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9章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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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低垂的夜幕,夜幕下寂寥的長街,長街邊斑駁的老樹,她看見他漆黑的眼睛。

    辜廷聞的手臂上始終掛著那件西裝,襯衫有些褶皺,並沒有領針束縛,連紐扣也鬆散著,不甚合身。

    任胭抬起手,替他係上。

    是玉石。

    她始終好奇的,今兒解了惑。

    他低垂著眼睛看她擺弄他的衣裳。指甲圓潤細長,如飽滿的明月,說得是溫其如玉,亂我心曲。

    知道不合規矩,敗了分寸,曖昧不明,可誰管得那些?一雙手柔柔地自肩而下——

    手臂,腕骨——

    他輕輕壓住她的手背,微微使了力氣拍了拍,像是安慰又頗為戲謔:“想做什麽?”

    她看著他漂亮的眼睛,還有縱容的笑意,開口:“讓我看看,好嗎?”

    手背上的力氣還在,很堅持。他的拇指無意識地搓了搓:“已經沒事了,別怕。”

    “讓我看看。”她也很固執,抿緊了唇。

    他微微笑起來,還是委婉地拒絕。

    “給我看看,辜廷聞。”她大著膽子,回握住他的手,像是給了他無窮盡的力量,“好嗎,廷聞?”

    他的眼神驀然沉遂,氣勢一瞬潰敗,在未及反應之前,已經握住她的手,掀開了遮住傷口的西裝。

    襯衫上的汙血已經凝固,裹卷著縱橫交叉的兩道豁口,露出裏頭纏著的寸厚的繃帶,斑斑點點的血跡蔓延到袖筒深處。

    “對不起!”

    任胭低著頭,手虛虛地搭在他的膝蓋上,哆嗦的指尖泄露了她全部的心事,害怕愧疚一股腦兒洶湧而至,辜家七爺如何能這樣狼狽?

    他將西裝搭回原處,覆住她的手,覆住一片涼:“你未遞刀,也未幫凶,為何要道歉?”

    為飛來橫禍,也為後知後覺。她搖頭,一雙辮子鬱鬱低垂。

    辜廷聞握住她的手臂:“先站起來,好嗎?”

    她訥訥地應了聲,怕他身體不支,摁住自個兒膝頭往處站。蹲得時間久了,腦袋發蒙歪歪倒倒。

    辜廷聞將她帶進懷裏,要攏不攏地貼著挨著,耳鬢廝磨,在溫聲安撫:“好了,沒事了,不怕。”

    心裏繃住的弦應聲而斷,遇險時的恐懼無助傾瀉而下。任胭攥住他心口的襯衫,眼睛脹得發痛,死死地咬住牙不肯落淚。

    他一下一下揉弄她的頭發,散亂的辮子裹著發帶一圈圈打著旋兒,成了絨絨的窩兒,風吹雨打後能鑽出個小雛燕來,黃嘴丫直拍翅膀。

    “那人,約摸是我哥子!”

    任胭鬆開手,可指縫裏還捏著襯衫料子,一下一下,尋安慰似的,到底要把心裏話給講明白。

    這不是什麽好事,家裏枝葉藤蔓鬧秧子,煮豆燃豆萁的結果,擱誰身上都傷懷,辜廷聞沉默著。

    “他吃醉酒賭輸了一大筆錢,沒方兒還賬,把我隨便賣個人當小老婆。我不肯如他願,就帶著我娘上北京城來討生活了!”

    任家在保定算不上呼風喚雨,可也有頭有臉,能使動幾個推磨的鬼兒。當然這都是在她那敗家爹活著的時候,人一完家也完。

    她哥哥任越是個漂亮人物,長相漂亮,玩兒也漂亮,尤好在對姑娘上,倆手像生了無底洞似的。

    姐姐妹妹嫁妝耗幹淨了五成的家產,且老子玩兒,兒子也玩兒,所以任老爺在秦樓楚館的胭脂床上一口氣沒上來,任家很快就走向末日。

    姐妹都嫁人了,老大一個宅院就留了自個兒媽,還有個無人問津的姨娘和庶妹,盡管尋常沒怎麽搭理過,但任越也是上了心的。

    這種上心並不是盡職盡責照顧妹妹,他覺得這是個快速來錢的方兒。妾是個玩意兒,玩意兒生的姑娘也是個玩意兒,拿個玩意兒換錢揮霍是應該的。

    所以最終在賭場用妹妹換了二百大洋。

    財神爺是個大人物,有多大,任越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手裏能握著錢就特別暢快。

    暢快完了是要交人的,他撿了倆歪瓜裂棗似的小廝暈暈乎乎上家找妹妹,蒙上蓋頭往轎子一塞完事,往後是死是活是要看任胭的造化。

    不過他心裏沒丁點遺憾,一來賣任胭跟賣隻貓崽子一模樣;二來聽說那位財神爺年輕有為,能在北京城呼風喚雨,給個庶妹找這樣好的人家簡直是他開眼做善事。

    結果他這位庶妹還不領情,他到家的工夫人沒了;不但人沒了,連帶著她娘和她屋裏的金銀細軟一概不翼而飛,留個空落落的院兒給他醒神。

    任越的酒頓時就醒了。

    拿了家裏僅剩的下人來審,才知道身邊有個老仆把他這哥子的好事捅到了任胭跟前。那小姑娘當即卷了包袱領了媽逃出家門,天大地大,誰知道這會跑到了哪兒?

