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女兒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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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十三日,天晴。
南懷東巷榆錢街落坐了一排古樸秀氣的民宅,其中最裏的一處住著團子鋪老板李雙蓮和她那做衙役的兒子張廷生,因唯一的女兒幾年前已遠嫁他鄉,家裏隻剩他倆兒帶著一個早早沒了娘的孩子相依為命。
與千百戶人家一樣,張家的宅裏有一個小巧別致的院子。院中央種了一顆數十年的老榆樹,它枝丫細密如線,每一根線條上都分布有均勻的榆圈,來年的樹葉便從這裏發芽生長。
此時,榆樹下的小板凳兒上坐著一個白嫩嫩、水靈靈的小丫頭,葡萄般的大眼睛配了一張紅豔豔的小嘴兒,倒似年畫中走出的玉女,可愛得緊。小丫頭身後站了一個穿著大紅花襖子的窈窕姑娘,綰著雙螺髻,發上隻簡單的綴了白緞帶,明明是一副最樸實的農家媳婦兒裝扮,卻偏偏美得讓人移不開眼。她靈巧纖細的手在小丫頭的發間撩撥跳動著,不一會兒功夫紮出的辮花兒便如蝴蝶般好看。
李雙蓮盤著腿坐在樹下的簷台上納鞋底兒,她不時抬起頭眉開眼笑地看著麵前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越看心中越是歡喜。
待最後一根紅繩兒變成了頭上飛舞的蝴蝶花,小丫頭蹦蹦跳跳的來到李雙蓮麵前,陀螺似的轉了幾個圈兒,一臉燦爛道:“阿姆,阿姆,你說我好看嗎?”
李雙蓮一雙眼睛都笑成了縫,忙放下手上的針線,將孩子一把擁入懷中,叫著她的小名,狠親了幾口:“好看,好看,我家甜花兒是天上地下最好看的女孩子……”
“阿姆說謊!”小丫頭用藕荷般白白胖胖的手捂著自己的嘴嗬嗬笑著,她通紅著臉從李雙蓮懷裏掙脫出來,一下便鑽進了另一個懷抱:“我家靈兒才是天上地下最好看的!”
“混丫頭!”李雙蓮抬手作勢要收拾口無遮攔的孩子,卻看見已尋了避風處的丫頭將兩隻手放在耳朵邊,直向她做鬼臉,弄得婦人哭笑不得,頗有些難為情道:“她娘去世得早,爹又是個糙的,連紮小辮兒都不會。孩子這一天到晚總盼著家中能夠湊齊人,有娘疼愛,您別往心裏去!”她話雖如此,心中卻有些隱隱的期盼。
紅衣的人清靈如水的臉在暖陽中曬著,染了一層薄薄的光暈,就連臉上一根根淺淺的小絨毛也透著稚嫩和可愛。她撫著孩子柔軟細密的發,溫柔道:“能夠做甜花的娘、您家的媳婦兒,也算天大的福氣呢!”
李雙蓮心喜,卻埋頭故作鎮定的繼續著手上的活兒。她一針一線地縫著鞋底兒,貌似隨意地問:“單丫頭,嬸兒有些話藏在心裏不知當不當講?”
“嬸兒,您說——”單靈夕隨手從針線盒中挑了根討喜的紅頭繩,利落地挽一個結,而後撐在兩隻手上,與懷中的丫頭玩起女孩家才做的遊戲“翻花兒”來。
李雙蓮咳嗽一聲,手有些微抖:“丫頭,你老實告訴嬸兒——你究竟出嫁了沒?他——是你夫君嗎?”婦人說的男子,兩人心知肚明。
單靈夕挑花的手不覺滯了一下,眼中笑意也淡了許多。
李雙蓮也不是眼瞎的,自是察覺到了不對勁兒,索性放了手中的東西,認真追問起來:“那夜,我見你是出了閣的小婦人打扮,與他在一處,言語動作很是親密,便如一對恩愛夫妻。如今你孤零零一人,且又作這未嫁的樣子,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少女低頭不答,仍與孩子樂嗬嗬的玩著。
“靈兒,靈兒——是這樣嗎?”不知愁滋味的孩子仍在歡喜的與手中紅繩糾結,半盞茶的功夫已將別人反複捋直的線又扯成了一團亂麻。
“哎呀!”紅衣人兒撅了嘴,看著手上滿滿的疙瘩頭,便如自己此刻的內心,亂麻一團。她朝著孩子吐吐舌頭,雙眼潮紅著手一攤收工道:“沒得玩了……”
李雙蓮抿著唇,向右邊挪了挪屁股,而後放低聲音,小心翼翼地問著:“廷生已將前日裏碼頭發生的事告訴我了——他是不是和別的女人走了?”
少女調皮地揉捏著孩子氣呼呼、胖嘟嘟的小臉,眼中的勃勃生氣和活力卻片刻間沒了一半。她吸了吸鼻子,忽而抬頭問起麵前和藹可親的婦人一個有趣兒的話題來:“嬸兒,依著人間的規矩,一個女子若與那有婦之夫糾纏不清,是不是要被送去浸豬籠呀?”
