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縷陽光透過拳頭大小的孔洞照進了漆黑的競技場休息室，但那些孔洞太小了，能夠通過它照進來的陽光很有限，不足以讓休息室變得明亮。

    外麵傳來的喧鬧聲表明羅傑耶斯在決鬥之後又安排了很多別的娛樂項目，但明顯能聽出觀眾的情緒不高，他們應該仍在為法塔諾斯的失敗感到痛苦和沮喪，不過這些事已經與趙不凡無關，獨自坐在石凳休息的他正凝望著黑漆漆的屋頂發呆。

    今天的決鬥令他意識到了自己的改變，如果是以前，他不會在事關生死的決戰之前選擇放縱，也不會等到最後才決定是否殺掉法塔諾斯，更不會在決鬥之後才思考殺掉法塔諾斯和不殺法塔諾斯會分別帶來什麽，最重要的是他發現自己在慢慢失去內心的堅守，一切的選擇都在漸漸傾向於純粹的個人**。

    一個令他自己都覺得可怕的念頭在他的心底深處升起——我在這裏能夠擁有一切，權力、財富、愛情、女人、壓迫、奴役……無數人都在為自己，為什麽我不能？為什麽不享受自己的人生？大宋有那麽多人希望我死，我回去做什麽？那裏害死了我的養父母，那裏害得我受盡苦難，我有什麽必要懷念？

    矛盾與掙紮充斥在趙不凡的內心，他意識到自己已經迷失，也意識到心中的佛快要壓不住魔，知道自己正走向很多強者都走過的分叉路口，但他無法控製自己。

    或許對於一個無力變成魔的人來說，這種迷失不是問題，但對於一個有能力變成魔的強者來說，它或許會變成一個天大的難題。

    輕盈的腳步聲從休息室外麵的巷道傳來，沒過多久，羅傑耶斯出現在休息室的門邊，他看了一會兒獨自坐在黑暗裏的趙不凡，臉頰很快露出笑容：“我的朋友，你遇到了難題，是麽？”

    “是的，光明神和魔鬼在我的內心深處激烈交戰。”趙不凡仍然出神地看著屋頂，但他確實有傾訴的**。

    “因為法塔諾斯？”羅傑耶斯倚靠到了門框。“如果你願意分享心靈的秘密，我想我是一個合格的聆聽者。”

    “不！不是法塔諾斯，而是關於別的事！”趙不凡從出神的狀態醒轉，目光也轉向了站在門邊的羅傑耶斯。“我很願意向你分享我的感受，但你知道的，很多事沒辦法說清楚，人人都有自己的苦衷。”

    “你說的不錯，不過你沒有太多時間享受孤獨，約翰陛下已經返回皇宮的接待室，他說他會在那裏等你。”

    “我該怎麽去？”趙不凡果斷起身。

    “跟著我。”

    拜占庭大皇宮的接待室位於紫宮附近，距離競技場比較遠，趙不凡來到這裏的時候，拜占庭皇帝已經換上一身寬鬆的紫袍，而且正坐在鍍金王座上一邊享用葡萄幹，一邊悠閑地閱讀……閱讀《禮記》？

    “見過尊貴的巴賽勒斯。”趙不凡和羅傑耶斯微微躬身行禮。

    “嗯。”拜占庭皇帝仍然專注地看著手裏的書。“裏洛，這裏的皮革高背椅是新做的，我覺得很舒適，你可以隨便找一張試試……羅傑耶斯，競技場的活動應該還沒有結束，那邊可能更需要你。”

    “謝謝。”

    “我這就返回競技場。”

    等到羅傑耶斯走出接待室並且關上鑲金的大門，拜占庭皇帝輕輕合上了手裏的書，然後拿起手邊的瓷盤笑著說：“聽說你很喜歡吃葡萄，我就特意為你準備了一些葡萄幹，甚至使用東方的精美陶瓷來呈放，可惜我沒能忍住誘惑。”

    “深感榮幸。”趙不凡再度點頭行禮。

    拜占庭皇帝打量了他很長一段時間，然後微微笑說：“你認識我手裏這本書麽？”

    “如果我沒有看錯，應該是來自東方的禮記。”

    “對，我委托塞爾柱商人從東方買來的，為此付出很多金幣。”

    “巴賽勒斯真是博學，知道禮記的非常少。”趙不凡笑著恭維。

    “不，我隻是讓他們給我找一些關於東方傳統的書，然後他們就給我帶回來一本《品德的規範與準則》、一本《爭辯言論》，以及一本《禮貌的記錄》，因為我想了解來自東方的你。”拜占庭皇帝輕輕抓起幾顆葡萄幹放到了嘴裏。“很甜！你要不要來一些！”

    “非常感謝，但剛剛的決鬥令我缺乏食欲。”

