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1、二百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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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時醒來,茶喜給他淨麵, 兌花蜜水給他喝, 說道:“小郎君今日可好些?陛下早起問到了您, 染陶姐姐也來看過一回。方才郡主過來,還提起了您。您若腳上有勁,可去給陛下與郡主問個安。”
茶喜還是好心,望他能跟陛下與郡主處好關係。小郎君再得陛下喜愛,也不能一味地享受陛下待他的好,他也應有所回報。更不能一世住在皇宮裏頭,待長大,總要搬出宮去的。陛下也定會為他指婚,與郡主熟稔,在宮外也好有個照應。
她這是真心實意為趙十一做打算了。
趙十一承了她這份情,抬頭仔細看了她一眼, 記住了她的臉。
他喝完那盅蜜水,放下茶盅,伸手指向鏡子。他當然要去見他們,他得時刻盯緊安定郡王府的這對兄妹, 趙宗寧這人實在太過厲害。
茶喜知他要梳頭,便是要去給陛下問安了, 她抿嘴一笑,上前為趙十一梳頭。
趙宗寧早早地進宮來,一進內室便道:“便是哥哥昨日不令人去給我傳信,我今兒也是要進宮來的。我都知道了, 哥哥要見外國使官!”
“就你消息靈通。”趙琮笑著拍拍身邊,讓她過來坐。
趙宗寧高高興興地坐到他身側,邀功道:“還有呢,我出來時都吩咐好了,晚些,孟長史與程姑姑便會代我去各個驛館給使官送些禮品。都庭驛與同文館兩處多送了些,畢竟是遼與高麗嘛。如何?我是不是很厲害?”
“不得了,我們寶寧郡主越來越能幹。”趙琮伸手揪她的臉。
趙宗寧笑著打開他的手:“哥哥又笑我。”
“哪裏是笑你?朕是真的佩服寶寧郡主。”
趙宗寧笑著倒在了趙琮身上,趙琮笑道:“再過兩年便及笄了,還跟個孩童似的。”
“我在哥哥麵前一直是孩童不好嗎?”趙宗寧噘嘴看他。
“好好好。”趙琮伸手去理她的珠花。
興許是隻剩兄妹二人的關係,趙琮又有未來之人的靈魂,不似本土大部分男子那般過分在意禮節,他與趙宗寧之間很親密。
笑鬧過後,趙琮道:“其實今日叫你進來,是有事要與你商量。”
“哥哥你說。”趙宗寧立刻坐端正,認真地看他。
“那位蕭棠,朕想見見。”
趙宗寧露出笑意:“真是又趕巧了,這事兒我也想與哥哥說呢。我府裏的林先生已與他搭上了話,這個蕭棠極聰明。哥哥準備如何去見他?何時去見?”
趙琮正要說,染陶在隔窗外輕聲道:“陛下,小郎君來問安。”
趙琮眉毛一揚:“快讓他進來。”
趙宗寧見他這副模樣,有些吃味道:“哥哥又多了個弟弟不成,見到妹妹我也沒見這麽高興的。”
“又胡說,那是你侄兒,也是朕的侄兒——”說話間,趙十一已經走了進來。
趙十一穿了身天青色直領長衫,腰間係著繡有葫蘆纏綿紋的月白色腰帶,佩戴的也是白玉,領口與袖口鑲了道月白邊,用銀絲線繡有同樣式的紋路。這一身別提有多清朗,尤其是在這樣炎熱的夏季裏頭。
“喲。”趙宗寧一向是個有話便要說的人,她直接讚道:“小十一今兒穿得真是俊俏!往後長大了可不得了,多少小娘子得看花了眼。”
趙琮也細細看了一眼,嘴角緩緩露出笑意,讚同道:“是好看。”他又問趙十一身後笑眯眯的茶喜,“這身衣服又是茶喜製的吧?”
宮中衣服都有尚衣局來趕製,就例如趙琮,他的衣服均由尚衣局裏特定的繡娘所製,那幾個繡娘隻為他做衣服。他的貼身宮女們,偶爾也會為他做些小玩意兒,但衣服的話,是萬萬不能由她們來做的。
趙十一的話,便寬泛許多,茶喜她們有空,這些日子來給他做了許多身衣服。
茶喜正因小郎君暈過去的事而擔心被陛下怪罪,此刻見陛下還對她笑,立即脆生生應道:“是婢子做的!”
趙宗寧喝了口茶,笑道:“朕瞧著,小十一就適合這個顏色,往後多做些。”
茶喜應下,又道:“陛下,郡主,小郎君晨時醒來,便想往外走,他惦記著來與你們問安呢。”
趙琮哪裏不知道這是小宮女為了討他歡心,但他還是佯裝驚喜,看向趙十一:“果然如此?”
趙十一這個自閉症小朋友,其實真的有些木訥。這些日子以來,若不是趙琮主動叫他過來,也無宮女勸他,他是從不主動來正殿的。就算是來了,他也不會行禮、問安。
趙琮性子好,也知他不懂這些,從不怪他。
趙十一聽到茶喜說那番話,略為無奈。
他前世裏的那股心有不甘總是在作祟,他沒法給前世裏直接害死自己、間接害死自己的人行禮,哪怕他們這一世其實對他還不錯,尤其趙琮,對他格外好。
可現在,小宮女說得那般真摯,趙琮居然還真的帶著幾分期冀地看向他。
他不想行禮。
趙琮笑道:“行了,不逗你。沒用過早膳便過來了吧?”
不待茶喜回話,趙宗寧道:“哪裏是逗他,我親眼瞧見他給他大姐行禮的!他明明會的!”
趙琮看了看趙宗寧,再看趙十一,心中想的是,原來趙十一也有認同的人。想必是因那趙世晴是從前在郡王府,唯一對他好的人。
趙十一卻以為趙琮是在失望,那眼神竟然又有些可憐。
趙琮接著便想起身,帶兩個小的一同去用早膳,趙十一卻突然作揖給他行了一禮。他倒是愣住了,自閉症兒童第一次給他行禮,他半天也沒叫起。
趙十一是知道禮節的,趙琮早該叫起了,偏偏他沒叫。
趙十一正要不滿,趙宗寧笑了起來:“我就說他會的嘛!”
趙琮這才回神,他上前伸出雙手扶起趙十一,笑道:“寧寧她鬧你玩呢,別聽她的。不行禮沒事兒。”他說罷,還摸了摸趙十一的腦袋。
趙宗寧“哼”了聲,先往外走去。
趙琮伸手拉他,趙十一的手往後縮了縮,趙琮攥緊了,帶著他往外走:“用早膳去。”
茶喜在他們身後鬆了口氣,這可真是太好了!
用了早膳,趙琮還待與趙宗寧說蕭棠的事,可趙十一明顯就是一副不願意走的樣子。他隻好將兩人都帶到他右側殿內的書房,他提筆在紙上寫下“趙世碂”三個字,再朝趙十一揮手:“來。”
趙十一走去,一看,臉色雖未變,心卻猛地一跳。
趙琮的字跡竟然與前世裏完全不同!前世的趙琮,字跡充斥著無力與綿軟。而眼前的字跡,飄逸卻又暗藏風骨與銳利,十分好看。
他不禁抬頭看趙琮,趙琮為何能寫出這樣的字?
前世裏,所有人都被趙琮騙了?可是趙琮終究還是死了!
“你在這兒臨字,這是你的名字。前幾日你隨朕去聽課,朕看了你的字,還得好好練。”
趙十一不動聲色地在桌後坐下。
“若喜歡,日後便照著這個字兒練,朕也很喜歡這字,練了許久。”
趙十一心中又是一動?這字不是趙琮所創,竟也是他臨的?
可他是個不說話的傻子!什麽都沒法去問。
“朕與你九姑母有事要說,就在隔壁。你練著吧。”趙琮說完,對他笑了笑。
趙宗寧大笑:“九姑母!我也是姑母了!”
“是呢,是九姑母。”趙琮繞到桌前,揪了揪趙宗寧的鼻子,帶她往外走去,走至書房門口,又回頭,“有事兒便出來叫我們。”
待他們腳步聲稍稍遠去,趙十一才又皺眉去看桌上的字。桌上的硯台旁,除了筆架,還有一本字冊,他拿在手中打開看,果然是本字帖。上麵的字跡,與趙琮方才所寫的一模一樣。
所以趙琮的字真的隻是臨摹的。
他暗鬆下一口氣。
前世那麽些年的蟄伏與打拚,總要積攢下許多本事。趙十一深吸一口氣,再吐出來,起身後,身體輕盈地快步走到書房門口,快得如影子般,還沒有一點聲響。
書房外架著屏風,還是少有、珍稀的雙麵繡屏風,繡有山水。他再次默不作聲地走到繡著的山後,他貓下身子,恰好被那山擋住。
外間趙宗寧的聲音隱隱傳來:“魏郡王叔既然幫哥哥去問孫太後的話,自然是願意幫您的。哥哥也莫要擔心,讓魏郡王叔與那孫太後打對台便是。這一回哥哥要出宮,按妹妹所想,倒不必用您那個法子。
哥哥也知,先帝還在時,也曾去過魏郡王府,他們府裏景致格外好。有個‘圓融’亭,是先帝親自賜名題字。隻因那亭子建在水上,剛好對著一扇月亮門,遠遠從門中看過去是個圓的,走近了才知是個六角的。偏那湖也是圓形的,亭子的六角倒映在湖中,倒又連成一個圓形。
先帝讚那亭子妙,去過好幾回。妹妹回去後,會親自去魏郡王府中,與王叔商討此事。請他出麵,邀您去他府中,這個忙,他自是願意幫的。孫太後該如何反駁?先帝都說好的亭子,您不能去瞧嗎?再者,王叔隻不過想與哥哥你在先帝賜名的亭子中敘舊罷了。
都是宗室中人,王叔還能害皇帝不成?孫太後敢這般疑王叔?再說了,哥哥是皇帝,她不過是個太後,您要出宮,還得她同意?笑話。請魏郡王叔出麵,也不過是個幌子,免得咱們的計劃被外人所知,順便給她個麵子。往日裏讓讓她就算了,她還以為今年是去年哪?也得讓她知道,哥哥您已經十六了,她該把東西還回來了。”
趙宗寧說完,反被自己逗笑了。
趙十一暗想,他就知,趙琮哪有那般聰明?
