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人間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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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廷生連著忙了這幾日從衙門回來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他在張家大門外來來回回踱了好幾圈兒,終於收起一張苦瓜臉,換了一副春風得意的樣子,才推開家門走了進去。
正蹲在榆樹下看螞蟻搬家的小家夥乍見心心念念的人回來,歡天喜地地撩開兩隻小短腿兒便跑了過去,一把鑽進他懷裏:“爹,爹,你回來了呀!”她摟了男人的頸項,對他啪嘰親了幾口,而後舉起兩隻手丫子替他胡亂按著硬邦邦的肩窩子:“累不累,我給你按一按,按一按!”
張廷生隻覺所有煩惱全都煙消雲散了。他一把將女兒舉高放在肩頭,做了老馬的樣子“嘚兒嘚兒”地滿院子亂竄,惹得小丫頭咯咯笑個不停。
倚在門邊看著父子倆溫情脈脈的場景,少女眼中滿是羨慕和歡喜。若能生於平凡人家,撿一段天倫之樂,倒也不失為一場幸事。恍惚間想起睥睨眾生的大羅天主,他若娶妻生子,是否也會像普天之下的父親那般,將女兒當作貼心的小棉襖,寵著、疼著,不肯讓她受半點委屈。
隻是,他日後娶的,已不會是她……
陪女兒鬧騰出滿頭汗的人,一回頭看見門邊矗立的嬌小身影,頓覺尷尬地不行,遂換了副一本正經的腔調道:“甜花,爹不是告訴過你,家中有客人在,不許淘氣嗎?”
小丫頭眼睛一抬便看到紅衣的人,秒懂!她戲精地挺直了身板,萬分配合地對著尚單身的男人說:“爹爹,您昨日教的《三字經》女兒全都背熟了……”真是絲毫不介意當爹的甩鍋。
“嗯!”張廷生老懷安慰的找了石凳坐下,一張黝黑的臉上隻看得見白花花的牙齒:“不錯,不錯,背來聽聽……”
那孩子兩手貼著褲管站得溜直:“小老鼠,上燈台,偷油吃,下不來,喵喵喵,貓來了,唏哩呼嚕滾下來!”
張廷生抬手摸摸孩子的頭,裝了一副老夫子模樣讚著:“孺子可教,孺子可教!明天爹給你買糖吃……”
“喔,喔!有糖吃了。”小丫頭高興得蹬著小腿滿院子亂轉,待跑累了,躥到父親麵前說:“爹,女兒還會《四字經》、《五字經》呢,要不要都背背?”
張廷生撓撓頭,背地裏扯了扯孩子的手,向她一個勁兒使眼色低聲道:“你爹大字都不識幾個。我的閨女,見好就收唄!”
小丫頭點點頭,痛苦地舍了零嘴兒,也沒有拆老父親的台。
紅衣的人終於忍不住“噗嗤”一笑,看著這對寶貝父女,眼睛彎成了一輪月牙兒。
張廷生停了與孩子的笑鬧,忽而低聲道:“因有了你的避水罩護佑,船上的人都平安無事,衙門這幾日已派差役各自遣回家了……小周被割了幾刀子,得了你的藥,也無大礙。這次,真正多虧了你!”
少女淺笑不語。
正好此時李雙蓮端了一盤剛出鍋的魚從庖屋走了出來,見了張廷生笑罵道:“這幾日家也不回,娃也不顧,還沒折騰夠啊?快換了行頭過來吃飯!”
張廷生在老娘麵前乖得像個鵪鶉,忙進裏屋褪了差服,簡單收拾了一下,清清爽爽地落座。這一坐,便看見滿滿一桌過年時節都未必能吃得全的佳肴和穿著花襖子的美豔小媳婦兒,四口人圍了一整桌,心中頓時五味陳雜,久久隻餘一聲歎息:“娘,這一頓用了,您不會讓我吃一年的百家飯吧?”