兩人說話間,院中忽然刮起一陣邪風,吹的大榆樹上的枝幹沙沙作響,陽光下樹的影似被另一片影覆蓋住,變得模糊起來。
李雙蓮錯愕的看著眼前美貌無雙的少女,已然明白兩人的關係。她忽而憶起那夜溫暖契合的一幕幕,有些惋惜、心疼,但更多的還是擔憂和著急:“丫頭,這樣的事兒可做不得呀!”她將少女冰涼的手握在掌心,殷殷勸著:“若你願意委屈做小,而他亦願意明媒正娶,還可將將就就地揭過去——否則,那人就算再好,你再喜歡,也是別人的,於禮於法不容啊!”
“做小?”少女喃喃著,忽而憶起船上那鰩怪所說的話——對於男人來說,床榻上的女子可以有很多,但正妻永遠隻有一個……她不求正妻之位,卻也不願讓人作踐看輕。
婦人見她低頭不語的模樣,心中想到一事,索性挑明了問:“難道是她夫人厲害,不願讓你過門?”
少女捂著眼,搖搖頭。她其實也並不明白個中因果,隻是知道他既做了那個決定,便無人可更改。
李雙蓮著急道:“那他是玩弄你的感情,不願負責任?”
少女心中發酸。她將眼睛微閉的孩子打橫放在腿上,哼了一支小曲兒哄著她下了眠。而後溫柔拍著懷中人的後背沉默了半晌:“嬸兒!”她輕輕喚了一聲,看著眼前熟睡的小人兒,眼淚卻再也抑不住掉了下來:“為什麽他要同別人成親了,卻還迫我給他一個孩子?為什麽他從來視禮法如無物,卻偏偏為了那破爛佛旨拘著我,昔日的情誼卻半點不念?為什麽我為他放棄聲名清白,她卻隻當我是解毒的工具……他說過娶我卻可以毀約,為什麽我卻不能棄了他。這不公平,我不服!”少女聲聲問著為什麽,似自言自語,又似無奈發泄,聽得人揪心不已。
李雙蓮默默聽著,眉頭卻皺得越發的緊。以她對情愛的認知,若一個男人當真對一個女子無意,斷不會如此強勢糾纏,更遑論逼迫她留下自己的骨血。
“即便我將一切都給了他,他卻不願憐憫我分毫……”少女聲音哽咽,淚如珠串兒:“嬸兒,你說他究竟要我如何?他是大羅天主,難道就可以這樣作踐人嗎?”
少女話音未落,地麵上狹長而婆娑的影忽然變得深沉了幾分。院中那棵榆錢樹也左右搖擺著身體,發出滲人的聲響。
李雙蓮眼眶一紅,伸手將兩個孩子都攏在了懷裏:“靈兒乖,不哭,不哭!”
少女的頭靠在婦人肩膀,嗚咽抽泣起來。她似要將這些時日的不甘委屈統統發泄出來,直至淚盡心死:“若是別人這樣待我,便是上天入地我也會挖個坑,將人埋起來,再給他上三炷香……可那人偏偏是他,即便我再修無數個千年、萬年,也擰不過呀!”
“哎!你怎招惹了他呀……”李雙蓮摸著她的秀發,也跟著發起愁來。她聽兒子張廷生提起過,這丫頭實是懷了一身好本領,上山下海內藏乾坤,捉妖降怪不在話下,而她的相好更是個有通天徹地之能的主。李雙蓮自己亦曾在南懷夜市上見過那舉手投足間霸氣難掩的人,若他鐵了心不放人,倒真正不好對付:“丫頭,事已至此,你不妨再與那人好好談談,或許他亦有不得已的苦衷……若他仍舊堅持,大不了與他定個規矩、立個期限,待彼此情淡便各分東西罷!”
哭累的人,卷翹可愛的睫毛上沾滿了晶瑩的露珠。“嬸兒,你不知道——”少女抬袖抹了淚花,她一張核桃眼紅腫得厲害,但情緒已平靜了許多:“這世上還沒人能勉強他做他不喜歡的事,也沒人能逼迫他說他不願意說的話。鬼怪妖邪近不了他的身,便是諸天神佛也奈何他不得……”
少女抬頭望天,恍惚間隻覺眼中華影憧憧。雲海翻騰似是那人飛揚的銀發、翻飛的衣袖,又似那人縹緲難及的心和深邃陰沉的眼,無處不在卻難以企及。最後,終是苦澀一笑:“他太強大了,強大得教我害怕!”
李雙蓮看她強顏歡笑的模樣,心中愈發難受,憋著的那句話已脫口而出:“丫頭,他既已娶了別人,你為何不能偷偷另擇良婿?”婦人隻覺這主意再好不過,一雙眼瞅著少女閃閃發亮:“如此木已成舟,便可擺脫他的糾纏了……”
隻是這話未曾說完,萬裏晴空卻忽然響起一道驚雷,嚇得婦人心坎兒一顫。
少女卻被這餿主意逗得破涕為笑,心中陰霾盡消:“嬸兒倒會講段子打趣人!”她紅著眼低頭偷親了懷中人兒奶香奶香的臉頰一口,眉眼彎彎的看著榆樹斜長的影,輕聲道:“他雖不願娶我,這會兒怕也容不得我嫁旁人。若如此,他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李雙蓮狠狠跺了一下腳:“難道,你還為了他打算終身不嫁?”
“嬸兒,他明日便會來,我很怕以後的漫長歲月熬不下去……”紅衣的人沉默了一陣,惆悵道:“嬸兒,我想回家了,我不要跟他這樣不清不白地走下去!”
婦人長歎一聲,隻能慈愛的摸了摸少女烏黑的發,安慰道:“所有的苦難都有盡頭,一切都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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