果然是趙宗寧在為他出謀劃策。讓魏郡王跟孫太後兩人打對台,這個漁翁得利的法子真是妙,當年他正是引得趙家那兩個蠢貨去爭,進而搶得了皇位。
趙宗寧前世裏便殺了他,這一世還要壞了他的好事?
這麽看來,孫太後沒將人哄好啊。
魏郡王既然來了,他不介意再裝一番可憐。
染陶還欲為他束發髻戴玉冠,他道:“用木簪便是。”
“陛下!”染陶大驚,怎能用木簪?
“快。”趙琮催她。
染陶隻好這般做。
魏郡王坐在廳中,獨自打量福寧殿。
這是皇帝的寢殿,從太|祖開始,他便來過多次。按理說太|祖也好,先帝也好,即便不好奢侈,但殿中該有的均有,總有些富麗堂皇彰顯帝威的物什。
如今換趙琮住了,這也太清簡了!
他這麽看了一圈,一水兒的素色,看得他不時皺眉。他喝了口宮女奉上的茶湯,好在這茶還是好的。他的眉頭剛鬆開,便聽到腳步聲。
他不慌不忙地放下茶盞,起身往右側看去。
趙琮從隔窗後走了出來,他滿麵微笑,身影出現後,見到了魏郡王,腳步更是加快了許多。
這讓魏郡王十分受用。
但他再細細一看趙琮的打扮,不待鬆開的眉頭,皺得更緊。
他也忽然想起,似乎趙琮登基至今,他見到趙琮穿朝服的模樣,攏共都不到三次。
趙琮身子不好,臉色微白,身子瘦削。此刻他也是一副睡夢中被叫醒的模樣,眼神有些鬆散,身穿寬袖玄色衫袍,偏又把他的身子映襯得更為單薄。
魏郡王再一瞧趙琮發間的木簪,不由心中便是一窒,這都是造的什麽孽呀!
他們趙氏皇帝,竟學那些不得誌被貶的官員一般用木簪,是不是再過些日子,趙琮竟連道袍都要披上身了?!他越發覺得對不住太|祖,對不住先帝,更對不住一向敬重他的安定郡王。
魏郡王原就是個愛裝相的性子,此刻三分真,七分假,他又落下淚來,眼瞧著便要往下跪,口中苦道:“陛下!臣無能啊!——”
趙琮沒想到魏郡王這麽愛演戲,一上來就哭,他嚇得趕緊上前扶住他,並驚道:“王叔這是做什麽!”
“陛下啊!!——”
魏郡王身高體壯,趙琮那小身板還當真扶不住,尤其他又極其想跪。福祿見狀,上來幫著趙琮,扶住魏郡王。
趙琮歎氣道:“王叔,您這是頭一回到朕這裏來,要這般的話,往後朕可就真的不敢見您了。”
魏郡王心中一凜,若是旁人說這話,他早就能聽出其中的嘲諷與怪罪之意。但趙琮這番話,還真不好說。從前安定郡王便是個淳厚之人,沒料到他的兒子比他更淳厚。他抬眼將趙琮一瞧,恰好瞧見趙琮撫額頭,竟是在擦汗。
他不免再覺苦澀,當真是個可憐孩子,身子虛成這樣。
他也不再強裝,順著福祿的手站了起來,但到底又站著規矩給趙琮行了一禮。
趙琮彎腰伸出雙手將他扶起,輕聲道:“王叔莫要這般。”他還要引魏郡王與他同坐首座。
魏郡王怎會答應?他也不再客氣,在右首的高椅坐下。
染陶拿帕子小心給趙琮擦了汗,又為他奉上一碗井水鎮過的酸梅汁子。
趙琮喝了口,歉意道:“倒叫王叔見笑了,朕這身子實在不中用。”他再飲了半碗,問道,“王叔可要用一些?”
那玩意兒酸酸甜甜的,魏郡王歲數大了,牙口到底不太好,可不敢喝,他趕緊擺手。
趙琮極為自然地飲盡了那碗酸梅汁子,再用帕子擦了嘴,便跟家中長輩聊天似的,極為親和地問魏郡王:“王叔今兒是來瞧小十一的吧?”
“……”魏郡王語塞,實不相瞞,他早把他那十一孫子忘了。
趙琮當然知道魏郡王不是為趙十一來的,但是裝蠢就要裝到底嘛。他對染陶道:“去瞧瞧小郎君可還在睡?將他叫來,他的祖父親自來見他。”
染陶應聲,正要去。
“等等。”魏郡王趕緊叫住,並笑道,“那孩子身子也弱,讓他睡便是,臣還有些事要與陛下說。”
“也罷,染陶你去那處守著,半個時辰後帶小郎君過來。”趙琮還不忘對魏郡王說,“朕強留小十一在宮中,倒叫王叔為難。”
這話說得魏郡王不禁臉紅,明明就是他們家故意把人留在宮裏的。
他再度仔細瞧了趙琮一眼,的確純良無比,不含半分假。他也真的服了,果然誰生的便像誰,跟安定郡王一個樣子!
既這般,魏郡王也不再猶豫,待趙琮揮退了室內伺候的宮女與太監,他直接道:“陛下,您今年已十六歲,眼看著便要親政——”
趙琮趕緊道:“王叔您也知道,朕這身子不中用,經事也少,太後娘娘臨朝聽政,朕是十分放心的。”
這話聽得魏郡王想吐血,也太沒出息了!
他不由放低聲音:“陛下,您是天子,哪能一直由太後聽政?”
趙琮虛心道:“王叔教訓的是。”
“臣並非教訓陛下,隻是這天下便是我們趙氏一族的職責,先帝傳位於您,便是信您,寄希望於您。往年您還年幼,如今既已到成家立業的年紀,理應擔起這份職責!”
趙琮腰背一挺:“王叔說得極是。”
魏郡王見他還能聽得進去,也覺舒坦,再道:“如今朝中許多人都等著陛下您親政,陛下還不知吧,五月初一的大朝會上,就連遼與西夏的使官,都盼著陛下您親政。”
趙琮還真不知道這個,他的人還是太少了,他不由看向魏郡王。
魏郡王暗想,好歹還是個有救的,知道這是重要的事,他道:“往常,散朝後,三日之內,各國使官均已踏上歸程。這一回,他們念著秋時,陛下您的萬壽節,至今還在京中住著。大朝會那日,遼與西夏的使官更是當麵向太後問起此事。”
趙琮聽得心知肚明,這遼國和西夏國明顯就是在等著看熱鬧啊!定然也沒安好心,怕是也要瞧他這個小皇帝的好戲。但他麵上一點不顯,隻是順著魏郡王的話而麵露不安:“這,這——”
魏郡王一瞧他這擔驚受怕的樣子,便覺氣憤,他直接道:“臣以為,陛下理當找個時候,見見他們。他們也很想見陛下您。”
“這,這一向是由太後安排。”
“陛下!太後隻是臨朝聽政,您也該學著去做些事了。”
趙琮卻還麵露猶豫。
魏郡王已打定主意要勸趙琮去見使官,他還就不信了,連外國使官都要求趙琮親政,她孫太後還有臉繼續把持朝政。他雖是一個毫無實權的閑散王爺,聲望多少還是有一些的,到時候叫上一些老臣聯名,不信不能讓趙琮親政。
趙琮知道魏郡王的打算,但魏郡王裝傻這麽多年,他不想輕易放過魏郡王。
況且魏郡王把趙十一留在他這裏,也是為了他們王府,倒可憐了趙十一這個孩子。趙十一又有何錯?不就是因他人傻,且生母地位卑賤,府中不得誌,便被送出來當作棋子。
他將來若好了,有趙十一在,他們魏郡王府定然也跟著水漲船高,繼續太平。
若他一個不小心,萬一喪命,趙十一廢了也便廢了。
的確好計謀。
趙琮想罷,繼續作出一副淳厚,卻又些微膽怯的模樣,說道:“王叔,朕倒也想見見那些使官,朕記得,還是幼年時候見過他們。但朕實在不知怎麽與太後開口才好,您看……”
魏郡王了然,但他不知趙琮是想拖他下水,他以為趙琮是真膽小。
也罷,他今日進宮,略過孫太後,直接過來見趙琮,便是明麵上與孫太後撕破了臉皮,他一口應下:“臣陪陛下去這一趟!”
“多謝王叔!”趙琮起身作揖。
魏郡王趕緊也立起來:“陛下何必這般!”
既要去見孫太後,自然是越快越好。
魏郡wang gang要提議快些去,趙琮叫進來一位宮女,問道:“你去瞧小郎君醒了沒,讓染陶帶他過來。王叔在這裏,總要讓他見見祖父才是。”
小宮女應聲而下,趙琮回頭看魏郡王,一副為他著想的模樣,誇道:“小十一郎君性子格外好,都是王叔的功勞,王叔不愧是太|祖親自教導的。”
“……”魏郡王再度語塞。
好在染陶很快便將趙十一帶了過來。
他一進來,魏郡王便親熱上前:“十一啊,讓大爹爹好好瞧瞧你!”
無奈魏郡王的話音剛落,趙十一便腳快地走到了趙琮身側,冷漠地看著他。
趙琮心裏都快笑傻了,讓魏郡王裝!在家裏怕是就未見過幾次,在他這裏演什麽呢!但他卻溫聲道:“十一,不得無禮,快見過你的祖父。”
他又推了推趙十一,趙十一才勉強往前走了兩三步,立到魏郡王麵前。
魏郡王到底lao jiang湖,也不尷尬,而是上上下下故意打量了一番,感歎道:“到底宮裏養人啊!我家小十一這陣子來,健壯許多。”
趙十一依然一臉冷漠,別提這一世了,前世裏,他和他這位祖父加起來都沒見過幾麵。若不是魏郡王臨死前還算做了件好事,他兩世加起來,都懶得瞧一眼。趙十一是瞧不上魏郡王這種貪生怕死之人的,不知他來找趙琮做什麽?
魏郡王瞧著麵前孩子死沉沉的雙眼,卻莫名有些毛骨悚然。
興許是他將這孩子留下來的動機到底不純,他心中有鬼。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想將趙十一帶回去,但一想到魏郡王府的將來,他狠了狠心,到底避開趙十一的眼神。
他轉而又向趙琮行禮:“多謝陛下,看到十一這般,臣與他父親都放心了。”
還不打算把人帶回去?