李雙蓮知他嘴損,抬手對著兒子的後腦勺拍了一記:“全是單丫頭花銀子買的,還不謝謝人家!”
張廷生“喔”了一聲,卻沒有道謝,反而大刀闊斧地夾了幾筷子肉到閨女碗裏,千叮呤萬囑咐道:“花兒,吃大戶,趕緊的!”
聞言,李雙蓮氣得差點背過氣去,紅衣少女漂亮的眉眼卻笑成了甜美的豆莢子。
小丫頭聽話的往嘴裏塞了一大口食物,尋了機會仰著小臉含混問著:“爹!什麽是大戶啊?”
“大戶呀……”張廷生往少女的空碗裏斟了一指節深的桂花釀,沉默著敬了她一回,而後給閨女解釋道:“大戶就是老有錢、老有錢的人。”
孩子點點頭,忽而停箸皺起眉來:“爹,你還是省著些吃,莫把靈兒的銀子吃光了,我不要她做窮人!”
聞言,張廷生忽而憶起兩日前在通鏡湖畔看見的一幕,那深沉如海、靈法通天的男人在眾目睽睽之下,肆無忌憚的吻著眼前的少女,究竟藏了多少瘋狂愛意在內心深處,怕是隻有他自己才能說得清楚:“傻丫頭,你靈兒姐姐和她相好的都是了不得的人物,怕是沒那麽容易被吃垮吧!”
李雙蓮狠狠抽了一口涼氣,心道:這王八犢子,說話總不經大腦,待會兒又惹人哭一場,定扒了他的皮!遂急忙打圓場,扔了一大塊豬頭肉在兒子碗裏,沒好氣罵著:“有吃的還堵不上你的嘴!”
孩子聽到了新鮮話,偏著頭又問了:“爹,什麽是相好的呀?”
張廷生故意忽略掉老娘瞪得忒大的眼,笑得有些猥瑣:“相好的,便是彼此偷偷在一起,卻沒有成親的人!”
聞言,紅衣的人征愣片刻,終究無語。
李雙蓮猛咳了一聲,黑了臉道:“吃飯,不許說話!”
張廷生嘬了口小酒,轉了話題:“娘,您老是不知道,現如今整個南懷都已經傳開了,說他二人是天神降世、專管降妖伏魔的。還有好些街坊鄰裏預備湊些銀兩,請他倆幫忙尋找失蹤的家眷呢!”
聞言,紅衣的人擱箸低聲問:“南懷近來丟失了許多人嗎?”
張廷生臉色如常,卻是滿桌的飯菜半口未吃:“就這一個來月的事兒,前前後後加起來總有那麽二十來個。昨兒下午,衙門將馬三手下的統統都抓了起來,詢了好幾遍,又將賭坊搜了個底兒朝天,也沒問出半個屁來!”
李雙蓮知他狗屁倒灶事一籮筐,心裏不免擔憂起來。
“這些人,可有什麽共通處?”少女給婦人夾了一塊魚肚子肉,昏黃的光影下一張俏臉異常平靜。
張廷生搖搖頭:“男男女女都有,沒恩沒怨的,也無半點關聯!”他撓撓頭,終於顯出些氣悶來:“唯一說得上相通的,倒是在歲數和品行上!都是些雙十年華的大姑娘、小夥子,且總有些偷偷摸摸或是不守婦道……亂七八糟一堆問題。”
懂事的孩子見父親一張臉烏黑,知他心情不太好,忙將他碗裏的豬頭肉夾起來,乖巧地遞上前去:“爹,吃肉!”
張廷生強顏著笑,抿了一口,忽而看到那肉上鑲嵌的半顆灰溜溜的眼眶子,一時臉色大變,捂住胸止不住一陣幹嘔。
惹了禍的孩子傻傻的呆愣在一旁不知所措。李雙蓮急忙上前替兒子拍背順氣,擔憂道:“廷生,你這是怎麽了?”