    任越根本不知道任胭長什麽模樣,哪能了解她的為人,這會才明白碰上個有主意的妹妹,無聲無息擺了他一道,叫他裏外不是東西!

    真是個伶俐人兒!

    任越咬碎了牙,恨不得立時抓了人回來碎屍萬段。可他也就是想想,追債追人的很快找上了門,他都沒多少恨的機會就已經焦頭爛額。

    仔細一琢磨,人小姑娘帶著媽都能逃,他一個老爺們兒還能叫追債的逼死不成,於是他也卷了僅剩的零碎,亡命天涯。

    離家後的事兒,任胭不大明白,要不是今兒叫人握住了命門,她還真沒把心思放在這事兒上,如今想想多半是任越摸到北京城裏來了。

    她這個哥哥一無是處,倒是十足的小心眼,但凡不如他願的,天涯海角都能叫他揪出來咬下塊肉,何況二百大洋這麽要他性命的事兒。

    如今瞧這模樣,報仇雪恨倒是其次,他還做著拿妹妹換榮華富貴的打算,畢竟腰間時時別隻布口袋,方便隨時隨地裝了套走。

    一旦叫他纏上了,往後的日子就沒個完。

    這是家事,也不大光彩,她不愛同人說。隻是辜廷聞今兒救了她,她不該瞞著。

    “知道了。”辜廷聞簡簡單單地回。

    倆人挨著,他的聲音沉又低,像情人間的絮語,還摻了輕輕的歎,深深的憐。

    坦白完了,任胭終於覺得耳根子熱,一雙手垂下去:“那,七爺慢走,咱們回頭見。”

    “好。”

    他應了聲,卻站著沒動,也沒撒開手。

    襯衫袖口依舊貼著她腰後的衣料,長長久久的時間,橫緯豎經頓時有了生息似的,綿延交纏,當真應了那句橫也絲來豎也絲。

    都是明白人,哪有不懂的道理。

    隻是眼下時機不對,地兒也不對,倒成了筆盤不清錯不開的糊塗賬,心思越滾燙,賬麵越沒有章法。

    “頭發亂了。”

    千頭萬緒,歸結這麽一句,他解下她的頭繩,握在手裏。車身擋著外人的視線,好替姑娘梳個妝。

    辜廷聞一隻手不甚方便,臨了還是要和她一塊綁住發尾,好在有了上回的經驗,發帶係了個漂亮的結。

    任胭歪著頭,露出的脖頸也微微地泛著紅,她抬手,順了兩下頭發——

    他的手碰上了,指腹貼著指腹,試探似的摩挲著,最後十指交握,扣緊。

    任胭的心一瞬不肯再跳,鋪天蓋地的悸動將她整個人攝住,眼睛裏的景都是虛的,長街古樹,郎君如玉。

    辜廷聞俯身,貼近她的耳朵笑一笑,氣息有些亂,溫度慢慢爬上來:“下次,爭取更好。”

    下次?

    更好?

    “什麽?”她的喉嚨有些啞。

    他笑,也不答:“有些話,再等些時候,我想同你說說。”

    把身邊的雜務料理幹淨,再光明正大的同她講。如今這筆糊塗的風月,該是有個結果,這麽些年他也想為自個兒討個名分。

    他想說的,可是她想要的?

    任胭看著他。

    他捏捏她的手指,說一句是:“我擔了些流言,現在不能堂堂正正地把話說出口,這裏,是要向你致歉的。”

    她也有。

    任胭笑一笑,點了頭,交了心,有些事自然迫在眉睫。

    汽車離開醫院。

    她和他並排坐,交握的手搭在他的膝頭始終沒有放開;指尖壓著彼此的手背,輕輕地動,兩雙眼睛就會不由自主地對望。

    下了車,她碰碰他的西裝,沒敢掀開瞧,疼都擱在了心裏,隻說:“你仔細些。”

    這樣時候再說的話就有了別的滋味。

    是怨,是疼,裏外都是纏綿的情。

    他應聲好。

    任胭又絮絮地囑咐,每一句,他都鄭重地應承下,回握她的手讓她安心,不厭其煩。

    說到後頭,她都有些不好意思,點一點他的胸口:“是真要走了,你好好的,明天見!”

    他笑著,還是應了一句好,再替她推開門,撫了撫她的頭發,這才放她離開。

    院裏有燭光透出來,汽車滑進夜色裏,拖著長長的又沉默的影子。

    豆腐婆婆早早地歇下了,磨坊裏的驢子在呼哧呼哧甩耳朵;屋後的棗樹葉子在風裏搖晃,新鮮細嫩的幾片撞在一塊兒,吵得熱鬧。

    任胭盤腿坐在炕頭,也打算捧一捧瓜子和娘說說心裏話,後來想想又作了罷。她坐過去看著靈位,隻說:“娘,過些時候,我給您說個爺們兒,您之前也見過的。”

    靈位孤苦地立著。

    下頭壓著張紙。

    任胭抽出來,展開:“好久不見,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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