不過趙琮也無所謂,他已經決定一直養著趙十一小朋友。真要帶回去,他還舍不得呢。
他謙讓道:“哪裏哪裏,是王叔教導得好,朕平白得了個好孩子。他是朕的侄兒,朕定會好好待他,王叔放心便是。”
魏郡王放一百個心!其他的他不好說,趙琮的心眼他是百分百放心的。趙琮就是人太好,才被孫太後當傻子待。
“既然如此,咱們這便去寶慈殿吧?”
趙琮點頭:“自然。”
趙世碂卻是一怔,去見孫太後?他的便宜祖父要跟趙琮去見孫太後?這是要做什麽?
前世裏,據他所知,可沒有這一出。
這一回,他卻不打算繼續這般,身邊的下人也好,宮外的妹子也好,都在擔憂著他。他若依然混沌度日,便有些說不過去。
他早就令染陶準備好了東西,清早,福祿便帶上小太監出門去各府賞東西。除了郡王府、國公府、侯府,還有許多大臣的府邸。
這送禮也有技巧,他若真送些真金白銀,怕是又要令孫太後膈應。他倒不是怕孫太後,隻是時機還未到,何必徒增麻煩。
他送的隻是些吃食與端午慣用的小玩意兒,有他殿中膳房內的宮女們前日便裹好的白米粽子,還有小宮女們親手編織的百索。她們又將紫蘇、木瓜與菖蒲切成細絲,與香藥一起拌了拌,裝到梅紅匣子中。
匣子在院中摞了三列,霞光下甚是好看。
趙琮親自查看一回後,點了頭,福祿才帶人搬著東西離去。
趙琮看他們離去,對染陶道:“你將我們殿中的粽子也送些去太後那處,就說朕身子不適,晚些再去瞧她。”
染陶應下,轉身也去忙。
趙琮接著正要往側殿去,趙十一已從連接著正殿、側殿的遊廊中走來,兩人恰好碰了個對麵。
趙琮身後唯有幾個小宮女與太監,趙十一身後跟著吉祥與茶喜。茶喜見到他,高興地行禮:“陛下!小郎君醒來梳洗好,便著急往外走,這是想您哪!”
吉祥也默不作聲地行禮,唯有趙十一傻呆呆地依然站著。
能被他留在宮裏,肯定得是他喜歡的,宮女們知道這個道理,話也挑好聽的說。
不過趙琮看了趙十一一眼,倒是認為茶喜也沒瞎說。
自閉症兒童,趙世碂小朋友看到他,雖依然呆,眸子卻的確亮了亮。端午是要穿新衣的,他是皇帝,每日都有新衣穿,況且也已十六歲,不在意這個。但趙世碂吃過不少苦,又才十一歲,趙琮兩日前便讓人趕工給他製了幾身新衣裳。
前幾日,茶喜去魏郡王府收拾趙世碂的東西時,茶喜一個小宮女都差點沒落下淚來。小郎君在魏郡王府過的到底是些什麽日子呀!與其他幾位小郎君一起擠在一個院子中,他的屋子偏又最小,走進去,竟是連她一個宮女的屋子都不如。屋內倒是有個小丫鬟,十歲還不到,又能做些什麽?
陛下交代她收拾些使慣了的物什帶回宮,她找了許久,除了幾身稍新的衣服外,竟是什麽也沒了。就那衣服,雖新,卻也舊。新是因為鮮少上身,偏偏都是舊年裏頭的料子。
哪家小郎君這般可憐?
她回來,便把這些事一五一十地全告訴了趙琮。
趙琮又狠狠地心疼了一番。他這輩子暫時活得很弱,也挺窩囊,碰到比他更弱的,他就特別看不下去,看到就難受。
今日,趙十一穿了新衣,瞧起來人也康健了不少。
最初見到時,趙十一比身子不好的他還瘦,躺在床上,可憐巴巴的模樣。
宮女們親手給趙十一縫的衣裳,趙琮庫裏的好料子多得是,一匹四織絞羅也就給他做了一件衫袍穿,鑲了銀絲線鉤的邊。
趙十一在茶喜等人的伺候下穿上新衣時,他也有些不自在。
他上輩子就沒穿過這麽好的料子,也從未穿過紅色,哪怕是他當上皇帝後。登基後,朝內外正是一片混亂時,他忙著擴充後宮,忙著管理朝政,忙著處理各項事務,生活起居格外草率。
而這皇帝,他隻當一個月便死了。
這份不自在,在趙琮打量他時,變得更深。
“這衣服不錯,誰製的?”趙琮問。
茶喜喜滋滋地應道:“是婢子!”
“好!再賞茶喜!”
“多謝陛下!陛下萬福!”茶喜格外嘴甜,笑著又行了個禮。
趙琮則笑著朝趙十一伸手:“走,隨朕去用早膳。”
趙十一看了看趙琮的手,雙手依然縮在袖中。
趙琮也未生氣,隻是自然地又收回手,轉身先往前走去。
趙十一這才跟上他,茶喜小聲提點道:“小郎君,陛下喜愛您,您也當乖巧才是!您可不能惹了陛下生氣呀!”茶喜這幾日伺候他,知道他雖有些傻笨,不說話,卻是聽得懂人話的。
茶喜也是好心。
趙十一明白。
他兩世加起來,在遇到趙琮前,關心他的人隻有兩個,一個是他娘,另一個是他大姐,趙世晴。遇到趙琮後,倒是接收到了各式各樣的關心。盡管全因趙琮而起,趙十一卻覺得有些別扭。
他本不是善於應對關心的人。
就例如趙琮,不僅傻,還對他太好。他不知該如何去麵對趙琮對他過好的好。在他看來,人與人之間,有利益,才有往來,也才有好與壞。可他與趙琮,明明什麽也沒有。
他對趙琮還不安好心,畢竟他故意惹怒家中兄弟,裝醉被扔進後苑,再特意引得孫筱毓驚呼出聲,以及想盡辦法留在宮內,唯一目的便是等著趙琮死,好搶他的皇位。
他跟在趙琮身後,想著這些黯淡的事情。
哪裏知道趙琮還在笑呢,笑得清朗,趙琮以為趙十一是在害羞。
謝文睿在殿外站了片刻,隨著小宮女走進正廳時,趙琮正與趙十一說話:“明日你隨朕去崇政殿,太傅與幾位大學士都極有意思,你聽著便是——”話說到一半,趙琮回頭看來。
“參見陛下!”謝文睿立即行禮。他心中也有些忐忑,今日一來宮中,便有小黃門叫他來見陛下。那日在後苑出頭,並非他本意。他回去後也與父親仔細說了一番,父親倒說這是他們謝家的機會。
他暗吸一口氣,低頭等著趙琮的話。
先頭陛下說話的對象,他知道是誰。如今京城裏都傳遍了,陛下喜愛魏郡王府的小十一郎,留在宮中親自教導。連帶著,這位小十一郎的生母在王府中都再度複寵。
魏郡王府的態度足以影響許多人家,換句話說,連向來悶不做聲的魏郡王府都親近起陛下來,他們還要幹等著?畢竟不是每戶人家都跟孫家似的,有大心思,又有孫太後坐鎮。
但他們也不是都跟魏郡王似的,即便站錯了,也沒人敢拿這位老郡王如何。
他們武安侯府已是漸漸沒落,謝文睿是想振興家門的。他父親也說,做事便是要搏一搏,他們先祖便是拚出命跟著太|祖搏了一回,才搏得這個侯爵。
好歹,他們家與魏郡王府還連著親,關鍵時刻也能救上一救。
謝文睿在肚裏想了幾回要說的話,隻等趙琮發問。
趙琮望著麵前頗為緊張的謝文睿,福祿早說了,這位郎君才十八歲,也就比他大了兩歲而已。
隻不過人家那是真正的十八歲,此刻站在他麵前有些忐忑也屬正常。
他想罷,笑道:“文睿請起。”
謝文睿一聽到這句話,心中大鬆一口氣。他又道了聲謝,直起了腰,卻也不敢抬頭看趙琮。
說來可笑,趙琮登基已六年,他們其實連趙琮具體長什麽模樣都不知。
畢竟趙琮鮮少露麵,即便露麵,他們也不能直麵天顏。他雖是趙琮的侍衛,卻也是今年才調來,三日輪一班。見到的次數本就不多,他又僅僅是侍衛。
其實他十分好奇趙琮的模樣,他餘光隻瞄見麵前的榻上坐了兩人,均身穿紅色衣服。
“文睿坐下說話。”
他這般想著,趙琮卻直接要他坐下。謝文睿自然是不敢,正要推辭。
“福祿。”趙琮又叫,“你給六郎君搬張高椅來,請他坐。”
謝文睿沒想到陛下這麽溫和,他的額頭頓時沁出了汗意。
“陛下,臣站著便好!”
趙琮又笑了聲:“朕與你是君臣,不必如此,文睿也放寬心。”
福祿將椅子搬到他身後,請他坐,謝文睿暈乎乎地直接坐了下來。
“朕是很可怕嗎?”趙琮突然又問。
謝文睿一嚇,立刻又站了起來。
趙琮道:“瞧把你嚇的,福祿,你扶六郎君坐下。”
福祿上前,說道:“六郎君請坐,陛下說那番話,是嫌您都不敢看他一眼呢!”
謝文睿聽到這話,一愣,隨後便下意識地抬起頭來。首先,他便看到一張精致的臉龐。說句大不敬的話,比許多小娘子都生得好。謝文睿的臉一紅,又要低頭。
“福祿快抬起他的臉,怎麽一瞧見朕便要低頭。”
福祿笑著湊趣道:“六郎君,陛下都發話了,您瞧您?”