好不容易緩過勁兒來,張廷生蒼白著臉低聲道:“娘,胡小子出事兒了……我怕您擔心,一直憋著沒告訴您。”
婦人滯了片刻,待出聲時喉嚨都在微微顫抖:“衍……衍灃,出什麽事了?”
張廷生抿著唇,艱難道:“昨兒下午,寺裏的小道來衙門報案。我和焦老大去他住的禪房看過了,人早已不知所蹤。房內滿地的血……枕上還留了一對剛剜出來的招子。”
婦人聯想到那慘狀,再抑製不住,失聲痛哭起來:“這世道究竟怎麽了?那麽好的人,造的什麽孽哦!”
“娘,別哭了!”張廷生手忙腳亂安慰道:“如今沒人看到那房裏發生過什麽,眼珠子亦未必是他的,我們又何必胡亂猜測呢!”
少女將已是呆頭鵝般的孩子摟在懷裏輕撫著,忽而記起日前陸壓說過的話,沉聲問一句:“衙門是否調查過——這些天他可曾與人結怨……或發生口角?”
張廷生平靜道:“已經查了!隻有前日上午與一位白衣貌美的小女子在迦南寺內鬧了些不愉快,那人還揚言要割了衍灃的舌頭……不過話說回來,她與你倒頗有些淵源!”
紅衣的人略一思忖便知是誰。
“聽在場的人說,那女子即將嫁為人婦,想找衍灃討些吉祥話。偏偏小子執拗不肯,與她生了嫌隙!”張廷生一雙眼黑黢黢的看著麵前的人,喝一口酒問道:“單姑娘可知,那女子將嫁之人是誰?”
少女伸手端了麵前的桂花釀灌一口,卻被辣得滿麵通紅。
張廷生幽幽看了她一眼,再不提前事:“衙門已遣了差役四處去尋人。”
少女抹幹了嘴角的酒漬,冷靜萬分:“你隻需通知所有人——但凡有關她和他的事不必再探尋或追究,那樣毫無意義!”
張廷生心中自是明白,但線索就此斷了,免不了煩惱頭痛。
少女低頭看著碗中澄清的液體,悠悠說道:“你可知鄰裏縣城情況如何?陸上查了,水中又如何?那失蹤的男女年歲查了,生辰八字、命理屬相又如何?”她食指尖尖在桌上輕輕敲著:“既是不平常事,自應走不平常路,何必講究正統規矩!”
聞言,張廷生眼睛一亮,旋即從凳上一躍而起,也顧不得房裏的老娘孩子,衝出裏屋便直奔大門兒。這一開一合間,卻險些撞到門口站立的兩人。
“焦老大,你怎麽來了?”張廷生看著麵前一身灰大褂的粗漢和身板高瘦、邋裏邋遢的半大小子,微愣片刻:“還有狗蛋兒,這麽晚了不回家,跑這兒來湊什麽熱鬧!”
焦孟站在背光的地方看不真切模樣,聲音倒比往常更沉:“衙門適才遣人來傳話,自今日起所有差役非要事不得告假回家,直至上方有新口令!”
張廷生蹙眉:“出什麽事了?”
焦孟握住腰間佩刀刀柄的手不自覺緊了幾分:“朝廷已頒下禁令,所有百姓亥時後不得出門兒,各州府衙役每夜輪流巡街,凡可疑人員不必上報,一律殺無赦!”漢子眼中閃過微芒:“你可知,這一月間各地上報失蹤的人口有多少?”
張廷生搖搖頭,越發覺得事態嚴重。
焦孟伸出右手食指:“以萬計,隻多不少!”
張廷生頭大如鬥,他拍拍孩子茅草般的發叮囑道:“回去後別亂嚷嚷,也盡量少出門,知道嗎?”
狗蛋兒頭點得利索,他伸手指著屋裏紅衣的少女道:“花遲遲托我帶了個口信兒給她……”
“哦?”張廷生回頭看著幽暗燈火下側臉如畫的人兒,皺眉道:“什麽口信?”
狗蛋兒說:“今夜寅時,花船有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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