    “戰鬥之後確實需要休息一段時間才有進食的**。”拜占庭皇帝的話音停頓了一下。“蘇格拉底說過，知道自己的無知是智慧，我認為他說得很正確，例如我不能理解《品德的規範與準則》，不過我能理解一部分《爭辯言論》和《禮貌的記錄》。”

    “嗯？”趙不凡完全不知道拜占庭皇帝在說什麽，他思考很久才遲疑著問：“能把三本書給我看看麽？”

    “當然。”拜占庭皇帝從王座旁邊的石台拿起三本書，而且逐一展示封麵。“這是《品德的規範與準則》，這是《爭辯言論》，這本是《禮貌的記錄》。”

    “……”

    看著寫在古羅馬文字上方的宋語，趙不凡發現自己根本無法解釋清楚——道德經，論語，禮記。

    “尊貴的巴賽勒斯，翻譯官是臨時聘請的麽？”

    “我花費重金雇傭了一位知道東方語言和古羅馬語的翻譯官。”

    “如果他沒有別的技能，陛下應該盡快叫他回家。”

    “他的翻譯有錯誤？”拜占庭皇帝的臉色變得嚴肅。

    “雖然我沒有看到書裏麵的內容，但我很確定自己看不懂它寫的東西。”

    “你可以翻譯？”拜占庭皇帝問。

    趙不凡有片刻的沉默，隨後又無奈地搖頭：“我無能為力，我的語言天賦很差，而且翻譯這些著作需要創造很多新詞匯，如果不先學會東方的文字和東方的文化，我們無法理解它，尤其是道德經。”

    道德經三字是用宋語說的，拜占庭皇帝完全沒有聽懂：“哪本書是刀……島……到徳輕？”

    “品德的規範與準則。”趙不凡差點忍不住笑出來。“我覺得它應該翻譯為：關於真理與規律的智慧之書，即便它同樣不夠準確。”

    “光明神在上！我浪費了大量的時間！”拜占庭皇帝顯得有些憤怒。

    趙不凡沒有回應。

    短暫的沉默之後，拜占庭皇帝平靜了下來，他把三本書重新放回了王座旁邊的石台。

    “好吧！我應該更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在戰場打敗帕德英，又在競技場打敗法塔諾斯，你已經證明自己猶如傳說裏那麽勇敢和善於戰鬥，我相信你在東方戰場的事跡是真的，而且你在拉奧迪賽的治理方式充分展現出遠見和智慧，你對待異教徒的態度則代表你擁有憐憫和仁慈，最重要的是你今天在競技場的表現，它令我感受到你保有善良和寬容。”

    拜占庭皇帝看向了趙不凡的眼睛。

    “你應該知道，沒有人希望一個邪惡的人隱藏在自己身邊，他越強大，威脅越大……裏洛，你讓我感到安心，我願意把尤西亞交給你守護。”

    “陛下的信任令我很振奮，我覺得自己得到了最好的鼓勵。”趙不凡回答得毫不猶豫。

    “但願你能永遠保有現在的一切。”拜占庭皇帝起身走向接待室西側的石壁，最終站在了巨大的拜占庭地圖前麵。“羅馬帝國已經沒有過去那麽強大，但他仍然是一個擁有很多異教徒的帝國，一個擁有很多民族的帝國，很多地域都有獨特的語言和風俗，所以我們必須保有寬容、仁慈和遠見，不然它很快就會迎來滅亡……你的家鄉與這裏一樣，我覺得你應該能夠理解，是麽？”

    “是的。”趙不凡點頭。

    “你應該知道我的理想是複興羅馬帝國。”

    “知道。”趙不凡再次點頭。

    “我覺得你有能力幫助我完成這個理想，因為你與很多人都不一樣，你有強大的戰鬥能力和驚人的智慧。”拜占庭皇帝突然抬起右手指向地圖上的塞浦路斯，而伴隨著衣袖滑落，他強壯的手臂頓時露了出來。“你需要這裏。”

    “……”趙不凡沉默。

    “神聖騎士團是服從於教廷的軍隊，雖然你是神聖騎士團的大團長，但你不可能絕對掌控它，如果它完全屬於你，任何國度都不會容忍它存在，你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你把龐斯、約瑟林、愛麗、希蒙德帶進騎士團，組建起軍事聯盟，你先把自己的奶酪分給他們，又帶著他們發展壯大，並且借此守護拉奧迪賽城邦。”

    拜占庭皇帝回身看向了沉默的趙不凡。

    “真正屬於你的隻有拉奧迪賽城邦，那裏的民眾完全支持你，你是一位給他們帶去富有和安樂的總督，我想你應該知道這點，同時你更應該知道，你現在的處境非常危險，奶酪做得越大，搶它的人就越多，貪婪的領主和騎士會尋找合適的時機奪走一切，而你，他們確實需要你卓越的能力，所以他們會逼你為他們效力。”