謝文睿不好意思地再度抬起頭來,又看了眼趙琮,這一回他沒有再低頭。他又瞄了眼趙琮身邊的人,自然便是那位突然名滿京城的小十一郎。倒也是個俊俏的長相,隻是看起來的確有些呆。
趙琮見他打量得差不多,也不再忐忑,對福祿道:“你帶小郎君去側殿休息。”
這便是要單獨與謝文睿說話。
福祿行了一禮,上前請趙十一。趙世碂不想走,他想看看這個病秧子小皇帝要跟謝文睿說些什麽。謝家算是硬氣人家,前世裏投靠了他,也很得他用,他很好奇。
但福祿上前來請他,趙琮也明擺著不讓他留下來,他作為一個“傻子”,隻能老老實實地跟福祿走。
他看了片刻,生起些微滿意,才往正殿走去。
趙琮走進隔窗內,坐回榻上,染陶要給他換鞋,他擺手,直接說道:“趙世碂是個很可憐的孩子,那日你也瞧見了,竟連他的親生父親與祖父都不認識他。朕的身子弱,夏日裏頭,屋子裏的簾子也掩得實實的,冰也用不得。但他不同,他屋子裏全是些沒有經驗的小太監、小宮女。今日這種狀況,朕真的是再也不想瞧見了。”
染陶心一抖,立刻跪了下來。
陛下這話說得婉轉,卻是在怪她。這還是陛下頭一回對她不滿。但也的確如此,陛下平常忙碌,哪有時間去操心些微小事。但她身為福寧殿的女官,卻也沒有盯著。若她早日提醒茶喜他們,趙小郎君今日也不至於竟然中暑而暈過去。
“陛下——”
“朕倒沒有怪罪你們,你們一向以朕的身子為先。但朕既然將他留在了福寧殿,便一定要好好待他。他也的確是朕的福星,遇見他那日,到底發生了些什麽事兒,你與福祿都是親眼所見,朕也希望福寧殿能給他帶來福氣。”
“婢子知錯。”
染陶聰明,一點即透,趙琮與這樣的人說話倒也舒坦。
“與你,朕也不繞彎子。這宮中形勢隻會日漸險惡,朕也分不出多餘心思來給他那處,日後你多照看著。”
染陶磕了個頭,應道:“婢子往後一定好好照看小郎君!請陛下放心!”
染陶答應的事,一定能做到,趙琮倒也放心。
他點頭:“你去吧,去側殿盯著些,好好教他們,再讓福祿進來見朕。”
“是。”染陶站起來,汗涔涔地走了出去,她到側殿,又將茶喜等人聚在一處,教導了一番。
依然作陪的鄧禦醫又是好一陣感慨。
趙琮則吩咐福祿過幾日安排謝文睿來見他,又令福祿使人出宮去郡主府傳信,召郡主明日進宮。
吩咐完這些,福祿站在一邊磨墨,他就著榻上的矮桌,寫寫畫畫。福祿低著頭,也不敢去看他到底在寫些什麽。
召見使官的日子不日便到,趙琮上一回見使官,還是幼年六歲時。
他在紙上畫下粗略的疆域圖,暗自琢磨要做的事。遼和西夏,他是肯定要收回來的,況且,即便他不去收,人家也會打上門來,不如他做好準備,好掌握主動權。隻是這事兒,上輩子裏兩宋那麽多皇帝都沒能做成的事,不是他說收就能收回來的。
當務之急便是:馬。
沒馬,沒騎兵,怎麽跟遊牧民族打仗?偏偏目前的大宋境內沒有草原,國土雖比他上輩子的那個北宋還大一點,遼與西夏,也不如他上輩子裏的兩國實力,但就是沒馬。所有利於養馬的土地,都在西夏和遼的領土內呢。
這些年來,大宋為了跟西夏、遼換馬,每歲均要花上許多銀子、茶、布料等物。
給出去那麽多,也就換回來那麽一點馬,養的還不好。怎麽才能賺更多的銀子,用盡量少的銀子換回更多的馬?這是個問題。
趙琮將目光投向大宋中南部,他用筆在那處勾了個圈。
鹽是個好東西啊,遼與西夏都缺鹽,為什麽一定要用銀子、茶去換,不用鹽去換?一天不喝茶沒關係,更何況遼人、西夏人喝茶也僅是效仿大宋,一天不吃鹽,那就十分難受了。
大宋境內,還有許多地方的鹽資源未開發出來。他上輩子在一部曆史劇裏麵掛了名,倒跟一個做曆史顧問的曆史教授好好聊了不少,那個曆史教授是專攻北宋經濟史的,給他講了不少知識。
他還真記得該如何把鹽的產量提高。
有了鹽,便能引鹽商與邊境做貿易往來,西夏與遼人吃了大宋的鹽,那苦澀的青白鹽還能入口?用鹽換馬,很好的交易。既換來了馬,又能發展大宋的鹽業,還能給鹽商、鹽戶們帶來好處,是個很有利的循環鏈。
趙琮又在鹽字後畫了個箭頭,寫上馬字。有了馬,便要練兵,何處練?怎麽練?都是問題。況且大宋的兵製弊端極多,廂軍不堪一擊。孫太後聽政六年來隻為求穩,士兵中的問題一應不管,近幾年來又無戰爭,與遼、西夏的狀態處在一個暫時的平衡當中。
自太|祖開朝以來,已近百年,這些製度早就應該更改。
孫太後不敢改,他敢。
“點根蠟燭來。”趙琮沉思許久,對福祿說道。
“是。”福祿很快便拿來燭台,趙琮卻將勾畫的那張紙給燒了。
一切,隻等親政。
趙琮看著那張紙慢慢燃燒,暗暗想到。
福祿依然低著頭不敢說話,從延和殿回來後,陛下便有些沉默,也與往日有些不同,似是有心思。尤其小郎君又病倒了,陛下的臉色更為沉重。
陛下寫寫畫畫時,明明極認真,偏又將那仔細寫的東西給燒了。
此刻見陛下皺眉不語,他終究開口道:“陛下,可是有煩心事?不妨給小的說一說。”
趙琮這才回神,往外一瞄,天竟然都黑了。
這還沒親政呢,光想事情都能想得這樣入神,親政後該怎麽辦?
皇帝不好當。
不過想了這麽幾個時辰,他腦中的脈絡倒是又清晰了一回,他心中輕鬆不少,總算是又露出笑容:“朕去瞧瞧十一去,回來正好用膳。”
福祿鬆了口氣:“是。”
趙十一的床邊卻全部都是小太監與宮女,剛被訓導過,誰也不敢掉以輕心。
他想跟吉祥說句話,都說不得。
他索性閉眼裝睡,本已打算醒來,聽到小宮女們輕聲道“陛下來了!”,他更是將眼睛閉得緊緊的。他聽到一串腳步聲在靠近,也聽到宮女太監們輕聲行禮,卻未聽到趙琮叫起的聲音。
但他能感覺到,趙琮走到了他的床邊。
被下,他的手攥了起來。他其實是怕熱的體質,極容易流汗,是以才這麽容易便中暑。此刻手這麽一攥,手心立刻滿是汗。
他剛想鬆開手,不防一隻冰涼卻又柔軟的手掌撫上他的額頭,他一動不敢動。
大約幾息,那隻手掌才離開,他終於聽到趙琮輕聲說話的聲音:“人不必都杵在這兒,他既已睡,留兩個人在外邊守著就是。吉祥呢?”
“小的在。”
“你陪小郎君在內室裏,務必保證室內通風,其他人都出去。”
“是。”大家一同應下。
趙十一接著又聽到一串腳步聲,愈行愈遠。
一刻鍾後,吉祥小聲道:“郎君,人都走了。”
趙世碂睜開眼,吉祥滿麵擔憂:“今日可把小的給嚇著了。”他見趙世碂要起身,伸手去扶他。
趙世碂擺手,直接坐了起來。他靠在床頭,問道:“知道趙琮今日跟魏郡王去延和殿做什麽了嗎?”
“小的去找了當初進宮時認的兄弟,他倒是在延和殿當差的,卻說不知道,隻說陛下出來時眼圈是紅的。”
“趙琮哭了?”
“許是吧。”
趙世碂其實對趙琮觀感很不錯,趙琮難得是個軟心腸的人。今日他中暑,趙琮竟也是真的憂心於他。
怪隻怪趙琮是皇帝,否則趙世碂真不希望他死。
趙世碂望著床角不作聲。
吉祥又道:“小的那兄弟還說,魏郡王拉著陛下說了好一番話,隻是說了些什麽,他們誰也沒聽見。”
趙世碂冷笑:“魏郡王向來會裝相。”哄哄趙琮,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他什麽也沒說,就裝傻裝癡,趙琮都那樣相信他,毫不懷疑他的用心。
“到底是小的無能,無法探得更多的消息。”吉祥愧疚。
“既知無能,更應求上進。”
“是。”吉祥跪下應聲。
“行了,趙琮讓你每日給我守夜,你守著便是。劉顯那處,繼續給我盯著。”
“小的知道。”
“你到簾邊站著。”趙世碂最不喜人多。
吉祥行了禮,乖乖往簾子後頭走去,離他遠遠的。
趙世碂靠在軟墊上,暑勁過去,他的臉色已恢複如常。但因他此時的身體尚弱,人也瘦小,不看他的雙眸,僅看身子與臉龐,還是頗為令人憐愛的,誰能想到這幅身子包裹著那樣的靈魂。
他顧不得去在意這些,隻是皺眉思索,魏郡王到底和趙琮之間有些什麽交易?竟要使得魏郡王這種貪生怕死之人主動站出來。
趙琮還有這能耐?
趙琮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他不禁再次想。
可他也隻能想想,怪就怪他現在隻是一個不入流的魏郡王府的庶子,還是個裝傻子的庶子。想到此處,兩世加起來的不甘心,使得他的麵色漲得有些紅。
他深深吸了口氣,告知自己要鎮定。
前世裏,二十年都等得,此時,兩個月他還等不得?
照趙琮疼愛他的這個程度,臨死之前,想必一個繼承人的位置是能求到的。再者,求不到,他還不能使手段嗎。詔書上也就是一個名字,誰寫不是一樣的?
他前世裏雖未見過趙琮,卻見過趙琮的字跡。
他奪得皇位後,入住福寧殿,翻找出了趙琮從前的手書。
他知道如何寫。
但在趙宗寧這等身份的人眼中,那些都是笑話。趙宗寧也有相處得好的玩伴,她們沒一個人瞧得上孫家。
趙宗寧瞟了她一眼,理都沒理,藏在袖中的手指暗暗掐了自己的手心,眼淚說下來便下來。寶寧郡主一哭,一屋子的宮女全部嚇得跪了下來,孫筱毓呆若木雞,不知如何是好。
趙琮便歎道:“寶寧,你怎能在娘娘殿中這般!”
趙宗寧哭得越發悲切。
“寶寧!——”趙琮眼看著便要訓斥。
“誰敢嚇我們寧娘!”孫太後從隔窗後頭繞了出來,長裙曳地,她的身邊簇擁著一群女官與宮女。趙宗寧一見她出來,便哭著朝她走去,伸出雙手,委屈道:“娘娘!”
“哎喲!誰惹得我們寧娘哭成這樣?”孫太後一臉心疼到底的模樣,急急地摟住了趙宗寧,將她抱到懷中。
“娘娘——”趙琮無奈。
“不許嚇寧娘!”孫太後微瞪趙琮一眼,將趙宗寧扶到首座,她坐下,依然將趙宗寧摟在懷中,問道,“告訴娘娘,誰欺負你了?”
