西亞根本承擔不起嚴重後果，因而毫不猶豫就決定為妹妹推卸責任。“尤西亞！告訴我！究竟是誰將你騙來這裏？上一次拜訪拉奧迪賽，你是不是在這裏遭遇了什麽？”

    眾多貴族再度爆發出驚呼，他們的目光齊齊轉向了趙不凡，因為安娜公主就死死盯著他。

    趙不凡或許對很多事情都產生了誤判，以至於造成嚴重後果，但曆經風霜的他很清楚此刻的安娜公主想要做什麽，不過他沒有辦法應對，因為他發現自己沒有真正理解陌生的國度，稍有不慎就會帶來不可預測的影響。

    看到他保持沉默，安娜公主步步緊逼：“尤西亞！你是不是在這裏遭遇了令你難以啟齒的暴行？亦或是某種卑鄙的哄惑？”

    蹲在牆角的尤西亞沒有出聲回應，反而像是受到某種刺激，她有輕微的顫動，而且痛苦地把頭埋到了膝蓋。

    一種久違的淒涼在趙不凡心裏升起，或許是長久漂泊異鄉的寂寞和孤獨令他的意誌變得薄弱，或許是虎落平陽的悲苦令他達到承受的極限，他彷如回到了無助而孤獨的幼年。

    他想到自己曾經為大宋殫精竭慮，最終卻被自己守護的人迫害。

    他想起自己寬仁善良，迎來的卻總是陰謀和陷害。

    他想起自己勤奮努力，迎來的卻總是命運的摧殘。

    他想起自己勇敢堅強，迎來的卻總是孤苦和顛沛流離。

    偶然的放縱，迎來的也是……

    “噢！光明神在上！拉奧迪賽的人怎麽敢對尤西亞公主不敬！尊貴的安娜公主，我敢保證你的猜測絕不存在！”查理子爵誇張的呼聲把趙不凡從負麵情緒裏拉了回來。

    “你用什麽保證？”安娜公主仍然沒有罷休。

    “我用我的生命。”查理子爵的神色非常嚴肅。“如果我們的大團長……噢，不，我是說假如閣下指控我們偉大的團長犯下不可饒恕的暴行，那麽這件事應該交由光明神來判斷，審判庭肯定會派遣最虔誠的主教來調查，不管調查者是來自羅馬或是來自君士坦丁堡，我們都會無條件配合，而且我們很願意邀請偉大的拜占庭法庭也派人來調查，然後把結果公之於眾……尊貴的公主殿下，我們會證明我們對拜占庭帝國的忠誠，也將忠實地遵守契約並履行一切義務。”

    安娜公主的眼睛泛起森冷的寒意：“查理！這件事與你無關！”

    查理子爵毫不退讓：“尊貴的安娜公主在指控我們神聖騎士團的領袖，怎麽能說與我無關？”

    羅爾夫越眾而出：“裏洛團長是拉奧迪賽公民最敬愛的人，也是忠誠於拜占庭的總督，他絕不會對拜占庭公主犯下惡行。”

    “發生了什麽？我好像聽到有人在指控英勇的東征騎士？”鮑德溫二世略帶詫異的聲音在人群後方響起，伴隨著眾多貴族讓開一條狹窄的通道，查理子爵的新婚妻子愛麗挽著鮑德溫二世的胳膊快步走到了人群中央。

    “噢！光明神在上！我看到了什麽，尊貴的安娜公主竟然在指控裏洛，這個世界是怎麽了……拉奧迪賽每年都為拜占庭帝國提供巨額稅收，而且代表拜占庭帝國參加偉大的東征，用鮮血捍衛拜占庭的榮譽……有沒有人能告訴我，我是不是在做夢？”鮑德溫二世故意表現得非常驚訝，而且他的話給安娜公主帶去了巨大壓力。

    隨行在他身後的龐斯伯爵緊跟著出聲：“尊敬的鮑德溫國王，我很肯定你沒有做夢，因為我與你同樣疑惑。”

    麵對如此複雜的局麵，尚且年輕的安娜公主明顯有些慌亂，但她仍然努力保持著鎮靜和公主應有的風度：“盡管裏洛確實在為拜占庭帝國流血，但他如果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仍然不會得到寬恕，不過他肯定會得到公正的審判。”