    “確實已經有人嚐試奪權，幸好是一位年輕而草率的公爵。”趙不凡低聲回應。

    “希蒙德？”拜占庭皇帝露出淡淡的笑容。“據說希蒙德的妻子很有野心，而且希蒙德非常渴望證明自己，畢竟亞平寧半島的諾曼人給了他很大壓力。”

    “是的。”趙不凡點頭。

    “從黎凡特的局勢來說，當初你拒絕與愛麗結婚是一種錯誤，鮑德溫掌控著那裏，你卻不接受他的示好，不過保有原則是我欣賞你的原因之一，我覺得沒有原則的人隻能利用，給予其信任是對自己的殘忍，因為當你擁有他想要得到的東西時，他會像狼一樣撲向你。”拜占庭皇帝緩步走回了王座。“查理與愛麗的愛情是一個好消息，他意味著你不用再對抗鮑德溫，但它同樣意味著神聖騎士團被鮑德溫牢牢握在手裏，你感到無力，是麽？”

    “是的。”趙不凡覺得拜占庭皇帝非常睿智，內心少有地升起欽佩。

    拜占庭皇帝看他一眼。“不管查理以前有多落魄，但他是威尼斯共和國的貴族，並且得到教廷的信任，他與愛麗結婚之後，或許很快會成為鮑德溫的繼承人……羅爾夫曾經落魄到被所有人拋棄，但他是西羅馬帝國的騎士，他的家族很龐大，當他崛起以後，西羅馬帝國的貴族會支持他，而你有什麽？”

    麵對拜占庭皇帝的質問，趙不凡緊緊握住了拳頭：“我確實一無所有。”

    “你有能力和潛力。”拜占庭皇帝的語氣越發嚴厲。“來自東方的你並不了解那些領主和貴族，他們翻臉的速度遠遠超過翻書，而且他們非常聰明，他們知道你具備很強的能力和潛力，所以他們保持基本的尊重，但當你強大起來，他們就會搶走你的一切，然後迫使你繼續為他們效力。”

    “我知道。”趙不凡的拳頭越握越緊。

    “不！你不知道！”拜占庭皇帝的語速越來越快。“一個來自東方的人，如果你的財富和實力已經引起那些領主和騎士垂涎，他們會讓你在瞬間一無所有……你肯定不知道，教廷已經給查理寫過很多的信，要求他設法讓你擔任執政官或指揮官，並且退出騎士團議會，但查理和羅爾夫護著你，他們擔保說你是他們的兄弟，龐斯、小約瑟林和帕德英也為你說了不少好話。”

    “……”趙不凡震驚到說不出話，他受到了劇烈的刺激。

    “教廷不需要隱瞞這件事，它已經是公開的秘密，或許連蘇格蘭的領主都知道。”拜占庭皇帝沒有管趙不凡的感受，隻是緩緩講述殘酷的事實。“你沒有意識到自己處於什麽樣的危險，你在那些領主的眼裏隻是一位強大的奴隸，隻要他們認為你有罪，再立一條法案，無數領主和騎士就會趕來搶走你的一切財富和權利，或許查理和羅爾夫暫時為你擋住了一切，但他們無法一直維護你，隨著騎士團越來越強大，試圖搶走它的人會越多。”

    “……”趙不凡低垂著頭，緊握的拳頭甚至開始微微顫抖。

    “我非常誠懇地告訴你，你唯一的選擇是加入，因為你有超凡的能力和潛力，不少領主願意接納你成為他們的家庭成員，不然你就像是一位來自東方的奴隸指揮官，或許會得到笑臉，但你連行動的自由都沒有。”拜占庭皇帝深深凝視著趙不凡的眼睛。“我的話可以在查理和羅爾夫那裏得到驗證，如果你主動逼問，他們應該不會騙你。”

    “……”殘酷的真相令趙不凡近乎崩潰，他覺得自己非常可悲。

    拜占庭皇帝突然對他張開了雙手：“來吧！尤西亞的丈夫！我的兒子！協助我複興羅馬帝國，洗刷你的恥辱！如果你做得足夠多，尤西亞將有機會成為繼承人！”

    “我……”麵對鬥誌十足的拜占庭皇帝，趙不凡在很久的沉默之後終是深深歎了口氣。“我已經沒有別的選擇。”

    “你永遠不會為自己的選擇後悔……尤西亞將在三天後擔任塞浦路斯總督。”拜占庭皇帝展現出非凡的魄力。

    “總督？”趙不凡的大腦急速轉動。“陛下想把塞浦路斯島交給我？”

    “我非常喜歡你的聰慧，你和尤西亞的訂婚儀式將在一個月以後舉行，不是婚約，而是一場盛大的訂婚儀式，羅馬帝國也將展現自己對東征的支持，我們會暫時減免拉奧迪賽的稅款，同時由塞浦路斯島向神聖騎士團提供物資和金幣，並且派遣尤西亞擔任騎士團的議會成員。”

    拜占庭皇帝露出淡淡的笑容。

    “拜占庭公主和他的丈夫絕不能被愚弄。”（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