趙宗寧哭得說不出話來。
“琮兒,你來說,誰那麽大膽,這般欺負我們寧娘!”孫太後抬頭,灼灼地看向趙琮。
趙琮皺眉,沒說話。
“跟我,琮兒還有什麽話不能說?!”
“娘娘——唉!寶寧真是被我給慣壞了。”
“你說便是!”孫太後輕柔地拍著趙宗寧的後背。
“這丫頭,早早連個傳話的人都沒有,便急急地進了宮來,一點規矩都不知。娘娘您猜怎麽著,她非說劉顯對她不敬,她將劉顯抽得皮開肉綻!先不說那劉顯哪來的膽子對她一個郡主不敬,她才十三歲,哪家的小娘子似她這般?娘娘,我這是愁得不行!她還非要我為她做主,我說,這主我可做不了,她便跑來了您的寶慈殿。”趙琮說得滿臉鬱卒。
孫太後聽到劉顯被揍,手微微一頓,又繼續拍著趙宗寧,並道:“寧娘是我瞧著長大的,最知禮,哪有你這般的兄長,竟這樣說妹妹!”
“娘娘!劉顯又有何錯?被她抽成那般,爬都爬不起來。”
孫太後仔細瞧了趙琮一眼,見趙琮滿臉的鬱卒與著急並不似裝出來的,她不禁也有些疑惑,卻還是低頭問道:“寧娘,你告訴娘娘,劉顯如何對你不敬?娘娘幫你罰他。”
趙宗寧埋在她懷裏隻知哭,孫太後問了幾回,她才抽噎著說:“哥哥讓他給我送了些櫻桃來,他背著我說這東西是南地進來的,稀罕得很,宮裏都不夠分,卻還要送到我的郡主府!他這不是擺明了說我,說我不配吃那櫻桃!”她說完,又是一陣大哭。
孫太後微微蹙眉,不說話。
趙宗寧在她懷中眨了眨眼睛,哭著繼續說道:“娘娘,我不喜劉顯,您快將他趕出宮去!”
“寶寧!”趙琮又是一聲警告,“劉顯伺候朕多年,你不可這般無禮。”
那聲“朕”說得孫太後又是一怔,打趙琮登基以來,他還從未在她麵前稱過“朕”,無論何時。
趙琮上前:“娘娘別慣著她,我把她帶回福寧殿好好教導。”
他又說成了“我”,孫太後的眉間一鬆,她摟抱著趙宗寧,說道:“這事兒定然是劉顯不好,寧娘不會說謊話,劉顯竟敢當寶寧郡主的麵說那話?一定要罰!”
趙宗寧點頭:“娘娘將他趕出去!趕他去淮南服鹽役!”
“傻孩子,這服役哪能說服便服?得按律例條文來才是,都是祖宗定下的規矩。”
“那娘娘竟是要放過那劉顯不成?!”趙宗寧抬頭看她,一張俏臉都哭花了。
孫太後又是一陣心疼,親自拿帕子給她擦眼淚,柔聲道:“寧娘放心,娘娘自會幫你出這口氣,誰都不能欺負我們寧娘——青茗。”
“娘娘。”青茗行禮。
“這劉顯太不知規矩!你這便去福寧殿,傳我的口諭,除了劉顯的五品‘都都知’。”
趙琮沒想到孫太後竟也舍得,這官位說擼便擼,大太監說折便折。
趙宗寧不願:“娘娘——”
“寧娘,劉顯好歹照顧琮兒一場,真要將他趕出去,恐令人心寒呢。”孫太後溫柔,聲音卻堅決。
趙宗寧知道,也就這樣了。不過能把劉顯給踩下去已是很不錯,她原以為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再罰劉顯一頓板子罷了。劉顯沒了那個他唯一可嘚瑟的官位,從此之後連最末等的小黃門都不如,看他還怎麽通風報信!她見好就收,哭著又鑽進了孫太後的懷中。
孫太後好一陣哄,才將趙宗寧哄好。
趙琮也見好就收,滿臉羞愧地說:“娘娘,我這就將寶寧帶走,寶寧實在任性!”
“唉,我們寧娘才小呢,很是不必如此。”
趙琮不忘補刀:“都是家中妹妹,我也是盼著她們好才這般。便是孫表妹,娘娘又何必——”
孫太後麵容一斂:“大娘子犯了錯,便要承擔這些。她又不比寧娘身份尊貴,琮兒不必為她求情。”
“娘娘——”
“昨日之事,我已全部知曉,均是大娘子與王姑姑的錯。琮兒不必擔憂,萬事都有我。魏郡王那處,我定會有交代。”
趙琮欣喜:“那便再好不過了!我可是愁了一夜!就怕王叔誤會大娘子。”
孫太後笑了笑,未再說話。
趙琮兄妹倆再說了一番話,便告辭離去。
隻是離去前,趙宗寧對孫筱毓道:“大娘子,得空了我命人給你送帖子,你來我府中玩。”
孫筱毓已如驚弓之鳥,竟然連她的話也不敢回。
孫太後替她回道:“寧娘一片好心,隻怕大娘子無福消受。”
“啊?”
“大娘子不日便會去宋州。”
趙宗寧麵露詫然,隨後有些難過地上前拉住孫筱毓的手:“大娘子,我會去宋州瞧你的,你放心。我也會告訴世晴與叔安,我們一起去看你。”
說完這些,她與趙琮一起離開了寶慈殿。
做戲便要做全套,跨門檻出去時,趙宗寧的身子還歪了一歪,似乎剛剛一番痛哭用盡了全力,多虧她的女官扶住了她。
將他們送至殿門的大宮女暗想,大娘子何時能到達寶寧郡主這等境界。
寶慈殿正廳內,孫太後疲憊地靠在引枕上。
孫筱毓哭著跪在她腳邊。
她平靜道:“本還有轉圜之地,可你也聽見了,不消半日,趙世晴、趙叔安等人便都會知曉你要去宋州的事。她們知道了,整個宗室便都知道了。你不去,也得去。”
“姑母——我不做皇後還不行嗎?我不要離開家,我不要去宋州!”
孫太後低頭看她:“瞧見剛剛的趙宗寧沒?”
“姑母?”孫筱毓詫異地抬頭看她。
“何時你哪怕能學到她的一分,我便派人去宋州接你回來。你若真成那般,再多人反對,我也會讓你當皇後。”
“……”孫筱毓依然不解。
孫太後搖頭:“可惜,難啊。”
“姑母,她是郡主,我又不是……”
“下去吧。”孫太後十分累,她揮了揮手,不願再說。安定郡王府也不知怎麽生的,一個趙宗寧聰明至此,唱作俱佳,度還把握得極好。一個趙琮運道好成這般,明明就是個病秧子,卻熬過了那麽多皇子,安然活到現在。
趙琮那聲突然出現的“朕”,成了此刻她心間的一根刺。
孩子終究是長大了。
趙宗寧達到目的,心情極好,也不多待。與趙琮告別後,她便往東華門而去,出宮回府。趙琮派了染陶送她,他們一行人離開寶慈殿,從宣佑門拐彎出來,趙宗寧正要與染陶說蕭棠的事。
卻不防前方走來兩列宮女。
為首的林姑姑見到趙宗寧,趕緊走來行禮:“婢子見過寶寧郡主,郡主萬福。”她身後的宮女跟著行禮,齊聲道:“郡主萬福。”
“都起身吧。”趙宗寧原本並不在意,正要繼續前行。林姑姑她們也早已讓開了路,經過那群宮女時,趙宗寧聞到一陣香氣。那明顯就是大戶人家用的香,小宮女決計用不了。她又往那宮女群中瞄了一眼,恰好其中也有一個宮女抬頭看來,察覺到對視之後,那宮女嚇得立刻又低下了頭。
趙宗寧卻笑了笑,抬腳離去。
遠離她們後,趙宗寧直接問染陶:“染陶姐姐,那些是進宮選秀的宮女吧?”
“郡主好眼力。”
“我方才依稀瞄了眼,有幾位我是認識的。”
進宮當秀女的,無疑均是些大家閨秀,趙宗寧不愛與這些閨閣小娘子一處玩,她們都太靜了。但身在東京城中,總要出去參加些許大宴小宴,也總有幾個眼熟的。
快到東華門時,趙宗寧說道:“染陶姐姐,其中有一位算是我最熟悉的。”
“哦?是哪位?”
“中書侍郎錢商家的二娘子,錢月默。”
“郡主?”染陶抬頭看她。
趙宗寧笑著小聲說:“告訴哥哥,這位小娘子,很好,處處好。哥哥會明白的。”
染陶還要再問,趙宗寧已經笑帶著一群女官、丫鬟與太監走出東華門。她的車駕在外等候,她一出去,便有人扶她上了她的四駕八寶瓔珞頂蓋馬車。
馬蹄聲與馬車四角懸掛的鈴鐺響聲漸漸遠去。
染陶卻皺眉,郡主那話,是何意思?
“娘娘,婢子又去了一趟福寧殿。”
孫太後冷笑,自然什麽都已知道。
一聽到孫太後這聲笑,王姑姑立刻跪了下來:“娘娘,都是婢子無能,未從世子口中問出緣由來,隻得再去一趟福寧殿。”
“怎能怪你?怕是他壓根沒耐性,被你攔了一回,便直接走了!你又能問出什麽來?”
王姑姑知曉太後最為了解世子,卻也沒料到她猜得這樣準。
“說罷,他進宮見趙琮,到底所為何事。”
“……”
“不敢說?”孫太後再冷笑,“我又有什麽是聽不得的?”
“娘娘,世子進宮來,是奉郡王爺的命,邀請陛下三日後去魏郡王府賞景。”
王姑姑說完後,室內一片沉靜。
好半晌,孫太後笑出聲,並連說了三聲“好”:“真是好得很!如今連趙從德都這般無視寶慈殿了!邀請趙琮去他們魏郡王府?去做什麽?他們魏郡王府是想要zao fan嗎?還是要篡奪皇位?!”