    “不！不！不！安娜公主，不是審判，而是調查！”查理子爵急聲糾正。

    安娜公主顯然無法同時應付這麽多精明的人，她的胸膛起伏得越發劇烈：“抱歉！我的情緒有些激動，畢竟這件事關乎我的妹妹，但我不會改變我的想法，這件事一定要有明確的結果！”

    “夠了！夠了！”忍耐很久的尤西亞突然發出近乎歇斯底裏的哭喊。“一切都是我的選擇，從沒有人強迫我，不要再玷汙我的愛，我甘願為此承擔一切後果。”

    鴉雀無聲。

    狹窄而又擁擠的石巷安靜到可怕。

    淚眼模糊的尤西亞緩緩站起身來環顧眾人，最終把目光投向了趙不凡。

    “我很崇拜他！我對他充滿好奇！我從塞爾柱人的契丹奴隸那裏聽說了他的偉大事跡！雖然他最初是一位平民，而且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死了，但他仍然憑借勇氣和信念成為偉大的戰士！他作戰英勇，意誌堅定，譜寫了無數傳奇故事！他的軍隊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收複了國鬆……鬆……嗯，帝國鬆……”

    “宋！”查理含笑接口。“很奇怪的聲調，你試試往下壓一下發音。”

    “鬆……聳……宋？”單純的尤西亞被查理弄得有些奇怪，但她的激動情緒明顯平複不少，至少不再令人覺得她的麵容很扭曲。

    “很標準。”查理子爵的聲音極具引導性，而且他主動把陌生名詞講了出來。“裏洛收複了宋國的幽雲地區，對麽？”

    “對！他收複了宋國的幽雲地區，一片失去了長達一百多年的領地！”尤西亞的情緒慢慢平複，語調也隨之變得緩慢。“如今他來到了黎凡特，又再度創造了一個又一個不可思議的奇跡，我近乎為他瘋狂……我無數次幻想他的英姿，我無數次夢到他，所以我來到拉奧迪賽，我想見見我心目中的英雄。”

    說到這裏的時候，尤西亞深情地看向了自己的摯愛，深邃的藍色眼眸溫柔到足以令鐵石融化。“睿智、強壯、勇敢、幽默，他的一舉一動都深深吸引著我，所以我主動邀請他跳舞，然後……”

    “然後我們深深相愛。”趙不凡笑著打斷了尤西亞的話，因為他知道有些事不能公開，任由尤西亞說下去會無法挽回，而且尤西亞的純潔、深情和勇敢也令他做出了全新的決定。“美麗的拜占庭公主勇敢、堅強、自立、熱情、純潔、聰慧……我用盡自己知道的所有詞匯也無法形容她的魅力，我想與她一起走進教堂接受光明神的祝福，但她太尊貴了，而我是如此卑微和渺小，所以我必須做好充分的準備才敢公開自己對她的愛，這就是她出現在這裏的原因。”

    “喔！喔！喔！喔！英勇的東征騎士和美麗的拜占庭公主，縱然是最美的詩歌也無法表達這段愛情的珍貴……我們在做些什麽？我們竟然在褻瀆神聖的愛情？”查理子爵轉頭環顧眾人，臉頰充斥著難以置信和燦爛的笑容。“各位尊貴的來賓，我們見證了一段發生在黎凡特的偉大愛情！我們見證了一位偉大騎士和一位高貴公主的傳奇！它不是令人好笑的騎士戰勝惡龍！它是發生在我們身邊的事實！它證明我們偉大的東征受光明神庇佑！英勇的騎士奪得了公主的芳心！”

    查理子爵的言辭和語氣總是恰到好處，再加羅爾夫、龐斯和約瑟林等很多人爭相呼應，現場很快響起熱烈的掌聲，各種讚美的言辭也久久不絕，不過身為當事人的尤西亞已經無暇理會這些，她美麗的臉頰早已被驚喜占據。

    “為什麽你會改變決定？”

    “因為丘比特很不滿，他煽動起自己的小翅膀來表達憤怒，最終用他的金箭給了我致命一擊。”趙不凡淡笑著說。

    尤西亞深邃的藍眸再度湧出了淚水，充斥著喜悅的淚水。“如果我能見到他，我肯定會感謝他。”

    “他就住在你的心裏，因為我看到的金箭就是從你的心飛來。”

    “那就讓他永遠待在那裏。”

    尤西亞猶如歸巢的燕子一般撲向了摯愛的懷抱。（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