“娘娘……”王姑姑已許久未見太後這般失態,既怕,卻又擔憂,她到底抬頭看去。
這麽一看,便見孫太後的眼眶居然又紅了起來。
王姑姑的心一抖,聲音也抖了起來:“娘娘……”她再喚一聲。
此時內室僅有她們二人,孫太後吸了口氣,控住淚意,沒讓淚珠子落下來。
“娘娘,世子他到底是郡王爺的兒子,郡王爺怨您,與您打對台,他能如何,他定也不想這般的——”
“他能如何?!他趙從德是這樣的人?他願聽魏郡王的話?他若是願聽魏郡王的話,他早已不是今日的他!他是急著去見趙琮殿中的那個小子,好去討好他最近寵著的那位妾侍呢!寶慈殿又算什麽?!”
王姑姑跪在地上不敢說話。
“罷了,這些年來,總是這般,我也是倦了。”孫太後伸手捂住半麵臉,不願讓人見到她的失態。
靜了片刻,王姑姑怕她傷心,說起其他話頭:“娘娘,宣佑門處守門的小太監說,郡主曾見過淑妃娘子。”
孫太後放下手,難得苦笑道:“便知道是她,我那好妹妹到底怎麽生的,生出這麽一個玲瓏剔透的小女娘。”
“娘娘,要婢子說,陛下也太過寵愛郡主,哪個小娘子似她那般,竟連太監都不放過。堂堂郡主,怎能去抽一個太監?抽得皮開肉綻。她還說她要尋麵首呢!”
“可是天底下的女兒家,又有哪個不想活成趙宗寧那般。”
“娘娘……”王姑姑說這些,原是想令太後舒坦些,卻未料到使她更為傷感。
“你也瞧見了,這才幾日,寶慈殿便已不如往日。姑姑,這才是剛開始呢。”
“隻是一個魏郡王府罷了,他們王府又無實權,娘娘不必擔憂。”
孫太後暗自笑,魏郡王府怎能僅僅是一個魏郡王府。朝中雖被她滲得很透,到底有人是迫於形勢才為她所用。人心變化何其快?誰又能一直站在她身後。
如今也不如從前,因魏郡王這些日子的行為,已有許多人在坐壁觀望。甚至也已有人開始提起由皇帝親政的事。這個節骨眼上,趙琮要納妃,更要見外國使官,如今還要親自去魏郡王府。
魏郡王與世子進宮來,全部掠過她寶慈殿,先去見趙琮。
宗室無實權,卻代表著正統。
見到這樣的情形,其他人能有不明白的?
而她所以為的趙琮與她的“同心”,又能維持多久?她與魏郡王的這場對台戲,又能唱多久?
她真的是有些倦了,卻不是因魏郡王。
再多的魏郡王來,她都不怕。
她隻是——
“娘娘,不若召世子進宮來,問個清楚?他肯定願意同娘娘講實話的,也好知道他們府上到底是個什麽想法。”王姑姑見她久不說話,小心提議道。
“往後,但凡趙從德求見,一律駁回。趙從德送進寶慈殿的所有東西,一並不收。”
“娘娘——”
“下去吧。”
“娘娘……”
“下去,我倦了。”
“是。”王姑姑隻得起身,後退著往外退去。
孫太後拿起筆還想繼續批奏章,卻難以落下一字,她看著奏章不禁出神。
若是她當年沒有被父親母親送進宮中,今生不知能否也如趙宗寧那般活得恣意而暢快。
而趙琮要去魏郡王府的事,宮中之人也已都知曉。陛下親政以來,頭一回出宮,還是去魏郡王府,眾人都當大事去置辦。
趙十一那日是偷聽了趙琮兄妹倆對話的,更早地便知道了這事。他對此事無興趣,去魏郡王府也不過是個幌子,誰又知道背地裏他們到底要做些什麽。
那日後悔之後,趙十一是想與趙琮道歉的。
可他前世中留下來的壞毛病總是在作祟,他拉不下那個臉麵。偏偏趙琮依然很忙碌,也未叫他去過正殿。
又是一日,歇了午覺,茶喜照例是來伺候他起身,並問:“小郎君今日還要去後苑畫畫兒嗎?”
趙十一頓了頓,搖頭。
“那——”茶喜想勸他去給陛下問安,卻又不知該如何勸。
趙十一始終未再有行動,隻是待衣服穿好,頭發也束好後,他起身往外走去。
“小郎君——”茶喜連忙追上他,“要去何處?也待婢子準備一番。”
趙十一悶頭往外走,直直往正殿走去。
茶喜瞧出了他要去正殿,立刻喜上眉梢:“小郎君要去見陛下?”她見趙十一腳步未停,更為歡喜。
趙十一走到正殿門口,正要進去,一位小宮女行禮道:“小郎君,陛下此刻正忙。”她們都知小郎君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即便是拒絕的話語,也說得笑眯眯的。
茶喜生怕趙十一又闖進去,怕趙十一惹陛下生氣,立即道:“小郎君想給陛下問安呢,待陛下有空,幫我們通傳一聲。”
“一定。”
茶喜笑著與小宮女互相行禮,想把趙十一勸走。
可趙十一好不容易下定了決心來與趙琮道歉,自然不願走。
“小郎君……”茶喜也很無奈,卻又不敢打聽陛下的行蹤,隻好朝小宮女道,“不若妹妹幫我們與染陶姐姐說一聲吧?悄悄的就成。”
染陶肯定是在殿中伺候的,小宮女皺眉想了想,到底應了下來,轉身走進殿中。
趙琮在見謝文睿,他上回令謝文睿去幫他尋詞冊子。謝文睿是個老實人,當真把如今市麵上出的所有詞冊子給他找了來。
如今桌上擺了好幾摞。
趙琮翻看那些詞冊子,問道:“價格如何?”
謝文睿聽他竟然問起價格來,一驚,仔細想了片刻,回道:“厚些的大多需一貫錢往上,薄些的五百文至一貫錢不等。”
竟然這麽貴。
他雖身在宮中,的確不知民間疾苦。但據他所知,開封府內的人民生活水準還是很高的,即便很高,普通人家一天的收入,頂了天也就一百文。一天所賺的錢,竟連一本詞冊子都買不起。
更別提其他書籍。
到底還是因為印刷技術跟不上,趙琮上輩子不是什麽曆史學家,卻還是知道活字印刷是出現在北宋的。如今的大宋朝,依然用著雕版印刷,可見活字印刷術還未出現。他是沒那個本事發明這些的,他真不知活字印刷術該如何實踐,他上輩子是個實打實的文科生。
他沒本事,不代表他沒有期冀。
也不知未來發明了這等技術的能人到底在何處,更不知這個朝代的此人是否也叫畢昇,他是真的想把這人找出來。令謝文睿去搜羅詞冊子的目的也是如此,詞冊子更新較快,這一行中人才也多,整日與書本、印刷打交道,找到這等可能存在的人才的幾率也會大一些。
他放下書,再問:“不知文睿在尋這些時,可有見著什麽有趣的人或物?”
謝文睿聽罷,居然臉一紅。
能讓毛頭小子臉紅的,無非就是那麽些事,難不成謝文睿還遇到了什麽俏佳人?
謝文睿臉紅過後,便老實回道:“稟陛下,臣在尋這些詞冊子時,認識了好些念書很好的學生,臣自小便不愛讀書,很欽佩他們。這些冊子中的詞、詩,大多出自他們之手。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更是進京趕考的考生,賣這些詩詞,也不過賺個盤纏錢。”
“今年春闈剛過,下一回,可在三年後。”
謝文睿憨笑:“他們大多家貧,留在京中賺些銀錢罷了。”
趙琮倒覺得謝文睿實在難得,侯府中的郎君,提到這些平民子弟,也不見傲氣。他拿起茶盞喝了口茶,還要再說,便見門外走進來一個小宮女,與染陶小聲說話,染陶聽罷,不知說了些什麽,那小宮女點頭,要退出去。
“什麽事?”他出聲問道。
染陶回頭看他:“陛下,是小郎君來問安。”
“讓他進來。”
“是。”染陶走出正廳,心中更是暗自感慨小郎君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趙琮對謝文睿道:“文睿往後可多與這些書生來往。”
“是!”謝文睿當他是要提前培養勢力呢。
哪料趙琮又道:“有些大書商,文睿也可與之交流一二,朕幼年聽小宮女提起過,她的家鄉有人懂得一門技術,能更快更好地將書印出來,無需再似如今這般一一將字刻到那板上。說是用膠泥製成塊,在上刻字,再來印字。終究因他們家鄉偏遠而閉塞,這技術未能傳出去。
朕想,若是能尋得這種技術,豈不是印起書來更便利?也節省了許多人力、物力,書的價格豈不也能降下來?那般的話,更多的人能買得起書,看得起書,學生們也不必這般辛苦,也定會有更多的人願意來讀書、科舉。”
說完,趙琮又苦笑:“隻可惜,當時朕也年幼,如今隻記得一點大概。至今,朕依然隻是聽說,也不知這般好的技術到底還在不在世間。”
謝文睿一聽這話,立刻又激動起來,他立即作揖:“陛下!臣明了!臣會去尋它!”陛下果然是真心想為百姓們做些實事的!能為這樣的皇帝辦事,是他的福氣!
“盡力即可,這事也不能勉強,畢竟也隻是小宮女的笑談之言。隻不過這般好的技術,朕實在是聽過也難忘。”趙琮笑說。
“是!陛下放心!臣會盡力!”
趙琮伸手拍拍謝文睿的肩膀:“朕幸得文睿這樣的臣子,武安侯不愧是太|祖欽封的世襲侯爵,這等家風,朕也佩服。”
“陛下!!——”謝文睿眼看著眼圈又要紅起來,於他而言,這句誇獎勝過一切,他一回府便要立即告知父親。
趙十一進來,就見趙琮正用手拍著謝文睿的肩膀。
聽到他的腳步聲,謝文睿這個出了名的大呆子還回頭看了眼,眼圈也是紅的。趙十一再看趙琮搭在謝文睿肩膀上的手,眼色暗了暗,才低頭走到趙琮身前。
趙琮放下手,謝文睿畢竟是侯府郎君,是知趣的,他立即起身道:“陛下,臣這便告退。”
“去吧,記得朕的話,切莫勉強,不急,也急不來。”趙琮照例又叫染陶,“給六郎君再包些我們殿中製的點心,帶回府中,給侯夫人嚐嚐。”
“多謝陛下!!”謝文睿要跪下行禮。
“快攔住他。”
染陶笑著將謝文睿扶起來:“六郎君,婢子送您出去。”
謝文睿再朝趙琮行了揖禮,不經意瞄了眼那位小郎君,卻見小郎君抬頭用黑沉沉的眼睛,深深地看著他。他的手莫名一抖,不敢再多看,轉身隨染陶走了出去。
趙琮胃口很好地用完了早膳。
他這輩子的身子不好是實情,他想裝也裝不來。
近來天熱,胃口不佳。今日難得,染陶做了櫻桃蒸飯,米蒸得軟糯,上麵碼了一層櫻桃,蒸熟後,櫻桃汁水滲進了米飯當中。盛出一塊來,擺在朱色的瓷碗裏,格外好看。
隻看著,便令人胃口大開。趙琮先用小勺舀了一勺,細細地品嚐了一口,櫻桃甜酸,米飯又格外軟糯,十分好吃,他麵露滿足。吃了一半,他又用琥珀色的水果茶淘了這櫻桃飯,顏色更為漂亮。他看似仔細用膳,心中卻想著王姑姑那番話。
被人打臉,不氣?
當然不可能。
但他趙琮有個優點,再氣,麵上也不顯。況且他也知道,王姑姑是借了孫太後的威風。他沒必要與一個王姑姑置氣,即便王姑姑是太後的乳娘,他就是現在真想要王姑姑死,孫太後還真說不出一個“不”字來。
下人們的博弈,實際上是主子的較量。
所以跟一個下人計較,實在沒意思。
如今的他比不過孫太後是實情,他也一直消極對待,更是實情。他就如那喝醉了的人,此刻還未到醒來之時,或者說還不願醒來。到底何時才願醒來?他也不知。
今日答應福祿去大朝會,終究是不忍心看福祿那副期盼又可憐的模樣。
不過這一切,他遲早要那些人還回來的。
先笑的人,可從來都不是笑到最後的那個人。
他也並未多吃,用了一小塊櫻桃飯,叫人進來,拿上書,照例是去後苑的亭子裏看書。
倒是走到院子裏,趙琮見到了不遠處的劉顯,他在與一個小黃門說話。
要說這劉顯,就是孫太後插在他殿中的一個盯梢。大家心知肚明,偏偏又沒人說出口。趙琮覺得放劉顯在這兒也好,因為劉顯蠢,且劉顯膽小怕事,換了其他人來,還不如劉顯呢。
但這不代表他就喜歡劉顯。當初福祿剛進宮時,很是被劉顯排擠過一段時日。若不是他裝病成功,哭著要福祿,福祿到現在都沒有出頭之日。
趙琮眼睛眯了眯,福祿立刻派了小太監去叫他。
劉顯正跟一個麵生的小黃門說話呢,他早晨令徒弟劉進去寶慈殿通風報信時,劉進卻不知去了哪裏。恰好見著這個小黃門,他找不到人,隻得派了去。哪料到這個小黃門辦事極機靈,寶慈殿裏還賞了他。
劉顯有心培養他做徒弟,便多問了幾句,聽聞陛下叫他說話,他嚇了一跳。
他早晨剛做了虧心事,回頭一看,陛下笑眯眯地看著他呢。
他立刻彎腰,小跑到陛下跟前,行大禮:“陛下。”
趙琮晾了他好一會兒,才淡淡道:“起來吧。”
“陛下可是要去後苑看書?”劉顯討好地笑著說。
趙琮瞄到他身後的小黃門,問道:“你新收的徒弟?瞧著倒是眼生。”
“是,是,早上新收的。”劉顯點頭哈腰。
“叫什麽?”
“叫,叫——”劉顯剛跟他搭話呢,還沒來得及問他叫什麽。
那小黃門倒不慌張,規規矩矩地行了禮,稟道:“陛下,小的家姓程,名二狗。”
劉顯“噗嗤”笑出聲來,可是就他一個人在笑。他又立刻捂住嘴巴,低頭不敢再動。
趙琮懶得理他,直接道:“這名字倒是有趣。”
“家中父母沒有念過書,給小的取了這個名字,汙了陛下的耳朵。”
趙琮倒覺得這個程二狗有些意思,看起來也就十一二歲的模樣,應是剛被分來沒多久,卻難得這般鎮定。他索性道:“朕給你個名字。”
程二狗微微一怔,“撲通”跪到地上:“小人不敢!”
趙琮被他逗笑了,高興道:“什麽敢不敢的,你就叫吉祥吧,以後跟著你們福大官。”
“……”程二狗,不,是新鮮出爐的吉祥怔得說不出話來。
劉顯也說不出話來,福祿壓他一頭就罷了,這個小子又是什麽運道?!居然跟福祿排上了一個輩分的名字?!
趙琮抬腳便要走,卻又想起了什麽似的,停下腳步,回頭對劉顯道:“劉顯,你出宮一趟。”
劉顯立即應下:“是,陛下要小的去何處?”
“去寶寧郡主府上。”
“……”
寶寧郡主便是趙琮唯一的妹妹,他們父母均過世後,趙琮一登基便封了親妹妹做郡主。孫太後倒也沒說什麽,反正一個郡主而已。趙琮又給妹妹建了郡主府,孫太後依然沒說什麽,畢竟趙琮沒有追封生父。
這寶寧郡主聽名字便知是極為受寵的,人人知道陛下從前的名字叫作趙宗寶,而他的妹妹叫作趙宗寧。取了二人的名字,來做她的封號,可見這榮寵。
寶寧郡主生來便是王府嫡女,原本就是當不了郡主,一個縣主也是跑不了的。她的相貌也好,親哥哥又是皇帝,所有人都捧著她,真正的天之驕女,宮裏頭幾個不受寵的先帝的公主也比不過她。
寶寧郡主不免便有些驕縱,怕她的人有許多,劉顯也是其中一員。他不怕他們陛下,偏偏怕這位寶寧郡主。每回他奉命去郡主府送東西時,總要被郡主抽上幾鞭子。
他低著頭,隻覺後背又開始疼。
“新貢進來的布料、櫻桃,還有新打的首飾,全部給郡主送去。”
“是,小的領命。”劉顯又深深行了一禮。
趙琮這才帶著一群人離去,殿外等著的兩列近侍衛也跟上了趙琮的腳步。
劉顯回頭看到新出爐的吉祥,一陣好氣,他陰陽怪氣道:“你小子命好,收拾收拾,便去福大官那處吧。”
“是。”吉祥乖覺,得了好處也不得意,更未多說話,隻是再行禮。
劉顯想敲打他,也找不到理由,更不敢。到底是回身走了,他得去內庫點東西,再往宮外郡主府而去。
劉顯不由無奈擠眼,似是已提前察覺到了後背的疼痛。
待院中人都走盡,吉祥直起腰,回頭看了眼福寧殿的正殿。
隨後他又將視線投往後苑處。
趙琮常來後苑的小亭子裏看書。孫太後雖防他防得緊,他幼時,孫太後倒當真對他還不錯,先帝也專門挑了幾位大學士教他讀書。他原本就是帶著記憶的,這輩子的腦袋瓜更不差,師傅們教什麽,他都一學就會。
先帝知道後,倒總是誇讚他。
孫太後開始也是誇讚的,讚著讚著便漸漸讚不出口了。因為先帝去了,她的心也大了。
趙琮裝淳厚,卻不想真把自己打造成一個傻子。有時他想,其實最初,他便沒想過在這個宮中沉默。他要真想一輩子受製於他人,幹脆從一開始便真裝成一個傻子好了。
他慢悠悠地走上亭子,隨意便在石凳上坐下,側身望向亭外的池水,紅色的錦鯉們穿梭在清澈的水間與碧綠的荷葉間。他想,又急什麽呢,鯉魚們都知道要努力躍過那不知到底存在與否的龍門,他也總會拿回屬於他的東西的,那東西可就明晃晃地在前頭看著他呢。
染陶卻急急走進來,嗔道:“陛下怎的不等我們鋪上軟墊便坐下了!”她又怪福祿,“福祿也真是,也不知道攔著陛下!”
趙琮笑開,還是每日與染陶、福祿這樣說說笑笑比較有意思,趁還能享受這樣的辰光,趕緊好好珍惜著吧。
福祿在染陶麵前也沒了福大官的樣子,低頭認錯:“都是小的不對。”
染陶上前扶起趙琮:“陛下且先起來,等她們鋪好軟墊再坐。今兒出來得早,日頭還不高,水邊有些涼,小心身子。”
往常趙琮早晨要跟著太傅念書,均是午後才來亭中,今日的確來得過早。王姑姑那神來一筆,到底讓人心中有些不喜。他臨時便來了亭中,此刻看看這池水,這錦鯉,這荷葉與淺色的花苞,心情果然好了許多。
況且今日是大朝會,太傅也在文德殿內,無法來給他上課。
軟墊鋪好後,他再坐下,染陶為他泡茶。
要說他穿來的這個朝代,有些類似於他上輩子那個曆史中的北宋,便連國號都是一樣的,本朝也名為“宋”。
他從前生活的時代裏,有種叫抹茶的東西,在鄰國很火,繼而火到他們的國家。其實這東西,很早便有了,原本就是他們自己的東西。
在此處,本朝,人們飲茶,也是將茶葉製成茶餅,待到吃茶時,便取一小塊,將之碾成末,用熟水衝之,這便是茶湯了。同咖啡一樣,這樣的茶湯還能拉花,在湯麵上畫出不同的畫兒來,這裏的人們稱它為“點茶”。
趙琮卻不愛這樣的茶,他喝多了總睡不好。
最初他要用茶葉直接泡茶時,染陶們還覺詫異,如今也早就習慣。
染陶撚了一撮今歲初春新采的茶,輕輕放到茶盞中,桌旁點著小爐子,水也已經燒開。染陶挽起衣袖,麵帶微笑地為他斟茶,熟水以一個優美的姿勢落入茶杯中。
這茶便成了。
趙琮讚道:“香。”
染陶笑著奉上茶杯。
福祿一直在一旁看著,他其實還在為早晨的事而不平,但此刻見到陛下這副舒適、恬淡的模樣,總算是又想通。
總歸,陛下好好的,萬事便皆好了。
後苑雖建在禁中,太|祖時候,卻是常在這裏款待近臣。就連先帝,也曾在此處大擺筵席,與親近官員同樂。也就是到他登基後,這兒才荒廢,畢竟孫太後沒法與官員們同桌吃飯。
孫太後看得緊,除了他那幾個沒有實權的老師,他與朝中官員幾乎沒有任何接觸,也自然無法擺宴席邀請官員。
他還小,身子也不好,後宮空空如也。先帝的太妃,整日裏閉門不出,除了他,幾乎沒人會來後苑。這裏便徹底成了他趙琮一人讀書、jing zuo的場所。
而他最喜愛的這個小亭子,建得較高,他能瞧見後苑外的情形。
後苑在皇宮的西北角,離拱宸門、臨華門均十分之近。他很能定下心來,早晨的事也已經拋到了腦後,他安安靜靜地看著手中的書。
時人喜愛唱詞,湧現出一批批的詞人。而本朝鮮少貶低商人,見有利可圖,早早便有大商人與書商聯合起來,每歲均尋來好詞,印成冊子來賣。趙琮手裏的這本,便是去歲的詞冊子。
他是皇帝,本不該看這些。
但他是皇帝,看這些,沒人敢說任何話。
孫太後是隻要不妨礙她把持朝政,其他一切都好說。趙琮雖出不得宮,這些宮外流傳的小東西,他卻是樣樣都能有的,隻要他想要。
他看得正美,突然聽到一牆之隔有一串腳步聲。
這腳步聲其實十分輕,但他的身邊更安靜,小亭子貼著後苑的院牆而建,他自然能聽到耳中。他放下手中的書,往外瞄了一眼,後苑的院牆外,一位女官帶著兩列宮女正從臨華門前行過。
“陛下——”染陶見他往外看去,上前要說話。
趙琮擺擺手。
染陶也往外看去,她站著,視野更高,看得便也更清楚。隻一眼,她便知道那些是何人。
“她們是?”趙琮卻沒看出她們是誰。
“為首的是尚儀局的林姑姑,想必是剛從六尚局那處出來——”
趙琮點頭表示知道了,再無興趣繼續聽下去,染陶欲言又止,終究沒說出口。
林姑姑身後的宮女可不是普通宮女,看頭飾便可得知,那些是諸位大人家的小娘子們。三月時,她們便已進宮。隻是這事兒,太後不上心,趙琮更不過問,她們到了麵前,趙琮也沒認出來。
這些小娘子送進宮來,也不是為了服侍人的,而是——染陶看向低頭看書的趙琮。陛下已經十六,的確已到選妃的時候。太後不上心,是因為她早就選好皇後的人選,她娘家的侄女。
染陶教導福祿時說得幹脆、痛快,此刻輪到她自己,卻不禁也有些悵然。
難道陛下非得娶了那燕國公家的大娘子做皇後?
趙琮醒來已是辰時末,他叫來福祿,問了時辰,自己倒笑了起來。
辰時末其實也就是早晨八點多鍾,但在這個時代裏,算是極晚。
他懶懶散散地被宮女們伺候著穿衣、淨麵,染陶為他調了蜜水,他喝了半盅,倒又想起了側殿中那位趙十一。
“小十一郎君醒了沒?”
“尚未呢,茶喜在那處守著,辰時初,她還撩開帳幔看了回。”
“別還是傷了身子吧?”趙琮放下茶盅,否則怎麽比他醒得還晚?
“禦醫都說了身體沒有大礙,陛下放心罷。隻是小郎君年紀尚小,酒飲多了,一時不適應而已。”染陶說完,又道,“陛下打算何時送他回魏郡王府?”
“待他醒了再說。”
昨日,魏郡王府一大家子離宮,竟沒人提起這位趙十一。想想,趙琮都覺得他可憐,竟然沒一個人還記得他。
染陶點頭:“魏郡王府想必今日也要使人來宮中接他的。昨兒到底慌亂,他們府裏怕是都擔心著魏郡王呢。”
趙琮想,這可真難說。
魏郡王可是個滑頭,能喊能哭還能說暈便暈,昨兒那麽一暈,坑了孫太後一把。將他的小透明孫子留在宮裏,不知是不是又想來坑他這個皇帝?到頭來,他魏郡王演也演痛快了,氣出了,反而脫身了,留著他與孫太後打對台。
這般想著,趙琮又站了起來,往外走去,邊走邊道:“朕去看看他。”看完就趕緊把他送走。
“陛下!您的頭發還未束。”
“無妨。”
趙琮是皇帝,若非大朝會那等的場麵,他尋常的朝服均是圓領的紅色衫袍。本朝,對於服飾的顏色有規製,朱色、大紅等顏色,唯有皇帝能穿。到趙琮登基後,孫太後也想穿紅色,改了規製,除皇帝、太後與公主外,王爵以上的男子與郡主也能穿。
話雖這般說,常穿紅色的隻有趙琮與寶寧郡主。
孫太後要的隻是一個形式,實際穿得很少。趙琮常穿,一是因為宮中為他製衣均以紅色為主,二來,他也適合。寶寧郡主穿得多,隻是因為她喜歡,趙琮又寵著。
趙琮不上朝,未穿朝服,常服卻也是紅色為多。他身著朱色四經絞羅製成的長衫,跨過門檻,往側殿走去。四經絞羅軟而飄,十分適合夏季。恰好迎麵一陣微風,他散著的黑發與衣角、衣袖均被微微吹起,捧著早膳由遠處走來的小宮女不由又看呆了。
趙琮好笑地回頭朝她們一笑,走得更快。
染陶匆匆追了出來,對小宮女道:“先擺在桌上。”她往趙琮追去。
福寧殿便是他的家,在家裏,他想如何便如何。
趙琮往常在殿中也常散發,但今日到底要去見外人,雖然隻是他的後輩,染陶卻還是覺得束起來較好。但陛下睡得好,醒來後體力也好,腳步邁得大,她已經來不及勸說。
茶喜見趙琮突然走了進來,邊行禮邊高興道:“陛下來了!”
趙琮衝她一笑。
茶喜不由便道:“陛下今日真好看!”
染陶眉頭一皺,正要訓斥。
趙琮卻“哈哈”笑起來:“嘴甜,賞!”
染陶無奈地搖頭,應了聲“是”。
茶喜更積極:“陛下是來看小十一郎君吧?他還未醒呢,婢子剛剛又去瞧了一回。”
“睡到這會兒,也該醒了,再睡下去,於身子也無好處。”趙琮此刻隻想趕緊把那小子叫起來,再趕緊送走。那小子是可憐,但他的福寧殿又不是什麽收容地,有他趙琮一個可憐人困在這兒就夠了。
趙琮大步走進內室,不等茶喜為他撩簾子,他已經撥開簾子,往更深處走去。走至床前,他大手一伸,直接撩起帳幔。昨日的確也讓他驚豔了一把的少年郎,依然還未醒。
睡姿與昨日他離去時,竟是一模一樣的。
茶喜與染陶接過他手中的帳幔,分開兩側,分別掛在掛鉤上。
染陶知陛下想要叫醒小郎君,她正準備為他代勞。
趙琮已經伸手去推趙十一:“你醒醒。”
床上之人卻紋絲不動。
趙琮再推了他一把:“快醒醒。”
這可是染陶第一回見到他們陛下叫人起身,她輕聲道:“陛下,婢子來吧?”
她的話音剛落,床上的人便睜開了眼睛。
他的眸子一點點地出現在趙琮眼中,趙琮還保持著彎腰的姿勢,甚至手掌還貼著那大紅織錦的鴛鴦被麵。
趙琮望著麵前的雙眸,卻是突然有些失望。
這雙眼眸中,沒有他想象中的光芒,反而也是一潭死水。
趙十一的眸子黑又沉,直直地盯著他。
失望過後,趙琮反倒鬆了一口氣。趙氏皇族中,有他就已足夠,要那麽多聰明的做什麽?他的皇位坐得這般不穩當,難不成還要更聰明的人來搶他的皇位?趙琮當初是電影學院的老師,正經研究過人的眼神。他看到趙十一雙眼的那刻,除了失望,還有一絲了然。
這位趙十一怕才是一位真傻子,所以才能被兄弟那般欺負,也才能那般透明,連親爹與祖父都不記得他。倒是長了一張聰明臉,無奈是個癡兒。
趙琮是常年裝傻之人,不由又升起一股同情心,他索性坐到床邊,笑著問趙十一:“睡得可好?”
趙十一也如他所想那般,依然靜靜地躺著,仰頭看他,一句話不說。
“朕是你七叔父。”趙琮在這一輩中,排行第七。
趙十一的眼睛眨了眨,卻依然沒有說話。
染陶極為聰慧,也瞧出了其中端倪,她輕聲道:“陛下,婢子先伺候小郎君起身吧?”
趙琮點頭,揮了一下手。
染陶走上前,要扶他起來,趙十一卻突然往床裏麵縮了縮。
這一舉動,看得趙琮莫名便是一陣心疼。他雖然在這宮裏過得也不大如意,但是孫太後從來不敢在其他地方苛刻他。更不用說先帝還在時,他過得尚可,除了被人全方位盯著外,從來沒人敢欺負他。
唯有經常被欺負的人,才會下意識地做出這些舉動。
本已站起來的趙琮,又坐到床邊,他伸手去拉趙十一,放緩聲音道:“這位姐姐是朕的貼身女官,不會欺負你。快起身吃好吃的,早膳有白玉涼米糕,蘸著花蜜吃,格外好吃。”
他哄得很自如。
染陶聽在耳中,倒是又笑了一回,陛下自己還是個孩子呢,倒去哄另一個孩子。但她也順著說:“是的,小郎君,您聽陛下的話,婢子給您做好吃的。”
趙十一充耳不聞。
趙琮又哄了一陣,趙十一依然沒有反應。
趙琮的性子是練出來的,倒也不急,況且他此時正覺得趙十一可憐,他索性對染陶道:“你們去外麵候著。”
“陛下——”染陶猶豫。
“去吧,這孩子難哄得很。”
染陶見趙琮興致頗高,到底叫上茶喜,行禮道:“婢子們就在簾子外候著。”
簾子輕動,夏風輕流,內室隻剩趙琮與趙十一兩人。
趙琮再回頭看他,果然,那孩子緊繃的小臉漸漸鬆了下來。
他又問道:“你今年幾歲?”
“怎的不說話?是從小便不愛說話嗎?”
“你叫什麽名字?”趙琮明知故問,“你家這一輩排到了‘世’,你呢,叫什麽?”
這番話下來,趙十一似乎漸漸對他放低了戒備,又往他靠了靠。
趙琮索性伸出手:“會寫字嗎?在朕的手心寫下你的名字。”
趙十一繼續沉默。
就在趙琮以為他不會有所行動時,趙十一竟然從被中伸出了右手,他猶豫了半晌,在趙琮左手手心,一筆一劃地寫下“碂”這個字。(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